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大雪大,整個世界都被裹上了一層銀白的顏色。透過軒窗,能看到屋外的一大片梅林,幾株臘梅迎風傲雪,開得嬌豔異常。
這樣寒冷的天氣,屋裏的火龍卻燒的溫暖如春。
紅酸枝搖椅上,姮娥穿著一件銀條紗衫子,鵝黃色撒花百褶裙,滿頭青絲編成了一條麻花辮,簪環未戴,脂粉不施,默默地看著大雪裏的梅花出神。
她的貼身大丫鬟碎玉生了一張稍顯圓潤的鵝蛋臉,柳眉杏眼,顧盼間光彩照人,又是個愛說愛笑的爽利性子,跟著姮娥陪嫁過來的四個大丫鬟裏,姮娥最喜歡的就是她。
可就是在姮娥麵前最受寵的碎玉,這幾天卻隻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木頭樁子,輕易不敢在姮娥麵前開口說話,以免更加敗壞了姮娥的心情。
望著屋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不期然的,姮娥想起了那段閨中未嫁的時光。
那時自己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日子過得無憂無慮,每天最擔心的,不過是怕寫不完先生布置的課業,或者操心著與密友們去何處耍玩。那時她最愛的就是這樣的雪天,呼朋引伴,在家中四麵修了玻璃的八角涼亭裏,與閨中好友們煮茶賞雪,吟詩論畫,除了那一輯藏在心裏、無人展開的少女心事,日子過得好不快哉。
可是現在,她最厭惡的,就是這樣的雪天。身下的紅酸枝搖椅悠悠地晃**,姮娥緩緩閉上了雙目。
飛瓊沿著抄手遊廊一路疾步而行,鑲了白狐狸毛的大紅猩猩氈鬥篷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一直到了靜思居,她的步子才慢了下來。
早有守門的小丫鬟上前喚了一聲飛瓊姐姐,手腳麻利地幫她脫了鬥篷,抖了抖衣服上的落雪,搭在臂彎上,另一個小丫鬟十分有眼色地為她卷起厚重的棉布簾,請她入內。
飛瓊先是進了花廳,喝上一盞熱茶,讓自己的神色緩了緩,這才緩步入了內室。
屋裏麵,幾個大丫鬟圍坐在羅漢榻上飛針走線,還有兩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守在搖椅旁邊,侯著不知何時醒過來的女主子。
見到飛瓊進來,原本寂寂無聲的室內略微有了點響動,瑞白放下手裏的針線,對著睡著的姮娥努努嘴,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姮娥近來每到了夜裏總是難以成眠,幾個大丫鬟唯恐攪擾了好不容易才睡著的小姐,隻留了碎玉一個人聽候吩咐,瑞白和寒酥跟著飛瓊去了花廳。
三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坐下,揮退了屋子裏的丫鬟,隻留了從崔府跟過來的兩個二等丫鬟清客和臒仙留意著門口的動靜,飛瓊這才開口:“怎麽我才走了半個月,小姐就瘦了這許多。”語氣裏難掩心疼和責怪。
瑞白和寒酥對視了一眼,神情裏皆帶著說不出的苦澀。飛瓊見她二人眼中皆是點點淚光,心裏頭不由咯噔一下,話語裏不自禁地帶出了三分淩厲:“究竟出了什麽事?”
飛瓊總掌著大小姐的一應事宜,是自姮娥之下的第一人,最是能幹不過。見她歸來,幾個人都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連日來的陰霾終於透出了一絲光亮。
聽她語帶嚴厲地質詢,二人眼中的淚水簌簌而落,還是瑞白深吸了一口氣,將飛瓊離開這半月陳府裏發生的大小事情一一道來。
要說整個北方最為出名的除了從南邊一路打過來雄倨北方六省的陳大帥府,就是北直隸府傳承數百年的崔家,哪怕中原大地曆經戰火,山河破碎,舊國幾度易主,崔府烏衣門楣、數代簪纓,始終未見敗落。盡管崔家子弟從前清以後再未有出仕之人,但崔家百年書香,冠帶風流,自有其令官匪都不敢輕侮的錚錚傲骨,即便是哪個再混不吝的土匪頭子,也不敢輕易折辱被北地文人學者示作精神領袖的崔家,哪怕心裏再不屑,麵上都做得親和、恭敬。
正是這樣一個膏粱錦繡的崔家,方才養育出了一顆稀世明珠崔姮娥,這位長房嫡出的崔家大小姐不僅有沉魚落雁之貌,更有詠絮之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不待及笄,就已經被南北高門子弟踏破了門檻。一時間,崔府門口香車寶馬,絡繹不絕。最終由掌控著北直隸省命脈的陳少帥抱得了美人歸。
崔家姮娥自十五歲嫁入元帥府,比她大了十歲的少帥陳璽一直對這位小嬌妻愛若珍寶,摘星星、摘月亮地寵著縱著,真個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可惜好景不長,也不過兩年,夫妻之間就變得相敬如冰起來。崔姮娥更是搬出了陳璽居住的滄浪園,一個人住到了靜思居。
陳璽一怒之下長居燕京,以前軍務再忙也要半月歸一次家,可自從翻過年來陳璽已經數月未歸,一個月前更是同時納了兩房姨太太,報紙上鬧得沸沸揚揚。
出了這樣的大事,陳夫人唯恐崔姮娥想不開,領著女兒屢次登門勸慰,可崔姮娥卻是無動於衷。陳夫人來的次數多了,她便將人拒之門外。
眼看著苦勸無用,南京帥府那邊又有著一大攤子事情等著陳夫人決斷,陳夫人無奈之下隻好帶著女兒離開韞城老宅踏上去往南京的歸途。等陳夫人一走,崔姮娥便親筆寫了一封和離書,寄到了北平去。
不幾日便等到了陳璽的來信,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信紙上,隻有力透紙背的“妄想”二字。
崔姮娥將信撕的粉碎,猶不解恨,領著丫頭們衝到滄浪園裏砸了大半個園子,三天不飲不食,還是屋子裏的丫頭們跪著、求著才肯軟下心來喝了一碗白粥,自此她再也不出房門一步,隻把自己悶在屋子裏,不言不笑,宛若失了魂一般。
聽著瑞白講述,飛瓊的眼淚就沒斷過,良久歎息一聲:小姐以後可要怎麽辦啊!
瑞白霎時止住了淚,眼裏充滿了震驚,誰不知道老爺、夫人最疼愛小姐,難道……她顫著聲音追問:飛瓊姐姐,難道老爺不願意小姐和離?
飛瓊點點頭,目光裏盡是疲憊,她啞著聲吩咐:“小姐這裏先瞞著,我再想想辦法。”
“老爺怎麽能這麽狠心!”瑞白和寒酥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小姐才十八歲啊,還有大把的年華,難道就要葬送在這座空冷的大宅裏?!
“你們作死呢!”飛瓊恨得拍了兩人一巴掌,“大呼小叫什麽!你們誰若敢在小姐麵前露了形跡,可別怪我手狠!”
兩個丫頭忙不迭認錯。卻聽到“嗬”的一聲嗤笑,聲音很輕,在幾個丫頭耳裏卻宛若驚雷。
飛瓊她們齊齊抬起頭來,隻見姮娥身體倚靠著花廳的廊柱,一張臉雪白,眼神空洞,天然上翹的唇瓣上沒有一絲血色,滿麵的淚痕,整個人搖搖欲墜。
“小姐!”飛瓊驚叫了一聲,幾步飛衝上前,撐住姮娥虛軟的身體。
“我沒事”,姮娥安撫地笑了笑,雪白的麵容上神情幾番變幻,顯得尤為得淒涼。“我隻是低估了他們的心狠。”
碎玉、瑞白和寒酥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語聲哀求:“小姐,您千萬不要想不開,保重身子要緊啊!”
姮娥擺擺手,往事一幕幕在心頭閃現,一雙似星輝寂滅、隻餘寥落的明眸漸漸燃起了一團火,這團火越燒越旺,逐漸成燎原之勢,將她整個人都燒紅了。她的一排貝齒緊扣著淡粉色的櫻唇,甜糯的嫩嗓裏透出孤狼一般地狠絕:既然我不好過,那以後誰也別想好!
陳夫人已經帶著陳小姐回了南直隸,姮娥也不必特意跟誰去辭行,雖說跟陳璽鬧得凶,但她素日積威隆重,即使下人們覺得少夫人早就失了寵,也不敢在她麵前放肆。
姮娥既然決意去北平,下人們無一敢勸,由幾個大丫鬟指揮著收拾箱籠、打包行李,安靜了許久的靜思居霎時間變得喧嚷起來。
第二日,去巡查各處商鋪的陳家大總管陳平一大早地前來拜見。
姮娥慢條斯理地用完早膳,足足晾了陳平一個小時,這才施施然地去了她平時理事的小客廳。
陳平見姮娥進來,連忙從座位上起身行禮:見過少夫人,少夫人安泰。
姮娥在首位坐下,接過下人送上的香茶淺啜一口,屋子裏響起杯蓋劃過杯沿兒的一聲脆響,在安靜的氛圍裏仿佛敲在人心上。
姮娥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陳平,慢條斯理的開口道:“陳總管快請起吧,不知道是哪個耳報神勞動了陳總管大駕,勞您一大早地相候,我這個少夫人,一舉一動都在您眼皮子底下,哪敢當的起您行這樣的大禮!”
姮娥說話甜糯、嬌軟,一把嫩嗓似那枝頭上啼叫的黃鶯鳥,清淩淩得又似山澗淌過的冷泉。這樣一把令男人一聽就會軟了骨頭、亂了心魂的嬌柔柔語調,言辭間的辛辣卻讓陳平聽得額頭見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行了大禮。
“少夫人言重!您是主,屬下是仆,不敢有一絲僭越。”
“是嗎?”姮娥收起了唇角掛著地淺笑,話音冷冷,“我已經差人買好了下午兩點鍾的車票,陳總管還不趕快跟你的主子匯報,免得晚了,燒不上熱灶。”說完從座位上起身,拂袖而去!
陳平目送著少夫人離去,這才從地磚上起來。
帥府的這位少夫人雖說手腕淩厲,眼睛裏不容沙子,說話做事卻如春風化雨,一派溫溫柔柔的腔調兒,令人挑不出一絲錯處。哪怕是賞人板子也能讓人感激涕零地磕頭謝恩,最是個綿裏藏針的主兒。誰想到少夫人今日卻絲毫不顧及自己這個大總管的臉麵,一上來就是雷霆之怒。
撕掉了那層令人如沐春風的偽裝,這少夫人的言辭竟是這樣潑辣,讓人難以招架。陳平知道勸阻無用,隻能急忙出了靜思居,往北平帥府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