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夢綺是大獲全勝走了。但是，她實在是不知道該去哪裏。

婦女收容所，她是聽說過的，專門給無家可歸的婦女兒童提供吃住，還能在那裏學點文化，學點手工，等年紀到了，就將女孩子的相片掛在收容所的會客室，然後讓那些單身的男人們來看相片，挑選自己中意的女人，隨後申請娶回家。

雖然聽說收容所裏的女孩，也有一定的自主權，可以選擇嫁或者不嫁，但是，左右都是顯著那一份的漂泊。

夢綺心裏實在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該怎麽辦？不知不覺中，她走到了來福酒樓附近。

雖然林富的酒樓才開了第三年，但是生意好到酒樓已經第二次擴建了。

夢綺緩緩停下腳步，站在街邊，遠遠看著這棟用花崗岩築成的建築物，聽人說，這酒樓裏還有意大利進口的乳白色大理石，豪華典雅的古銅鏤花吊燈，裏麵都是西式擺設，真是讓陵賜縣城的人大開眼界。

夢綺抿緊嘴唇，想了想，決定去撞撞運氣，看看能不能在酒樓裏謀到個差事。雖然她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

因為她曾見過酒樓裏雇的人進進出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

夢綺咬著嘴唇，繞到巷子後麵的酒樓後門處，等了沒一會，就見一個男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也該是夢綺此時的運氣升一升了。那麽巧，她居然遇到的就是林富本人！這天，林富去廚房裏看了看，隨後從後門出來，本是想抽個煙解解乏的，沒想到，居然遇到了找活幹的夢綺。

“先生，能引薦酒樓的管事嗎？”夢綺怎麽都沒想到，眼前這個穿著普通黑紗長衫的男子，就是這家酒樓的老板。

“你找管事的有什麽事情？”林富低下頭，看了看夢綺，眼前一亮。這姑娘的模樣，好像一個人。

“想找個活幹。”夢綺熱切地看著林富，說，“我念完了初小，幹活也很勤快。”

“念完了初小。”林富聽到夢綺這樣說，倒是一呆。這年頭，女孩子進新式學堂的可不多。而且多數是家境好的，才能去念書。但眼前這個姑娘……林富不由重新打量起她。

夢綺猜到林富心裏想的，不覺淒然一笑，說：“娘在的時候，讓我念了書。後來娘走了，我就，就，給人做下女了。”

“那你爹呢？”林富問道。

“我爹早死了。”夢綺說。

林富點了點頭，他對夢綺興趣更濃了，將她的情況仔仔細細盤問了一遍，最後說：“我們酒樓呢，是不要女工的，況且你也沒擔保人。”他這話剛一說，夢綺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林富微微一笑，又接著說，“不過，我看你還不錯，或許，你可以先來我宅子裏，跟著李媽學學怎麽做事。”

夢綺聽到這裏，頓時轉憂為喜，她高興的不知怎麽辦才好，直衝著林富鞠躬，說“謝謝先生”。

不過，她忽地又想起了什麽，抬起頭，訕訕地說：“還沒問先生的尊姓大名呢。”

林富指了指來福酒樓的後門，淡淡地說：“我是林富，這家酒樓的老板。”

這一下，夢綺可是呆住了。她再想不到，自己居然就這麽巧，向來福酒樓的老板討到了生活。

總算是苦盡甘來，夢綺在林富家裏，算是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

林富是個單身漢，宅子裏就老林和李媽幫他打理。活本就不多，三個人一分，就更沒什麽要幹的了。

而且老林和李媽人很好，他們見夢綺小小年紀就吃盡苦頭，心疼得很，平日裏有什麽好吃的，總是幫她留一份，還張羅著給夢綺置下幾身換洗的衣服。

至於林富，倒也奇怪。一段時間後，居然拿了些學堂裏的課本，還有不少小說、畫報回家，隻是讓她沒事的時候看看書，寫寫字。

這可真是再也想不到的好事。夢綺高興得差點哭了出來。她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別人對她好一分，她恨不得十分二十分的回報。於是每天，她總是搶著幹活，還仔仔細細地將林富宅子收拾得一塵不染。

很快，就到了春節。

春節前夕，家家戶戶要祭祖宗，祭灶神，送瘟神，還要徹底打掃屋子，做各種準備。一天下午，正當夢綺和李媽在屋裏將牆上的畫拿下來撣灰塵時，林富帶著一個頭發胡子都白了的老人進來。

老人一進來，就將夢綺上下打量了一番。夢綺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微微低下了頭，但手中的活倒沒有放慢速度。

“夢綺，端茶水來書房。”林富說著，帶老者往屋子後麵走去。夢綺脆生生地應了一聲，趕緊走去備茶水。

然而，當她將茶盞放在老人和林富麵前，收了盤子要走出去時，林富叫住了她：“夢綺，你先坐下。”

夢綺回過頭看了一眼林富，見他微笑著看自己，並不是開玩笑，不由呆了。

“你坐吧，我們聊聊。”老人一雙眼睛隻是盯著她看。夢綺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但林富的話又不能違抗，於是，她隻得微微側著身子，沾了一點椅子邊坐下了。

“夢綺，這段時間你在我家，我看你心眼實在，人也機靈，還識字。”林富說著拿起茶盞，輕輕掀動著茶蓋，喝了一小口說，“這位曹老爺子家缺一個你這樣的人才，於是，我大力引薦了你。”

夢綺渾身一震，抬起頭，臉上血色全無：“先生，你，你是不要我了嗎？”

林富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你錯了。正因為我覺得你不錯，才引薦給我的恩人。過了年，你就要十五歲了，在我這裏待著也不像話。”林富指了指老者，說，“我希望你過去以後，能給曹老爺子好好幹活，就當作是幫我報恩，可以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夢綺忽地覺得自己的命就像是浮萍，到處漂泊，她忍不住伏在沙發靠手上低聲哭了起來。

真不知道為什麽日子剛剛開始好過，又要經曆這些。

曹老爺子看著夢綺難過的樣子，安慰說：“丫頭，你別擔心，到我那邊去以後，你還是可以常常見到林富的。而且，你在我那邊，也不是要你做什麽粗活，而是照顧一個病人。有時間的話，我們還會教你讀書認字，再習得一兩門手藝也是可能的。”

“什麽？”夢綺臉漲得通紅，站起身來，兩手緊緊捏成了拳頭，忽地向林富鞠了個躬，結結巴巴地說，“謝謝先生這段時間的照顧。我，我，我是清清白白的。我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做那些有辱門風的事情。”

夢綺的話，是指很多窮苦人家的女孩子，被賣進妓院後，因為模樣好，年紀小，老鴇子認為有發展潛力，可以等養大了賺大錢，例如長三之流（彼時，妓女分三六九等，其中，高級妓女分為書寓、長三），就會培養她們讀書寫字唱曲子，甚至還教她們西洋文化。這些投資雖然不菲，但是日後的回報更高——這樣的女孩，接觸的客人非富即貴，一擲千金的不是少數。因而老鴇子的投資，可謂是非常高明。

聽夢綺冷不丁地說這話，林富和曹老爺子呆住了，過了一會，他倆對視了一眼，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林富甚至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夢綺看他們如此大笑，臉上的血色漸漸退去了。她隻是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裏冒出來，不禁眼圈紅了。

林富勉強止住了笑，他凝視著夢綺，正色道：“你小小年紀，有這樣的心氣是好的。但是，你可把我林某，和這位曹老爺子看成什麽樣的下作胚了。”

夢綺聽林富這樣說，頓時知道自己想錯了，一時間愧疚起來，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又氣又急，眼淚流了下來。

曹老爺子不忍看到夢綺如此窘迫的樣子，於是，他站起身來，走到夢綺身邊，將手放在她肩頭，和藹地說：“小丫頭，我和林富不是那種人，你放心吧。”

老爺子的話，帶有一種天然的威信，夢綺抬起梨花帶雨的臉，看著老人的臉，露出了信任的神氣。

“你就好好跟著老爺子，他家是大善之家。”林富也站起了身，衝著夢綺深深凝視著說，“我想，你是不會辜負我的希望的。”

夢綺懵懂地點了點頭，她並不知道自己此後會迎來什麽樣的命運，但是林富，總是值得信任的吧！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她去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隨後跟著林富和曹老爺子，坐著遮得嚴嚴實實的黃包車，駛向了她人生中第二個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