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璽輕輕咳了一聲,一雙墨眸劃過一道暗光,他低沉的嗓音透著淡漠:“程總統,這件事,我們稍後再討論。這次請你過來,當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談。”

“陳少帥這般請人的方式我還是第一次見。”

也許是自己心中的秘密被陳璽揭破,程雲師老羞成怒,他的語氣不再像最開水那樣無波無瀾,而是透出一絲火星。

“我的屬下也是害怕請不動程總統這位貴客,因此才會出此下策。”

陳璽輕貓淡寫地說道。

“我兒說的是,不過……既然已經到了我們鳳軍的地盤,程總統,你又何必擺你的官威!”

陳贇弘一雙濃眉下麵,笑微微的眼睛帶著濃濃的嘲諷。

這也是他最煩這些讀書人的緣故,已經成了落架的鳳凰,還要拿腔拿調,死撐著麵子。

程雲師不會顧及現在的自己在陳贇弘眼裏是不是徒增笑話。從始至終,程雲師打心眼裏便瞧不起陳贇弘,一個有些好運的粗人罷了。

程雲師懶得理會陳贇弘這樣的莽漢,他微垂著眼睛,目光在還算寬敞的廳堂打量了一圈,落在姮娥身上的視線略久了一些。

這應該就是幾年前陳贇弘為了長子特意跑到宛城求娶的那位崔氏女了。

綺年玉貌,霞明月映;更難得的是,一身雍容典雅的氣質,猶如一朵盛放的牡丹,明豔絕倫。但周身卻豔而不俗,那雙燦如星辰的明眸澄澈如洗,目無餘塵,是個仙姿玉韻卻又暗含著博雅清貴的女子。

好一個人間帝王花!

程雲師略通相麵之術,沒想到會在今日看到一個身懷鳳命的女子,他前半生的掙紮,也就顯得尤為可笑!

陳璽擰了擰眉心,他身體微微側了側,恰好擋住了程雲師過於膠著的視線,心頭暗暗生出一絲惱怒。

這個程雲師坐五望六的人了,也敢明目張膽地覬覦自己的愛妻,真是無恥之尤!

“這位想必就是陳少帥的夫人了?明珠玉露當如是。”

程雲師想,若是早知道北直隸崔家精心栽培出了這樣一顆稀世明珠,他當初一定會為了自己的長子求娶。

“程先生。”姮娥落落大方地微笑道,毫無置身於此處的尷尬和不適。

“你叫我程先生?”程雲師挑了挑眉,在這個年紀介於雙十年華之間的女子身上,產生了一絲淡淡的興味。

隻是第一眼的印象,他便覺的這位崔家女很是不俗。

“不瞞程先生,扈遠道是我的恩師。”姮娥無視了堂屋裏麵各色人等暗中打量的視線,清麗、空靈的嗓音從容而輕緩。

“原來如此,你竟是扈師兄的學生!”程雲師聞言,眼睛裏麵先是湧出一絲淡淡的欣喜,繼而浮上一抹悵惘之色。

“扈師兄有向你提過我嗎?”程雲師早年被恩師逐出門牆,說他是蘇秦之流,會為了一己私利而禍亂天下,利益在前,大義在後。

當年,程雲師猶有一腔熱血,對於恩師的評語極為不忿,一怒之下,投身軍中,立誓要做出一番事業,讓恩師刮目相看。

沒想到,數十年過去,他終是應了恩師早年對他的批語。

“老師曾說過,程先生您深諳合縱連橫之術,智計過人,是位萬中無一的奇才。”

姮娥手捧著茶盞,瑩白如玉的指尖比她握著的甜白釉細瓷還要細膩和通透,此時眼睫半垂,一雙明眸之中似有星光墜落,清甜的嗓音娓娓道來,不似凡品!

“扈師兄遠勝於我,不敢當他這句稱讚。”

程雲師隱去心頭那絲不合時宜的落寞之情,與姮娥閑聊的語氣,像是一個慈和的長者。

“程雲師,難不成我兒子今天是特意請你來和我兒媳婦敘舊的?”陳贇弘輕哼了一聲,對於程雲師這番鎮定如常的惺惺作態很是不屑。

程雲師幾番被陳贇弘話語所辱,他也不是全無脾氣的,聞言挑了挑眉,一張儒雅的麵龐流露出一絲陰沉的笑容。

程雲師冷聲道:“是看你陳家是不是祖墳冒了青煙,才能引來鳳凰棲!”

陳贇弘顯然沒料到程雲師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張威嚴、剛毅的麵孔浮上一絲震驚。

陳贇弘是早就聽說過崔家豢養了一批清客和術士,曾有術士給崔氏女批命,道是“人間至貴的鳳凰命格”,最後,這句批語落在了自己的兒媳身上。

如今,程雲師竟然也說出了同樣的話,並且他和陳家還是敵對的身份。

盡管陳贇弘從來不信那些江湖術士,現在卻不得不懷疑了。

陳贇弘將目光落到了嫻雅、靜默、清貴出塵的長媳身上,難道博禦的媳婦真的身負鳳命?!

陳贇弘頓時難掩心頭的激動。

“程先生,我不過一個內宅婦人,當不得先生如此讚譽。”姮娥將方才程雲師的自謙之詞重複了一遍,便徹底靜默了下來。

程雲師心中一曬,知曉這位陳家的少夫人是不滿自己當眾揭破她的鳳凰命格,他垂眸,又回複成了那個老謀深算的政客。

“程總統,舊已經敘完了,我們言歸正傳吧。”

陳璽很是不滿這個程雲師總是將目光放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如今看程雲師識趣,心裏的不爽才減輕了一些。

“這次請程總統過來,是因為華~夏如今內憂外患,我們同為華~夏人,值此家國大難、風雨飄搖之際,更該摒棄前嫌、精誠合作才是。”

陳璽沉聲說道,字字句句算得上誠懇。

程雲師臉上卻露出一絲諷笑,他淡聲道:“陳少帥,誰不知道你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性格,和你合作過的軍閥,哪一個不是落得被你們鳳軍最終吞並的下場,你的這番‘肺腑之言’,也隻能騙一騙無知小兒。”

“程總統的言辭也太刻薄了。”陳璽亦是一聲輕笑,“為天下立命、敢為人先、以身殉道,這不是你們南方政府一貫的口號嗎?既然是為了天下人,程總統當是有為天下萬民犧牲的覺悟才是。”

“就算我要為天下人殞身,也不該是讓你們鳳軍占盡好處!難道……你們鳳軍還代表大義不成。”

程雲師不無譏笑地說道。

他奮鬥半生,難不成陳璽以為幾句話就能說動自己?!當真是可笑。

陳璽一雙深邃的墨眸閃過一絲殺意。程雲師油鹽不進,拒不合作的態度太過明顯,這個人是留不得了。

姮娥坐在陳璽身側,男人手臂的肌肉微微緊繃,似是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弦,箭芒離弦,隻怕程雲師就要人頭落地。

姮娥澄澈如水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成千羽的身上。

這位港城成家的三少最是囂張跋扈、陰狠歹毒,如今安靜的性子並不像他。

難道……

姮娥胸腔裏的心髒“撲通”亂跳了起來,微微有些失序。

她握著甜白釉茶盞的手指微微用力,借以平定自己的情緒。

若是那個猜測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

老師曾經說過,程雲師精通術數,最信風水一說。

當年項羽兵敗烏江,不過是被劉邦略施小計,便信了天意,烏江自刎。

正如杜牧曾經所說: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若是項羽沒有相信命數一說,未嚐不能卷土重來。

姮娥將茶盞放到一邊的小桌上,動作優雅地理了理衣袖。借著袖口的掩飾,她暗中握了一下陳璽鬆鬆搭在扶手上的大掌。

陳璽身體微微一僵,一身的殺意瞬間卸了個幹淨。

姮娥暗暗鬆了口氣,她真怕陳璽一個衝動上來,直接將程雲師殺之而後快。

姮娥輕輕咳了一聲。

這一聲,在此時靜默的氣氛裏麵顯得尤為清晰。

陳贇弘不知道這個兒媳婦要鬧什麽幺蛾子,眼睛第一個向姮娥望來。

姮娥徹底無視了屋裏眾人的目光,她紅唇微啟,清麗、空靈的嗓音不急不緩,似是暗含了金玉之質,擲地有聲。

“夫陰陽之氣,噫而為風,升而為雲,降而為雨,行乎地中,謂之生氣。生氣行乎地中,發而生乎萬物。”

姮娥輕聲說了一段玄而又玄的話語,一雙猶如黑琉璃一般清澈、幹淨的目光落在程雲師身上,紅唇微翹,帶著一絲笑意,柔聲道:“這是《葬書》裏的話,小女子不才,在程先生麵前班門弄斧了。”

“少夫人突然提起《葬書》這是何意?!”程雲師眼睛微眯,暗色的瞳仁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

他不相信,這種場合,扈遠道的徒弟會說出一些沒有意義的廢話!

程雲師雖然不夠了解這位北地明珠,卻足夠了解自己曾經的師兄。若不是天資聰穎之人,師兄絕不會收徒!

“程先生您當年,為了起事順利,曾將祖墳遷出了廣元之地,若是我沒猜錯,您家先人的埋骨之地,就在九華山的黑龍潭。至於每一年的修繕工作,應該交由成三少了吧?”

姮娥慢條斯理地說出這段被程家人隱藏至深的秘辛。

突然被點名的成千羽更是渾身俱震!

陳璽的這個妻子說出的地名與程氏先人的埋骨之地,分毫不差!

“成三少每年來往於京城,世人皆知是代表港城成家來京城談生意。其實不然。我猜,這應該與香山下的龍氣有關。京城可是曾經的王都,這裏的紅土,若是用來滋養龍氣,事半功倍。”

姮娥一邊說,一邊暗中打量著程雲師和成千羽父子兩個的神情。

程雲師城府至深,令人窺探不出更深層的東西。

這位成千羽雖然也是心機深沉,但還不夠老練,倉惶的神情終是泄露了一二。

看來自己猜的沒錯,崔姮娥暗想,程家埋骨之地,果然出事了。隻是……這會是誰的手筆呢?

難道程家背後,還有一股力量?!

崔姮娥悚然而驚,若真是如此,可稱不上好消息。

那今日請程雲師來此,不僅是無用功,還是偌大一個把柄。

姮娥垂下眼睫,纖長、穠麗的睫羽藏住了她明眸之中一閃而過的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