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崔夫人悠悠轉醒,崔政已經出門去了,她穿好衣服,吃了早茶,又叫了幾個小丫鬟修指甲,這才不緊不慢地把林娘子叫進來。
“夫人。”花廳裏走進一個穿著薑黃色對襟衫、油青色馬麵裙的女人,女人相貌平凡,眉眼恭順,安靜地站在那裏的姿態令人倍感舒服。
崔夫人指了指身邊的圓杌,林娘子謝了恩,坐了半個杌子。
崔夫人一邊用叉子叉起水晶盤裏的糖漬櫻桃,一邊挑了挑眉:“老爺昨日何故了這麽大的脾氣,還特意差人把我從沈家叫回來。”
“大小姐大鬧宴會的事情想必您應該知道了。”林娘子微微一笑,想到那個從小看到大、生得冰雪剔透、驕傲得像個小鳳凰的小姑娘,她眉眼都舒展了開來,“大小姐那性子,好的時候是真好,脾氣上來,那還不得鬧個天翻地覆。不過呢,夫妻之間哪裏沒個磕磕絆絆,大小姐這樣可愛,姑爺心痛還來不及,哪裏舍得對大小姐發脾氣,偏偏就有那些碎嘴子的小人,見風使舵,不懂得看眉眼高低,自己惹怒了大小姐,沒本事收場,竟學起無賴的婦人,在老爺麵前告起刁狀來了。”林娘子語速不緊不慢,卻句句帶著刀子,那是她哺育過的孩子,自己伴著她日益長大,為她耗盡了她所有的心血,隻要看著她開開心心就足夠了。
原本漫不經心聽著的崔夫人眉梢一挑,霎時麵容覆上一層寒霜:“是崔七那廝?!”
她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是。”
崔夫人當即氣得拍了桌子:“崔硯秋好大的威風,竟大庭廣眾教訓起隔房嫡妹來了!我的女兒長房嫡出,從小到大,我和她父親沒彈過她一個指甲,什麽時候,輪到他三房指手畫腳?!”
崔夫人還是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花廳裏的下人們頓時嚇得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這個時候也隻有林娘子敢開這個口:“夫人息怒。讓姑爺納姨太太的這個主意還是您出的,現在看來,卓有成效。若非您下的這劑猛藥,大小姐怕是要和姑爺老死不能相見了。隻是容奴婢說句僭越的話,您主意雖好,卻沒有料到那起子小人會這樣上躥下跳,醜態百出。”
崔夫人冷笑了一聲:“我就是要他們出盡洋相,哪個跳出來,我就把哪個再摁回去。我這一生,就隻有天泉和姮娥兩滴骨血,誰敢擋了他們的路,我就要他們屍骨無存。”她話語裏滿含煞氣,穠麗的眉眼間藏著的冷酷令人不寒而栗。“崔七這個蠢材替日本人牽線搭橋,姑爺原本是要黑吃黑的。阿瀲這一鬧,倒是令他逃過一劫。”
林娘子含笑道:“夫人也不必太可惜,七少爺不自量力地在人前給大小姐甩臉色,您也知道大小姐的脾氣,這能忍?!姑爺已經答應了大小姐,把七少趕出帝都,這是今天早上剛下的調令。”林娘子呈上一紙公文。
崔夫人一目十行地看過去,臉色漸漸舒緩下來,她嘴角露出一朵柔和的笑容:“姑爺就是太寵阿瀲了,這樣的大事,也容得阿瀲胡鬧。”隨後,她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淡了下去,“你差人去聯係崔硯秋那個日本太太,告訴她行動照舊,務必做的隱蔽一些,別讓人看出端倪。”
林娘子應了聲“是”,不輕不重地告起了男主人的狀:“宴會那晚,實在不是什麽大事情。二老爺二夫人卻聯袂而來,二夫人哭哭啼啼,字字句句讓老爺做主,老爺偏聽偏信,當晚便打電話把大小姐教訓了一頓。”
崔夫人冷嗤了一聲:“那個老東西,哪裏會叫老三兩口子當槍使,他這是想想看看他在他寶貝女兒心裏還有沒有位置,怎麽,那老東西失望了?!”
崔夫人說得這般不客氣,林娘子抿嘴掩住笑意:“奴婢正要說呢,陳管家說大小姐的話十分氣人,老爺當即差人去請您回來,就是要教訓一下大小姐身邊的人。”
聞言,崔夫人手裏的茶盞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啪——”地一聲瓷響令人心顫:“我看這個老東西是老糊塗了!阿瀲要和離,派丫頭求上門來,我避到娘家去,崔家又是這樣一番態度,阿瀲這樣聰明難道看不出來?!既然罅隙已生,這個時候在孩子麵前不去小意逢迎,還要使他做老子的威風。我看他是和老三兩口子一起磕壞了腦袋。”
林娘子早就不滿崔老爺對姮娥的態度,這時候也不過輕飄飄地勸了一句:“老爺也不是不疼大小姐,隻是二老爺夫妻找上門,老爺身為家主,騎虎難下。”
“你也不必不情不願地為他說好話了。”崔夫人盛怒中被林娘子的態度逗笑了:“我知道你疼姮娥,隻是阿瀲這孩子,過剛易折啊。”崔夫人歎息了一聲,眉間染上愁色:“阿瀲呀,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拿這孩子怎麽辦好。”
崔夫人支著額頭,語氣裏不無悵惘:“默言是我的親外甥,我如何就不疼他了。他又是個好孩子,君子端方,謙和孝敬,人也上進,又和阿瀲性情相投,若是太平盛世,夫唱婦隨,必能書寫一段舉案齊眉的佳話。可是默言這孩子命不好啊,生逢亂世,他連自己都護不住,阿瀲又生得這樣一副傾國傾城的容貌,我哪裏放心將阿瀲交給她。陳家風光無限,陳璽大權在握,能相中阿瀲,說明阿瀲的福氣不止於此。可阿瀲偏偏轉不過這個彎來,她若能……罷了不提也罷,總之就是一段孽緣。”
“夫人,人命天定,您別太傷心了。”林娘子柔聲勸慰。
崔夫人擺擺手,眼角暗藏著一抹水光:“我對不起默言這孩子,百年以後,我不知該如何向妹妹交代。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膝下的這兩個孩子,天泉雖是男嗣,卻木訥敦厚、泯然眾人,我最疼愛的,就是阿瀲,我隻要一想到她以後可能跟著默言過上顛沛流離的日子,我就心痛的夜不能寐,我哪裏舍得,阿繡,我哪裏舍得!”
林娘子想到那個同樣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樣珠聯璧合的一對玉人兒,可惜命不好,偏偏遇上崔夫人這樣心狠手辣的親姨母,痛失佳人,還丟了性命。林娘子垂下眼,遮住眼中的淚水,唇邊逸出一聲歎息:“是甥少爺命不好,怨不得夫人。”
“春來,去把老爺叫回來,就說我有急事找她。”崔夫人揮退幾個小丫鬟,吹了吹剛修好的指甲:“去桂園,我倒要問問三弟妹是怎麽教的兒子。”一邊示意林娘子退下,一邊吩咐秋爽:“把崔七的調令拿著,一會兒我非要摔到張翠娥臉上不可!”
姮娥帶著丫頭在花園裏散步,張管家步履匆匆地走過來:“夫人,林議員帶著聘禮親自過來了,禮物都堆在大廳裏。”
姮娥撒下一把魚食,湖裏五顏六色、肥肥胖胖的錦鯉爭搶著食物。“林家速度不慢,怎麽?難不成隻是把送到白家的聘禮給換了一換?”
“少夫人慧眼如炬,林家人豈敢當著您的麵弄鬼。”張岩十分恭謙地微笑道:“我已經差人弄到了林府曾給白家送過去的禮單,和如今送到府裏的,色色、件件都不一樣。”
“積蘊之家,不可小覷。”姮娥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吩咐張管家帶路:“走吧,別讓客人久等了。”
帥府專門用來接待重要客人的會客廳裏,陳璽和林先澤分賓主落座,二人相談正歡。
“至於東北那座剛發現的鐵礦,我已經和董家打好了招呼……”談話瞬間中斷。
坐在他對麵的林先澤正奇怪陳少帥怎麽突然就沒了下文,並且鋒銳的目光裏閃現出一抹令他幾乎以為是錯覺的柔情,灼熱的視線直直射向小客廳的門口,林先澤疑惑地隨著陳少帥的視線轉了頭,隻見崔家少夫人一身鵝黃色的百合如意紋通袖織金襖,蔥綠色繡水波紋百褶裙,梳著慵懶的墮馬髻,頭上斜插著一支點翠金步搖,施施然地從外麵走進來。
嫋嫋婷婷的身姿,閑庭信步般的瀟灑寫意,透著一股子這時代絕無僅有的魏晉風流,令人忍不住拍案叫一聲:“好氣度!好風采!”就連林先澤都不由暗歎一聲“美人如花隔雲端”!
林先澤愣神的功夫,陳璽已經站了起來,他三兩步過去牽住姮娥的手,眉頭就是一皺,全不顧忌外人在場,他一邊揉搓著姮娥凍得冰涼的手,一邊放到嘴裏嗬氣:“天氣這麽冷你身子又不好,四處亂逛什麽。”
“大驚小怪。”姮娥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來,含笑嗔了陳璽一句:“你把我當做紙糊的不成?”她隨之轉移了話題:“少帥什麽時候回來的,是和林議員一起來的嗎?”
“在門口恰好遇上了。”陳璽親手給她沏了一盞熱茶:“快喝了暖暖身子。”
姮娥隻能無奈喝下,隻是她抿著的嘴角卻透出一抹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