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柯記者,我是外地來黃海打工的。你能出來一下嗎?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談談。”
“你就在電,電話中說吧。”
“最近,《剛剛發生》欄目播出的呼籲社會為白血病患者捐款的報道,我看了。我知道記者是為老百姓說話的……我想單獨和你談談,行嗎?”
聽著懇求的語氣,柯記者仿佛看到了一張焦灼期盼的臉,庇佑天下蒼生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便一口應允。
他們約定在五一公園正門見麵。
那人估摸不出來歲,一張瘦削的臉皺巴巴,黑黢黢地,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
“希望你能替我保密……我是南方人,在家鄉種地掙不了幾個錢,還得為孩子的上學錢發愁,前年和媳婦拋家舍子,一起來到黃海,我做了建築工人。幹了一年多,才給了四個月錢,我想不幹,老板說不幹以前的錢就白瞎了。我媳婦長得醜,找了好幾個酒店要做服務員人家都不願要。後來,她瞞著我去……”
男子悲懣鬱塞,眼裏閃著淚花:“她竟然……去洗頭房……她得了那種病,我也得了那種病……”
“什麽病?”
“就是……性病。”
男子揩了揩眼淚,抹出一把鼻涕擦在石凳上。
柯記者遞給他手絹。
男子擺了擺手:“我就常打她,有一天,她說,我幹脆死吧,她真的就跑出去,瘋了一樣衝向正在跑的汽車,幸虧被我追上去拽住了。我嚇壞了,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從那以後,我再沒打她……到大醫院治覺得丟人,我就看了電線杆上的廣告,找了一家小診所,治了才知並不便宜,幾天工夫,就花了六七千元。可病一點沒見好,反而越來越重。他們說,你們兩口子存在交叉感染,得長期治。後來我跟一位老鄉提起這事,他跺著腳說,‘你這個傻冒,這病我也得過,在大醫院治的,哪有這麽貴!你肯定遇上了黑診所,他們會治病,狗屁!趕快到大醫院吧。’可是我上哪弄錢呀,今年春節連回家的路費都沒了。家裏人還眼巴巴指望著我們兩口子呢,錢沒賺著,還都落了難纏的病……”
“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可千萬別做傻事。”
男子又揩了揩眼淚,抹在髒兮兮的黑扣褂子上:“我也不指望把被騙的錢要回來了,我想讓記者同誌把我和媳婦的悲慘遭遇報道出來,我也想讓記者同誌親自去調查一下,把他們坑人蒙人的手段揭露出來,讓更多的人看了,別再上當受騙了……黃海市這樣的黑性病診所太多了。”
柯記者收下了男子所畫的診所的圖址,說要把選題先報給領導,等獲允後才能去采訪。
“你好自為之吧。”
“我替黃海市的受害者向你表示感謝!”
辭別男子,柯記者一直思忖著如何在經濟上貢獻綿薄之力幫他一下。想著不禁啞然苦笑:自己雖名為記者,實乃一介寒生,囊中羞澀,也常有捉襟見肘的尷尬,何談賑濟他人?
跟侯俊報了選題,正觸其下懷:“開放春風一夜吹,性病專家冒出來。黃海滿大街都是性病專家,都成蝗災了;去了國內幾個城市,也是這樣——中國現在堪稱泱泱性病治療大國了。真是奇了怪了:管理部門都幹什麽去了?——小柯,做這樣的報道需要暗訪,這次你單獨行動吧,帶上筆式攝像頭。”
侯俊教琅琅筆式攝像頭的使用方法,並特意囑咐他:“要學會巧妙周旋——記住,這次你應該特意把話說得結巴些,這樣能避免他們的懷疑。你的短處有時能派上特殊用場。”
侯俊說完笑了,琅琅很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按圖索驥,柯記者找到了那家診所,門外遠遠還有一個望風人。
診所窗上貼著“性病專家祖傳秘方”。屋內放著一張床,一個桌子,牆角邊雜七雜八堆放著用過的藥瓶和輸液管,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藥水、臭腳和煙草味。二男一女嗑著瓜子,扯著閑嗑兒。一男灰頭土臉,四仰八叉半臥在椅上。看見有病人來了,他靸拉著鞋懶洋洋立起來,打個長長的哈欠,好像抽了百年的大煙。
“說說,怎麽啦?”
“那,那地方發,發癢……”
“嘻嘻嘻……”
“是個結巴呢。”
“你這嘴,是不是**傳染的?”
“哈哈哈……”
“什,什麽意思?”大記者似懂非懂。
“就是‘噝噝噝——’地。”灰頭土臉以手掬口,作出吸溜狀,“如果你想學,我以後教你。”
兩男女前仰後合。
柯記者羞憤交加。
“脫褲子吧,看看你的寶貝。”
“這,這……不好意思。”
灰頭土臉朝女子努努嘴:“你先回避一下。”
女子知趣走開了。
“現在可以脫了,都一色的老爺們。”
柯記者很難為情:“不,不好意思……那,那你就說說應該怎麽治吧。”
灰頭土臉麵現煩色:“唉,爺們那玩藝兒還怕看哪?再說,性病有好幾種:淋病,梅毒,尖銳濕疣,**皰疹,誰知你是哪一種?”
柯記者道:“我,我買了一本書,對照了一下,好,好像是……皰疹……能治嗎?”
灰頭土臉成竹在胸:“凡是性病,我包治!小菜一碟——打幾針,輸幾天液包管藥到病除。”
“需,需多,多少錢呢?”
“三四千元吧。”
“我……沒帶那麽多錢,要不下,下次再來吧。”
“那我先給你打一針,治病如救火,不能耽擱,要不會越來越重的,你先付二百元就行了,注意明天馬上得來,再趁熱給你掛個吊瓶。”
“錢,還,還是不夠。”柯記者有些心虛了。
“你耍弄我們玩是不是?”灰頭土臉叉起了腰,厲色上下打量了記者一番,目光咄咄逼視著,“我看你不像是來治病的……”
“我看出他裝得不像。”另一個專家說。
“媽的,咱把他褲子扒了,看他到底有沒有病。”灰頭土臉擼起袖子,走上前。
柯記者向後退避著,欲走為上。
門外望風的人跑進來說:“又來了倆,一男一女。”
來得正好,腳底下趁便擦了油,記者便溜之大吉。
柯記者一氣又暗訪了五家性病診所,所見大同小異。
幾日後,《“性病黑診所”貽患猛於虎》在《剛剛發生》欄目播出。修主任對侯俊和琅琅說:“這篇報道有敲山嚇虎般的震撼,有敲骨吸髓般的鋒利,體現出一種‘大刀向鬼子砍去’的氣勢。你倆有可能成為性病黑診所眾矢之的啊!”
第三日,修主任接到黃海市衛生局打來的電話:“看到報道後領導很重視這個問題,這也暴露了我們日常工作的疏漏之處,我們已和公安局決定明天采取聯合行動,取締非法行醫的性病診所,還黃海一個良好的市容環境。”
公安局和衛生局聯合圍剿行動首當其衝的便是“灰頭土臉”的那家診所。“灰頭土臉”正在納悶這兩天生意為何一下冷清了,他稱還沒看到報紙呢。在照妖鏡下,“灰頭土臉”終於現了原形:他本姓鄔,南方人,根本沒有什麽營業許可證。他幹過幾年獸醫,因見同鄉人在黃海開性病診所大賺其財,就帶著老婆和小舅子來此操業。他們買來了性病醫學圖譜,研究了幾天,就開始幹了。他自曝:所謂的祖傳秘方其實是從藥房買的“淋必治”“乳酸環丙沙星劑”等常規性藥劑。這些針劑每支不過10多元錢,他可以賣到幾百元。
某日,琅琅正在辦公室想下期的報道選題,忽接到一個電話:要找侯俊記者。琅琅說:侯俊記者不在。對方說:那就找柯琅琅記者。琅琅說:我就是……
對方頓爆粗口:“柯琅琅,媽了巴,你幹的好啊,斷了我們診所的財路,我們要讓你斷子絕孫。你就等著瞧好吧……”
柯記者接到這個惡聲惡氣的電話,心中倏地騰湧起不可遏製的無名怒火,近乎咆哮道:“你,你們……害得人就要家破人亡了,還有理了?我……等著你們……傷天害理的惡棍。聽著……從,從現在開始,我下班就在電視台門口等你……誰不來,誰是縮頭烏龜……”
無冕之王顫頭瞪眼,青筋暴突,急赤著臉,齒咬得格格作響,隻覺得不揮動孫大聖的如意大棒,上下翻飛,左右狂舞一番,把人間一切邪惡砸個稀巴爛,到底氣難平,恨難消。
“怎麽啦,小柯?”
“有人威脅我……害,害人倒有理了……”
修主任走了進來。
孫芳菲道:“主任,咱又接到恐嚇電話了,這回輪到小柯了。”
修主任走到琅琅麵前:“是不是因為性病診所?”
琅琅點了點頭,氣猶未消。
修主任拍拍琅琅:“小柯,不要怕,你越怕,他們的氣焰反而越囂張。當記者,以後這樣的考驗多著呢——我還要提醒你,上下班要注意安全,聽見沒?”
“我不怕!”琅琅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可是,勇敢並不意味著無謂的犧牲。”修主任說。
那天下班,大丈夫站在電視台門口,環伺四周,衝天豪勇充溢於胸,高壯地喊著:“大丈夫,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黃海電視台實習記者柯琅琅,有沒有人找我呀?”
“這小夥,精神受刺激了。”
其實,柯大記者是有恃無恐的:他估摸著若遭到群攻,他可退守至電視台門衛處,那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可不是吃幹飯的。
修主任和侯俊要請琅琅吃飯,要為他壓驚。
修主任對侯俊說:“小柯在電視台實習快三個月了吧?我想聽聽師傅給徒弟作何評價。”
侯俊呷了一口酒,想了想,道:“錦心拙口,敏於行訥於言。”
修主任道:“好,這10個字可謂切中肯綮。下周電視台要向社會公開進行招聘,社會上的人要先進行考試,然後進入麵試環節;在台裏實習的,隻要部門主任同意,就可以直接由台長進行麵試。小柯,我可給你機會了,能否留在電視台工作,就看你自己了。”
侯俊馬上道:“小柯,還不趕快謝謝修主任!”
琅琅馬上舉起酒杯,很不流利地說了聲“謝謝栽培,知遇之恩永不忘”。
“剛來實習時,你說你為了磨煉口才,進行了非常規的鍛煉,我看你說話非常流利,和修主任說了,同意你來台裏實習。但現在我發現,你說話又不流道了,是因為這些日子壓力大嗎?這可是你日後做記者最大的攔路虎。我很擔心你這次的麵試。”侯俊皺眉道,又轉向修主任,“小柯說話有時很流利,有時臉通紅憋不出一個字。這說明硬件器官好使,是心理在做怪。”
修主任道:“我覺得關鍵是樹立做人的自信,人,都是兩個肩膀扛一腦袋,誰比誰差多少呢。”
侯俊醺醺然道:“這話也說到我心坎上了。小柯呀,有時我看你做人不是很硬氣,咱口才不硬,筆杆子硬。其實,說話口吃並不一定令人厭惡,這就取決於你怎麽看了。郭沫若的詩《新生》聽來就好像是口吃人吟唱出來的,你們想聽嗎?”
修主任笑著說:“你一喝點酒,準有戲。”
侯俊咕咚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念道——”
……
火車
高笑
向……向……
向……向……
向著黃……
向著黃……
向著黃金的太陽
飛……飛……飛……
飛跑,
飛跑,
飛跑。
……
修主任頷首說:“嗯,如果這首詩不是這樣看似磕磕巴巴地,還表達不出那種意味呢。”
侯俊意猶未盡:“我女兒經常唱的一首英文歌,也這樣——
I’mabigbiggirl
Inabigbigworld
It’snotabigbigthing
Ifyouleaveme
……
侯俊又咕咚了一大口酒:“我開始也覺得小柯說話別扭,這哪像記者呀。後來想,這正是他的一個特色呀,人為什麽非要和別人一樣呢?大明星朱莉亞?羅伯茨說得多好,‘我的臉確實有些與眾不同,但是我為什麽要長得和別的明星一樣呢?我的臀部也確實有點大,但那也是我的一部分。’小柯,我覺得你與眾不同,也應該保持你的本色,這也體現著做人的自信……”
琅琅心中豁然朗朗,恰如彼時雨霽天晴。
話題如麻將桌上的莊主,頻繁換著,不覺又轉至“愛情”這一古老的話題上。
“小柯有女朋友嗎?”修主任問。
“沒——有。”語絲中夾雜著難飾的悵惘。
侯俊抿著酒道:“該談就得談,莫辜負了青春好年華。”
修主任道:“現在的女孩子可講究物質了。沒錢沒房,一律免談。有的光有房子不行,還得有車,家裏存款必須要達到幾位數,這哪是嫁人,這是嫁錢!當年我跟我老頭結婚,他家裏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愁下頓,幾個人蓋一床被。我是純屬看上了他這個人,才嫁給她的。”
侯俊舉起酒杯道:“好,為這種不沾銅臭的純粹隻是看上這個人的愛情而幹杯。”
修主任嗬嗬笑著說:“你呀,一喝點酒就一套套的……讓我們為柯琅琅能順利通過這次麵試而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