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未的眼神映著車窗外麵幽寒的夜色,眼瞳一片清黑,仿佛宇宙的黑洞,能夠吞噬掉所有的光源,那是連太陽也照不進的地方,是於人世間踽踽獨行的寂寥和哀涼。
他揚唇苦笑,笑容裏麵透著濃濃的自嘲:“阿瀲,即使崔家傷你至深,你依然無法割舍,是嗎?”
姮娥溫溫一笑,涼薄的笑容卻沒有多少熱度,她垂下眼睫,輕聲說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姮娥說完,微微側首,一雙透著無盡清媚和憂鬱的眼睛望向車窗外麵一閃而逝的樹木,她眼底,似有瑩光閃爍,嗓音卻是清冷無波:“鍾表哥,人生有八苦,其一苦為‘求不得’;苦海無涯,不如回頭是岸。”
鍾未聽著姮娥無情的話語,一顆心被生生紮了個粉碎,他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清潤地眉目染上了濃濃的悲哀。
“阿瀲,是不是你的心裏麵,隻有曾默言才是你的表哥?而我,不過是你一個略熟悉幾分的親戚罷了。”
鍾未知道自己不應該去嫉妒,何必去嫉妒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呢。可是活人卻爭不過死人。
阿瀲的心裏麵,有一座心墳,埋葬著她摯愛的男人。曾默言能夠得到阿瀲的心,陳璽可以得到阿瀲的人。隻有自己,什麽都沒有……
鍾未淺褐色的瞳孔染上一抹血色,他用力握了握手指,明明榮華富貴,盡在他一握之間;記憶中那個如詩如畫的少女,卻和他遠隔天涯。
鍾未心頭頓時生出一股濃濃的恐慌,他知道,自己永遠都得不到她。
“阿瀲,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表叔和表嬸絕無性命之憂。大表哥和大表嫂那裏,你也無需擔心,我已經讓人安排他們去M國大使館避禍。阿瀲……”
“鍾表哥!”姮娥稍微拔高了聲音,她近乎失禮地打斷了鍾未脫口而出的解釋。
姮娥抬眸,一雙純黑、清澈的眼睛宛如深秋的清露,定定地凝視著鍾未。
從來都是勝券在握、不動如山的男人,眉宇之間藏著惶急和焦灼,一雙淺褐色的俊眸更像是冰山下麵燃燒的火焰,不知何時便會爆出滾滾岩漿……
親眼看著一個卓爾不群的當世俊彥淪落成一頭找不到出路的困獸,並且這般變化都是為了自己,姮娥心裏卻沒有生出一絲一毫的波瀾,她極其無情地照著自己早就設定好的腳本繼續演下去……
“鍾表哥,默言還在的時候,你是我的柏楊哥哥,默言走了,你對我來說,就隻是鍾表哥而已。”
汽車恰好走到一個拐彎處,司機握著方向盤的雙手一個打滑,車頭肉眼可見地偏了一下。然而,失神隻是一瞬,一秒鍾之後,車身又被調了回來。
鍾未像是喪失了五感一般,並沒有察覺出司機剛剛那一刹那的恍神。他臉色慘白,雙目失神,薄唇喃喃著,清越的嗓音帶著化不開的悲苦。
“原來我在你心裏就隻是這樣,就隻是這樣……”
因為曾默言待我的不同,你才會跟著轉變態度,你對我的親近和照顧,原來也隻不過是因為他對我的親近和照顧罷了……
“枉我以為……枉我以為……”以為我在你心裏麵是不同的。
鍾未臉上的神情透出深深的自嘲,為曾經那個自作多情的自己。
那些美好的回憶,一旦撕開了溫情脈脈的外衣,隻剩下冰冷和腐朽!鍾未不知該為過去的自己感到慶幸,還是感到悲哀。
“對不起,鍾表哥……”姮娥睫毛輕輕眨了眨,清黑的明眸之中,滾落成串的晶瑩,那是傷口再一次被挖開的隱痛。
她望著車窗外麵並不熟悉的巷道,窄窄的小巷僅能供一輛汽車通過,一間屋子連著一間屋子,褪色的青瓦,斑駁的牆壁,破爛的院門,肉眼可見得衰敗和荒涼。
這是以姮娥的身份絕對不會涉足的地方。
“鍾表哥,你能夠放我下車了嗎?”
鍾未清雅、溫潤的容顏籠罩在黑沉沉的陰影下麵,唇角緊抿,下頜緊繃,一雙眼睛深得沒有一絲亮光,讓人揣度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和態度。
車廂裏麵是一陣引人窒息的沉默,耳邊隻有汽車行走在石板路上顛簸的聲音。
“不能!”鍾未剛剛的脆弱就像是一張薄而脆的紙張,輕易就被姮娥的話語撕了個粉碎。
而現在,鍾未將所有軟弱的情緒全部收斂了起來,他薄唇輕勾,血液裏麵所有的溫度都被裹挾在了冰冷的笑意裏。
若是阿瀲記憶裏麵那個年少時期的“柏楊哥哥”已經無法打動於她,自己何妨做回“鍾未”?!
畢竟,鍾未從來不會畏首畏尾,“他”可以機關算盡,也可以不擇手段。
阿瀲,你逼我的!鍾未在心裏麵輕聲說道。
“鍾表哥,若是你一意孤行,我們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姮娥輕顫的嗓音裏麵,帶著一絲淺淺的懼意,眼前這個霸道、肆意的男人,令她覺得無比陌生。
“阿瀲,你在怕我嗎?”鍾未往後座的方向探了探身,俊眸微彎,笑意卻不達眼底。
姮娥朱紅色的唇瓣顫了顫,似是不堪雨露的花蕊,嬌柔、脆弱,她忍不住將身體往丫鬟那邊縮了縮。
鍾未見狀,眼底浮上一簇熊熊的火苗。他望著那兩片仿佛花瓣一般嬌嫩的朱唇,鮮豔的顏色像是揉碎了的石榴花汁,嚐起來不知道如何甜美。
姮娥睫毛抖了抖,清澈的眸底漸漸染上一絲明悟般的恐慌。
晶瑩的珠淚遮住了視線,像是怎麽流都流不完。
姮娥頗有些狼狽地別過頭去,她緊緊咬住朱唇,猶如白鶴折頸,心頭生出無盡的悲哀與絕望。
鍾未頓時被姮娥眼中的那一抹明悟之色刺痛了,他忍不住喉間發澀,高大的身軀猶如被蛇蟲鼠蟻不斷噬咬著一般,四肢百骸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
是不是……是不是陳璽就是這樣對她的?!所以,她才會這樣怕。
鍾未,你舍得嗎?這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孩,是你曾經不可觸及的美夢,你舍得嗎?
為什麽舍不得?!她又不愛你,她絕不會愛你!
鍾未的腦海之中,理智與情感不斷地撕扯著,後者漸漸占了上風。
鍾未眼眶發紅,清雅、溫潤的嗓音近乎瘋狂,他滿是譏誚地質問:“從前?阿瀲,我們有過從前嗎?不管我是不是一意孤行,如你所說,我們從未有過從前!”
“你還不懂嗎?”姮娥搶白道,她笑中帶淚,脆弱的神情像是絕望之戰開出的花朵,明明已經瀕臨絕境,卻仍是倔強如初。
“鍾表哥,我們除了是親戚,我也隻能視你為友人,再多就沒有了。但是你今晚做的這一切,不配得到我的友情!”
姮娥櫻唇抿了抿,一雙含著珠淚的明眸燦如寒星,折射出一片咄咄逼人的清冷,無波無瀾的聲音更是猶如金玉相撞一般的清脆和堅硬。
“鍾表哥,我已嫁做人婦,無論我過得好也罷,歹也罷,都與你這個局外人無關。若是哪一天我去了,墓碑上麵,也隻能是陳崔氏!”
明明當初,崔家花園裏麵,當著鍾未麵前,傷心泣淚的是她,並且還對著鍾未說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話;而現在,撇清關係、義正言辭的也是她。
姮娥本色出演,將一個翻臉無情的女子演繹的淋漓盡致、入木三分。也隻有最後一句的“陳崔氏”,她才算吐出一句真心話。
隻可惜,鍾未一葉障目,入了局,迷了眼,亂了心,他猶如陷在了一張蛛網裏麵,越是掙紮,糾纏就越深。
“阿瀲,你說錯了,永遠都不會有陳崔氏!”鍾未的雙目之中,一道精光一閃而過,眼底強大的自信近乎於自負。
姮娥眼波流眄,被淚意潤濕的眼尾微微上挑,猶如一枝開在霧雨裏的桃花。她輕聲笑了笑,寂靜的夜色裏,清脆如銀鈴的笑聲透出幾分瘮人之感。
“鍾表哥,你究竟是什麽人?”姮娥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收了起來,玉白的麵容仿佛籠罩上了一層寒霜,她譏誚地說道:“我真是傻,竟然現在才發現,一個大學教授和報社總編,怎麽會養著這麽多打手,並且還有槍。”
“阿瀲,你隻要知道,我絕不會傷害你。”鍾未清雅的嗓音刻意壓得低柔,溫軟的尾音帶著一股訴諸於言的撫慰。
鍾未並沒有打算跟她隱瞞自己的身份,但現在,並不是一個開誠布公的好時機。
以後,等她跟自己上了船之後,自己會慢慢跟她解釋。
“鍾表哥,你是R本人派來的間諜嗎?”姮娥輕咬朱唇,說出自己的猜測。
汽車停在了一條寬闊的渡河前麵,不遠處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是跟在她們這一輛汽車後麵的幾輛汽車。
姮娥的話被打斷了。
她涼淡的眼神無波無瀾地撞向了鍾未,男人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阿瀲,我們下車,其他的事,我以後再跟你解釋。”鍾未先一步推開車門。
他快步繞到汽車後麵,姮娥靠著的那一扇車門,剛準備去扶她的手臂,卻被姮娥不輕不重地揮開,跟在鍾未後麵走下汽車。
姮娥望向停在江邊的汽車,一共八輛汽車,如今卻少了兩輛。車頂明亮的大燈將黑漆漆的草甸映照得亮如白晝。
寬廣的河麵上,停了一艘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