從療養院出來後,李默硬撐著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間。在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他兩腿一軟,直接倒在了地板上。
後來,他就躺在地板上,從傍晚一直到了下一天黎明。
午夜,天很冷,可是他一點都沒有感覺。腦海中,隻是反複回旋著羅伯茨臨死前對自己說的話。雖然那些根本已經說不上是話了,其實隻是零碎的詞語,但是組成起來,或許意思就應該是:遠離這怪魚,會有生命危險,寶珠可以鎮住它們,被我藏起來了,《大明寶記》中提到。
就像是拚積木,李默將這些斷斷續續的詞語,一點一滴地拚湊起來。可是,即使拚湊起來,李默的內心也是毫無波瀾。事實上,在他心底裏,漫天漫地的悲傷,早已將他壓得喘不過氣。
羅伯茨再也不可能重新睜開那雙綠色的眼睛了!
李默將身子緊緊蜷縮在一起,抱著頭,隻是默默地流淚。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直挺挺地跪在養父墳前,風很大,雨很急,他嘴唇發白,眼淚哭幹。
成年後的自己,早已經忘記了眼淚的味道。
是啊,哭泣,是因為不如意吧。那麽,有這份痛哭的時間,不如去做些事情?
這樣的生活信念,這麽多年來,讓自己即使在最困苦,最難熬的時候,都能挺過去。可是這次……除了哭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事情。
漸漸的,天黑了;漸漸的,天空發白了。耳中,又傳來一陣陣熟悉的糞車滾動的聲音。
李默的身子動了動,指間忽然觸摸到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本半舊的《大明寶記》,被自己扔在了地板上。
李默伸手將這本書緊緊抓在了手心裏。眼前,又出現了羅伯茨灰白的臉,暗淡的綠色眼睛,抓著自己胳膊的手背上,青筋直爆,他拚命掙紮著想要告訴自己,關於怪魚,關於《大明寶記》的事情,以及羅伯茨說自己藏起了寶珠?
時間已經不早了吧。隔壁那對小夫妻,又開始拌嘴了。女人嫌男人賺得少,不能給自己製上一件鑲小羊皮的厚呢子敞開式大衣,這可是今年冬天最流行的,小姐妹都有呢!男人卻隻是連聲地唉聲歎息,說太太啊你們女人真是太過於虛榮,總是和那些買辦、銀行職員太太混在一起,忘卻了自己隻是一個窮公務員太太的身份。兩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響——李默直勾勾地看著窗外,透明的陽光淡淡地曬進來。後來,他聽到樓下,買菜回來的王太太和朱太太在討論菜場上的豬肉怎麽貴了,甚至連小蔥都要開始算錢,真是勿要麵孔!
聽著這些熱熱鬧鬧,雞毛蒜皮的事情,李默忽然想到陶淵明的《擬挽歌辭》:“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或許,人世間的死亡,也是這樣的吧。
李默注視著手中的《大明寶記》,這一刻,他心頭湧動著一個念頭,這個怪魚的案子,令養父發瘋、自己和關元的友誼發生了問題,也令自己最敬重的羅伯茨失去了生命,不管是不是這怪魚案子幕後人所指使,亦或真的隻是意外,總之,自己決不能辜負了羅伯茨的這一番苦心,必定要將這案子偵破到底。
或許,也唯有如此,才能告慰羅伯茨的在天之靈。
李默強打起精神坐了起來,隨後,他用濕毛巾擦了擦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眼睛紅腫,胡子拉碴,頭發亂成一團。他微微歎了一口氣。
這天早上,李默雖然毫無胃口,但最後還是在王氏燒餅店買了一副大餅油條,又買了一碗豆漿,一邊吃一邊翻看《大明寶記》。
他一頁一頁地尋著,直到後來,忽然看到“寶珠”兩個字,頓時,心突突地跳了起來,一把扔下吃了一半的大餅油條。
《大明寶記》中記載:
熙寧中,予察訪過姑蘇,是時張定子先知縣事謂予曰:此有一寶珠,甚異。予乃齋潔後視之,其珠燦然,忽生小珠,如人身之汗,颯然湧出,莫知其數,以手承之,即透過,著床榻,摘然有聲,複透下,爛然滿目。
李默的手抖了起來,眼睛隻是看著這一段話,怎麽都挪不開了。羅伯茨說的,可是這個寶珠?
但是這段話,隻是描述寶珠的神奇——“其珠忽生小豬,如人身之汗,颯然湧出,莫知其數,以手承之,即透過,著床榻,摘然有聲,複透下,爛然滿目”,可是,通篇沒寫寶珠和怪魚之間的關係啊!
李默心有不甘,隻是將這本蘭陵笑生的書,從頭到尾又翻了一遍,確確實實地肯定,隻有這一段話是和羅伯茨所提到的寶珠有關。
那麽,湯普森所指的“羅伯茨卷入一樁古董的事情裏”,那就是指的是這寶珠了。所以,雨夜跟蹤羅伯茨的黑色福特小汽車,是衝著這寶珠來的嗎?
李默呆呆地想著,手中的大餅油條掉在了桌上,他也渾然不覺。
此時,新的一天開始了,大街小巷,學生們夾著書包匆匆走去學堂。這些學生穿著藍布棉袍,有些還圍著一條毛線圍巾,他們不管是近視還是不近視,都愛戴著一副眼鏡,顯示著那一份的文明派頭。
而那些在清水衙門上班的小公務員們,穿著上幾年製的棉布袍子,戴著已經走形的銅盆帽,咬著兩個銅板一個的燒餅匆匆走著。雖然一望便知他們的生活是極其拮據的,但好在部門裏大家都是一樣的境況,倒也心裏坦然了。
至於那些在洋行,或者銀行尋得出路的人,自然是不一樣,多數是穿著西裝,不管是巷子口王瘸子做的皺皺巴巴的西裝,還是大寶昌裏定製的西裝,總之,就是透著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李默呆呆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亂如麻。他從大餅鋪子裏站起來,抓著書,匆匆走到福昌路口,準備坐電車去花石公寓。
是的,羅伯茨的住處。
羅伯茨顯然已經掌握了怪魚的來曆,已經拿到了寶珠,所以才會定了去陵賜縣的輪船票,想要來找自己。
但是,他後來在偵探所發生了“意外”——想到此節內容,李默不禁搖了搖頭。隻是一樁包裝成“意外”的謀殺罷了!湯普森說,有人盯上了羅伯茨的古董,並且偷走了。羅伯茨說,他是把寶珠藏起來了。雖然湯普森和羅伯茨所說的話有出入,但是想來,羅伯茨之所以要藏起來,就是因為有人在窺覬,甚至是在搶奪。
所以,這些跡象表明,羅伯茨之死,確確實實是一場蓄意已久的謀殺。隻是,到底是為了寶珠,還是為了所謂的魔鬼魚,這其中的糾葛倒是還不能搞清楚。
站在街頭,李默迎著清晨的太陽,微微眯起了細長的黑色眼睛。他心平氣和地等著電車,等著電車載自己去羅伯茨家,去尋得寶珠。
無論怎麽樣,寶珠最有可能是藏在他家裏吧。
坐上了電車,李默心不在焉地看車窗外的風景,直到快接近新世界遊樂場時,他不覺坐直了身子。
號稱遠東第一遊樂場的大樓外牆處,張貼著夢綺的巨幅海報。遠遠的,就看到她穿著黑色西裝,歪著頭笑著,露出一小排潔白的牙齒。一縷卷曲的頭發從黑色禮帽中露出來,於俊朗中顯著女性特有的柔媚。
她那粉色嘴角微微上翹,大而靈活的眼睛俯視著街道上所有的人——那一刻,李默的心砰砰跳了起來。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空中的這張廣告牌——然而,電車漸行漸遠,最終,夢綺消失在淡淡的冬日蕭瑟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