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狡猾的回答。”

 記憶管理者第一次浮現出表情,苦笑的語氣像是抱歉又像是鬆了一口氣。

 “先不談深層領域的家夥們是否接受,你覺得你這個回答,其它人能接受嗎?”

 “大部分人沒法接受。”

 承受了各種各樣的災難,最後還被卷進世界滅亡的危機。

 就算被告知怨恨沒有意義,不跨過過去就沒法麵對未來;就算心裏知道滿懷恨意的拳頭打下去,失去的東西也不會回來,已經發生的過去不會因為現在的行為有任何改變。但沒有誰能就這樣舍棄無處宣泄的情感,接受這種“理性的選擇”。

 知性生命是無法舍棄感性的,缺少了感性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所以會憤怒,會怨恨,還會對此感到疲憊。

 自己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承受著什麽樣的痛苦走過那段日子,就算用嘴巴說出來也沒人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一想到自己承受的全部苦難被人拿來充當慷慨的資本,自己在不知情之下被別人代表了……

 沒有一個人可以接受這種事。

 “我隻能代表我自己,通過自己調查,自己思考,自己判斷來得出屬於我自己的結論。我的結論是‘我難以釋懷,也很難原諒,但我不願去怨恨’。不光是因為怨恨不會產生任何結果,還因為那會讓我離期望的世界越來越遠。”

 世界也好,知性生命也好,都不是美好的。它們都無比冷酷且殘忍。

 但羅蘭並不認為那是世界和眾生應有的模樣。

 他不願那樣想。

 不堪入目的卑劣、目不忍睹的瘋狂、不忍直視的殘酷——他已經見過太多太多。另一方麵,他也目睹過高山仰止的聖潔、無私、勇敢。若能選擇,他期望世界是高潔的,而非卑汙的。

 世界本應是美麗的。

 這是他發自心底的祈願。

 或許為了在殘酷世界中活下去,不擇手段必不可少的。可不擇手段和冷酷無情都不是正確的,更不應該成為永遠唯一的準則。為了不屈服於現實,為了抗拒被工具理性所支配而戰鬥——這並非理想,而是心中的矜持。

 或許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相同,或許世界和眾生還是會走上和地球相同的道路,或許世界和知性生命根本不值得相信。但羅蘭願意相信。至少,隻有下定決心邁出第一步,迎接現實的挑戰與不合理的苛責,這才有可能開辟出全新的道路。

 所以——

 這真的不能算是原諒。

 “你們想要的,其實也不是原諒、懺悔、贖罪之類的吧……你們真正想要的是更加根本的,也更純粹的——這個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想著要改變世界。”

 生前承受了筆墨難以形容的痛苦,死後也無處可去,隻能以亡靈的形式被滯留在現世。

 亡靈……人工生命體們期望的是什麽呢?

 還在怨恨著人類和世界,想要讓大家一起萬劫不複嗎?

 不對。

 他們之所以還會留下試煉和機會,恐怕是有所期望,而他們的願望——

 “‘結束這一切,不要再重複同樣的悲劇’——是這樣吧。”

 短暫又漫長的沉默後,記憶管理者回答到:

 “沒錯。”

 苦笑褪去,迷惘和疲憊浮現上來。

 “沒錯,如你所說。事到如今,這一切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我們期望能結束這一切。”

 無法改變過去,亦不存在未來,永遠陷於凍結時間中的亡靈們唯一允許被期望,唯一可以稱之為願望的,是“生者的幸福”。

 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他們都沒有可追尋的明天,也沒有可以期望的幸福。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忍不住想要期望。

 期望還活著的人還能有所期望,能為了自己的願望而活下去。

 “如果能實現的話——”

 記憶管理者像是在祈願,又像是在乞討。

 “如果你能實現願望的話——不論得到或失去了什麽。願你務必守住此時此刻心中的矜持和驕傲,守住不能放棄之物,不要拋棄自己身為知性生命的本質。最後,願你幸福。”

 隨著歌詠一般的聲音落下,記憶管理者背後亮起一道光芒。還來不及提問,羅蘭的意識就被吸了過去。

 被吸走的意識,隱約瞥見記憶管理者正朝自己露出微笑。

 一直到最後,羅蘭還是無從知曉他生前是怎樣的人。

 但總覺得……自己能理解那笑容想要表達的事情。

 請務必——

 不要失去——

 那是亡者們唯一的願望,竭盡全力想要向生者傳遞的信息。

 身處光芒構築出的通道,無數呐喊和回憶滲入意識之中。

 被毆打,被鞭笞,被烙印,被侵犯,被肢解,被注射藥劑,被取下組織,被植入機器,被切開頭蓋骨,被取出芯片;

 各式各樣的回憶如海嘯般湧來,每一個都無比淒慘,每一個都堪稱煉獄,這些回憶仿佛是亡靈對人世的控訴,又像是最終審判日記錄衡量人類罪行的天秤,要將此世一切罪惡和醜陋一次性全部展現出來。

 意誌再堅強的人經曆十人份的回憶也會崩潰,而在這個通道裏密密麻麻塞滿了十幾萬份回憶,讓人不禁認為這根本是一種防禦係統,通過精神汙染的方式擊潰造訪者,確保核心秘密的安全。

 承受這一切的羅蘭很清楚,這絕不是什麽防禦係統,也不是攻擊,甚至不是亡靈們有意釋放出來的。

 這裏是意識空間,生者和殘留思念之間能進行直接接觸,讀取對方情報的場所。不管雙方是否願意,隻要發生接觸,各種回憶和思緒就會相互重疊,記憶情報會相互交換。

 隻要置身這個空間,這種現象就不可避免。

 他隻能咬牙撐過這條試煉之路,要是撐不過去,那就前功盡棄了。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看了多少份回憶,意識幾乎要被血河撕成碎片前一刻,喧囂消失了,滿是血腥的回憶也不見了。

 一名穿著病號服的男孩站在眼前,默默注視著大口喘息的羅蘭。

 “真虧你能來到這裏,羅蘭.達爾克。”

 稚嫩童音和熟悉的聲調完美重疊在了一起,染血寶石般的雙眸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