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爺子攜著李默的手,走到了第一重院落裏。

此時,這裏已經和李默剛進來時又有不同了。不但燈光更亮,而且院子裏,悄無聲息地站了一排身穿銀白萬壽緞棉袍的男子,他們腰上都拿著明晃晃的長刀。

這一排男人圍成了一個圈。

在這群男人的中間,豎起了三根杆子,杆子上綁了三個五花大綁的男人。他們上身**,頭低垂著,都已經昏了過去。

在他們的腳邊,各放著一個紅色木盆。

李默跟著老爺子走進排陣中。

這時,一個男子倒提了一柄有薄又長的刀子,遞給他。李默看著這柄寒氣逼人的刀子,見刀刃處隱隱有一種暗紅色,他咽了下口水。

“你拿著吧,現在,我教你怎麽剖開他們的肚子。”大爺爺平淡地說,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談論剖開雞鴨魚的肚子一樣漫不經心。

“他們的……肚子?”李默重複了一遍,眼神轉向了綁在杆子上的人。

“是的。”大爺爺淡淡地說,“這三個人是鬼市裏的貨,他們肚子裏的魚,雖然還沒有到最佳剖出時間,但是今天是血月,早點挖出來,早點去地麵上熬也好。”

大爺爺一邊說,一邊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說:“馬上子時,該動手了。”他見李默不肯接過刀子,於是自己拿過刀子,用刀尖點著其中一個男人的胸膛,說:“切腹講究平整,一氣嗬成。下手的位置很有講究。一般我們會選擇從鳩尾穴開始,到臍下兩寸截止。”老爺子話還沒說完,刀頭就已經刺入了男子胸膛。

就是剛說的鳩尾穴的位置。

頓時,血從刀尖處湧了出來。

李默再沒想到老爺子居然如此隨意就將刀子捅入眼前這人的身子裏。他大驚之下,一把抓過老爺子的胳膊,將他手中的刀子奪了下來。

刀尖在男子的胸膛上劃過一道長長的傷口,雖然很淺,但已經鮮血直流。

老爺子愕然道:“禹亭,你倒是在做什麽?”圍著他倆的那一圈男子,有幾個人已經上前跨出一步。他們的手按在腰間所佩的刀柄上。

林富站在不遠處,衝著他們搖了搖頭。

於是,這幾個人慢慢退回到隊伍裏。

“挖出了魚,他們就死了。”李默轉過身,看著老爺子,冷冷地說,“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你卻說他們是貨?你們殺了那麽多人,到底還要殺多少人?”

“殺人?”老爺子一愣,直勾勾地看著李墨,過了一會忽然冷哼一聲說,“他們不配稱作人。”

“不配稱作人。”李默重複了一遍,沒有說話。

老爺子往綁在中間的男人身上,重重踢了一腳,說:“你知道他們都做過什麽事情嗎?為了賭錢,賣兒賣女;**他人妻女,隻是因為手裏有幾個錢;虐待自己的八十歲老娘,簡直禽獸不如。”說到這裏,老爺子抬起頭看了李默一眼,說,“這些豬玀,可以算人嗎?幾百年來,我們曹家從沒枉殺過一個好人!”

李默雖然早就查到,所有肚子被剖開而死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但是……他抬起頭,看著老爺子說:“他們是有罪,但是,你們這樣做,和他們有什麽區別?”

“你們?”老爺子重複了一遍,緊緊盯著李默說,“你是什麽意思?曹禹亭,你別忘了,你也是姓曹的。”

“我不是你們。”李默搖了搖頭,迎著老爺子的目光說,“你們用魚油控製人,靠著他們發財,然後又割開他們的肚子,從他們肚子裏挖出魚,你們這樣做,難道是對的?更何況,還奴役這群人在你們所謂的‘鬼市’裏幹活。”

“怎麽不對?”老爺子的耐心快被耗光了。他的臉上隱隱出現一層怒氣,對著李默說,“這種豬玀,留著也是禍害人間,不如讓他們肚子裏長點魚,挖出來煉製魚油,總算是有點貢獻。”說到這裏,他對李默說:“過來,我教你怎麽割開他們的肚子。”

這一次,老爺子的聲音裏已經是帶著不容反對的聲音。

李默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而他身邊所有的男人,卻幾乎同時往前走了一步。

“拿刀子。” 老爺子的臉上麵若寒霜,說,“時間快到了。今晚,本是我們曹家大喜的日子。不但尋到了寶珠,你還認祖歸宗了。但是,如果你不拿刀子,那麽,你不配做我們曹家子孫。你的下場,會和他們一樣。”

老爺子指了指那三個即將被挖開肚子的男人,威脅著說:“要不要試試?”

李默搖了搖頭。

老爺子的臉上微微緩和了一點,說:“那就快動手吧。”

所有人都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李默深呼吸了一口氣,凝神看著老爺子。那一刻,他的心裏忽然起了一層無法遏製的悲傷。

眼前這個老人,是自己渴望已久的親人。可他所代表的,卻是幾百年來的,陵賜縣令人恐懼的懸案製造勢力。

一閉上眼,就是範富貴、崔久,還有那許許多多麵目模糊的屍體,在眼前晃動。

鮮血。

野貓。

屍體上凝固的黑色血跡。

打著“為民除害”的旗幟,利用食人魚,隨意殘殺縣裏的居民,他們或許有罪,但是,真就罪至該死嗎?

除此之外,還有那麽多的人,他們或許是有問題,例如張靈秋,斷案不公,瞞上欺下;再例如關元,手刃汪少,為妹妹報仇。是的,他們是有罪,但卻因為還有利用價值,所以,他們活了下來,可是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了呢?是否也會頂著各種不配作人的名頭,然後被曹家剖腹挖魚而死?

曹家自封為判官,自覺行的是正義之事,然而,他們判定罪與罰的界限是什麽?是錢?是勢?還是利用價值?

明末時,那個教了曹家祖先治病救人法子的雲遊道士,他可曾預料到,這方子到了最後,卻被人改的麵目全非,不但做不到治病救人,相反,還人為製造延續幾百年的恐怖大案。雖說,這些案子都被當時的官府勢力壓了下去,但這其中,有多少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哪個能說的清楚?

怔怔地,李默的眼圈紅了。

曹老爺子見他如同入定了一般,隻是看著自己,他輕咳一聲,說:“禹亭,動手吧。”

李默點了點頭。

老爺子的神情明顯歡喜了起來。他指著綁在中間柱子的男子腹部,說,“刀頭下去半寸即可,不用太深……”然而,老爺子的話沒說完,他忽然感覺自己喉中一冷。大驚之下,見李默手中的長刀,居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眾人一時半會都沒有反應過來。

李默一把揪住老爺子,將他推在身前,吼道:“你們誰敢再逼我,誰敢再動一動,我就殺了他!”

這突然之間的風雲變化,所有人都驚呆了。

此時,整個院子裏的張燈結彩,忽然看起來無比可笑。眾人表情各異,但是那一雙雙細長的黑色眼睛……李默看的隻覺自己快喘不過氣來。

他握著刀子的手有點發抖。

“禹亭,你,你。”曹老爺子被他勒的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的手抓著李默的胳膊,說,“快放開我,我是你爺爺。”

“答應我,我們曹家再不幹這事,放了這些人,將藥丸發給所有有需要的人。”李默痛苦地說,“已經死了太多人,到此為止吧。”

“到此為止?”老爺子的聲音忽地蒼涼起來,他猛地咳嗽起來,咳的是那麽厲害,差點讓人以為會喘不過氣。李默抓著他的手在發顫。

此時,李默的手臂上已經沒什麽力氣了。老爺子隻要輕輕一掙,就能掙脫。

老爺子知道。但是他沒做。

過了好久,老爺子才稍微透了口氣,悲涼地說:“收手以後呢?你可真正為曹家考慮過?幾百年了,曹家做著這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情,一旦放棄,就是滿門被殺的命運。”

老爺子說的沒錯。

幾百年了,今朝這群人對曹家的臣服,是因為自己的性命被曹家人控製。一旦如李默所願,真的放過了這群人,讓他們對曹家無所忌憚,那麽,曹家的下場呢?

這群人,本就不是善類。

李默的心突突直跳,他何嚐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但是,總有解決的辦法吧。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是多麽的可笑。

什麽叫總有解決的辦法?

那是不是又會是一場屠殺?

“可是,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李默喃喃自語,他絞盡腦汁,想要找一個兩全的方式,正在這時,忽然自己的腰背上頂上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放下刀子。”說這話的人,聲音很冷,但李默曾經聽過。是方華。

“我數到三,你不放下老爺,馬上就送你下地獄。”稍作停頓後,方華緩緩喊道,“一。”

李默的後背忽地僵直了。他握著刀子的手,在出汗。

一片寂靜。

沒人說話。

“二。”待得片刻,聲音再次響起。

“李默,快放手。”人群中忽地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是關元。

關元撥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擠了進來。他心急如焚,兩眼隻是看著李默:“快放下刀子,真的。慢慢找個解決的法子。”

李默看著關元也換上了和曹家人一模一樣的裝束,他的心沉了下去,四周那一雙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黑色細長眼睛,讓他一時之間亂了方寸。

他不想相信什麽血濃於水的論點。

他想為冤死的養父討回公道。他想為羅伯茨報仇。他實在不能接受,這所謂的“替天行道”,這所謂的鬼怪作祟的懸案,居然是自己族人所為。

他聽到背後的聲音,蒼涼了,緩緩念了“三”。

一陣驚呼聲從人群中傳出。

李默隻覺後背一陣刺痛。

然後……他鬆開了抓著老爺子的左手,從棉袍裏掏出了一柄手槍。

是汪旅長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