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吐出一口血沫,沒了胸前骨刀的支撐,周灝緩緩滑落坐倒在地,他抬起頭,那明顯要衰老許多的臉在看見沈鴉的那一刻,眼底寫滿了濃濃的不敢置信。

怎、怎麽可能?

“……你不是已經、已經死了嗎?!”

破音嚷嚷,周灝全然不顧自己胸前那不斷外湧的鮮血,他踉蹌著起身,因腿腳不便,險些摔了個趔趄,劉佳麵露不忍,畢竟這周灝那麽大一把年紀,還算是她的直屬上司,但看了看沈鴉,又看了看她身後那全然沒有動靜的其餘人,她最終還是停下了自己欲要上前的動作。

沈鴉對周灝的態度,她之前在外麵的時候也算是親眼所見,雖不像她所想的那般友好,但也到不了動刀動槍的地步。

“……別摻和了,沈同學她自己心裏有分寸。”王芝雅走到劉佳身旁,她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看,“看到沒,不是致命傷,而且那老頭身上的傷勢也在緩緩愈合,他也是異能者。”

沈鴉漠然地聽著現場的竊竊私語聲,她仰起臉,纖細濃密的睫毛像一條小刷子般在她的眼下籠罩出一片陰影,平白為她這本不算多淡漠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冷意。

“……怎麽,看到我沒死,你很失望?”

平靜到聽不出情緒。

蒲扇般粗糙的大手抹了一下臉,周灝麵對沈鴉這頗為咄人的視線,他的眼神有片刻的閃躲,但很快,他冷靜下來:“沈小姐,我——”

“多說無益,直接告訴我,我當初答應的條件你們真的做到了嗎?保護南域,保護我的夥伴,不將他們扯入渾水之中,你們真的做到了嗎?”

“……”

明明是不那麽咄咄逼人的口吻,但周灝在這般平靜的質問聲中,不由得地,他本便佝僂的腰越發直不起來。

“……抱歉,沈小姐,這件事是我們對不起你。”

周灝自認為自己戎馬半生,一心為國家為人民,他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遵紀守法,他對得起自己身上的軍裝,對得起國家,但唯有一人,他問心有愧,那便是沈鴉。

覆著白翳的眼睛漸漸燃起亮光,周灝撫摸著自己被洞穿的左腹,他顫巍巍地掀起衣角,在那團血洞中,隱約可見傷口邊緣處一圈淡粉色的爛肉,傷口微微蠕動,劉佳眯起眼,她本以為那傷口顫抖是因為周老喘息間帶動身體的顫抖,但不是,她怔愣地望著那處傷口,那是一圈又一圈染上紅色的白色蠕蟲,它們盡力想要帶動兩側的傷口恢複,但骨刀殘留下來的吞噬之力,卻在蠕蟲每一次從肉塊中探出頭來的那一刻將它抹消。

這、這是怎麽回事?

不單單是她一人看見,陳許等人也是白了臉色,他們捂住嘴巴,隻感覺嗓子眼發癢,一想到自己的身體內部很可能也有著這樣一堆的蟲子,他們便感覺渾身哪哪都不對勁。

收到其餘人求救般的眼神,白邱輕咳兩聲,安慰道:“沒事的,這隻是注射藥劑帶來的副作用,等會讓沈鴉也在你們身上一一開個洞,然後或者走出汙染區,這些蟲子自己便會消失。”

遊戲副本有一個很人性化的設置,那便是你可以從副本中帶出你所收集的資源及寶物,但對於那作用於己身且是汙染區汙染源所帶來的副作用會在離開汙染區的那一刻逐日遞減,直至恢複正常。

知道自己身上的蟲子會逐步消失,陳許幾人雖麵上同樣難看,但到底還是鬆了緊皺的眉心。

而自身的危機得到解決後,他們對於沈鴉上一世跟這個老人之間的恩怨是非便越發好奇。

畢竟那可是沈鴉的死因哎!

當初海內外鬧得沸沸揚揚,雖不知為何那些人前往華國沒住了幾天後便沉默地離開了,但這不更能證明沈鴉的死因有鬼嗎?

而現在就是他們知曉真相的時刻了嗎!?

眼睛瞪得提溜圓,在眾人的注視下,周灝扶著身後的牆壁他緩緩坐下。

他沉思著整理著自己的語言,知道到底是再也瞞不住了。

而他也早就不想再瞞了。

“你們想知道什麽,便問吧。”

如釋重負,周灝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

“……當年沈鴉到底是怎麽死的!她不是被顧秋聲帶走了嗎?還有顧秋聲到底為什麽要幾次三番地過來挑釁我們,他跟沈鴉有什麽仇什麽怨能讓他不辭辛苦的一月數次地用自己的空間異能來南域,當年那場壽宴到底發生了什麽——”

誰都沒想到,周灝話音剛落,第一個發聲的不是沈鴉,不是陸清衍,而是從入場便一直沉默寡言的程橙。

少女身材瘦削,往日散漫到任何事都不會激發她情緒的平靜在微紅的眼眶下打破,程橙緊握著拳,冰係異能對於她而言,會大幅度地降低她情緒的起伏,為了像個正常人,她必須每隔一段時間便去發泄一番,否則,久未發泄,一旦在某個節點上,她的冰係異能無法壓製住她的情緒,她便會做出比平常要反常數倍的事情。

就比如此刻。

周灝望著眼前這個人,他羞愧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對於你的問題,我隻能回答你前兩個,沈小姐她確實是在那個壽宴晚上被顧秋聲派人帶走,他的空間係異能可以大範圍縮減行程,我們也是後來才得知這件事,並在知道顧家特意派人帶走沈小姐後,軍方這裏第一時間組織人員前去救援,沈小姐她的死因,她確實不是在汙染區隕落的,沈小姐她,是自願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最後一句話,周灝說得極慢,他眉眼間微微閃爍,是羞愧,是敬意。

“……不可能!沈鴉她怎麽可能自願選擇去——”

她明明最為愛惜她的生命。

等等,似乎也有一種可能。

程橙話說出口的一瞬,她猛地扭頭,她定定地看向沈鴉,如果威脅的人是他們,她自信於沈鴉絕對會回來找他們一起商量,但如果這個代價的籌碼不單單隻是他們,而是那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

程橙頭腦清明,第一時間她便想到了周灝剛才所說的,她記得很清楚,在上一世,沈鴉死的前夕,那傳得沸沸揚揚的……

“……沈小姐,她是為了整個世界的普通人,甘願赴死的。”周灝垂下臉,“當時血月來得太頻繁了,而且造成的影響完全就不是中小型安全區能夠抵抗的,再加上當時地形改變,不單單是華國,整個世界哪怕中小型安全區的人想往大型安全區趕,都完全沒有時間,而就在這個時候,遊戲的商城內刷新出了隕石碎片,這個隕石碎片可以幫助安全區免於血月的摧殘,但你們也都知道,想要獲得隕石碎片,那隻能靠概率刷新,而這個概率0.000001%,這跟不可能完全就是同一回事,而這個時候,遊戲又提醒說早在五十年前,因外星文明的一次意外,曾有一顆隕石碎片落在了地球上的某個角落,而在一些汙染區中也加入了搜索這顆隕石碎片的探測儀。”

“……你的意思是說那顆隕石碎片就在沈鴉手上?”

李月笙張大了嘴巴,唯一的一顆隕石碎片在五十年前流落到地球,而就那麽好巧不巧的便落在了沈鴉手上,這比那0.000001%的概率還要低吧?

“……機緣巧合下,這顆隕石碎片確實在沈鴉的手上。”

“不,等等。”白邱眉頭緊皺,“沈鴉失蹤的日期跟遊戲發布這則消息的日期不是同一天嗎?”

白邱記得很清楚,正是因為遊戲發布了這條信息,南域安全區上層召集所有中高等級異能者前去開會,因為這天正是鬱斯年的生日,他們為了提前給他一個驚喜瞞著他,故意把他調到了安全區外去清理遊離異種,怕他回來找不到他們,程橙自告奮勇前去安全區入口等他,沈鴉殿後。

而等到會開到一半,沈鴉還遲遲沒有回來後,他們心感不妙,連忙去鬱斯年住所去找她,卻隻找到了一個烘焙好但還在烤箱裏麵的簡陋蛋糕胚。

那個探測儀也是剛剛加入副本,就算有人再有能耐,運氣再好,能速通這個副本並第一次便拿到探測儀,那也需要幾天時間吧。

怎麽就前腳遊戲剛出通知,後腳那些人就急匆匆地將沈鴉擄走。

“……你們早就知道那顆隕石碎片在沈鴉身上。”

這是唯一能夠說得通的。

這些人早就知道,但卻沒有先沈鴉一步將其奪走,那隻能說明這顆隕石碎片,他們不能拿,或者說是不敢拿,而為什麽能拿了呢……

事情的真相已經呼之欲出。

白邱望著周灝,臉色難看,他冷笑出聲:“這場末世應該不是什麽偶然選中吧,我就說,就算是有些遊戲的內測會相比於公測難度高上許多,但公測的時候一般都會按照實力水準調整難度水平。”

這是一場從頭徹尾的生靈篩選遊戲,它的目的是篩選出更符合它的標準的生靈,絕不是要趕盡殺絕。

上輩子、上輩子,那哪是篩選,那完全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

想到上輩子那血流成河,生靈塗炭的種種,白邱臉漲得通紅。

“這個遊戲的難度標準對標的不是地球,是你們做了什麽,把這場災難帶到了這個世界。”

以這句話落尾,白邱等人不露聲色地往前走了兩步,將沈鴉二人擋在身後。

不能將這件事的焦點再次放在沈鴉身上。

場內原本坐等吃瓜的人一臉茫然,他們臉色慘白,情緒完全控製不住。

“……不、不是真的吧?”

“是偶然,是偶然的對吧!你說話啊!別這個時候給我在這裝啞巴!!”

“白副隊肯定是對的,他不會說謊的,他不會……”

“你們這群瘋子!!你們到底做了什麽!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上輩子死了多少人,我,我們一家五口,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啊……”

“……我女兒才八個月……”

“瘋子!!你們都是瘋子!!說!你們做了什麽……”

劉佳同樣氣得渾身發抖,她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這場末世真的是上麵的人惹出來的,那他們到底把他們這群軍人當什麽了,一顆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還自認為自己保護了民眾的棋子嗎?!

但即便氣到恨不得也上前踹這人兩腳,眼看著這些人掐得周灝快要喘不過來氣時,劉佳還是上前拉架。

“你們先冷靜冷靜,現在最重要的不是發泄怒火,是先把事情搞清楚。”

“是啊是啊,都先冷靜,聽他說完,最好是讓他先把這件事情背後參與的人都說清楚,我們在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

“行了,繼續聽他說吧。”

實在看不下去,沈鴉撥開前麵擋路的人,她伸出手握住那死死掐住周灝脖子的人的手臂,“你快把他掐死了。”

“……”

男人雙目猩紅,他死死咬著牙關,卻不敢將怒火發泄到眼前人身上。

他甚至都不敢問沈鴉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如果說被蒙在鼓裏的他們是可憐,那若是知道這件事但仍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幫這些畜生不如的家夥去彌補完全不屬於她的過失的沈鴉,那又是多麽的可悲。

“……咳咳……”

周灝跌坐在地,他捂著受傷嚴重的脖子,視線一一從眼前排成一排的人身上掠過,他苦笑兩聲,真是沒想到,哪怕他曾無數次從這樣的噩夢中驚醒,但當噩夢真的在他麵前出現的時候,他竟還是感到……

窒息。

周灝猛的屏住呼吸,他瞪大了眼睛,在看到陸清衍的一瞬間,他甚至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在那一瞬間徹底停止跳動。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身高、體型,甚至連給人的感覺都完全不一樣。

但他知道,那就是他。

鬱斯年。

他也還活著,是他把他帶到了這裏。

他想做什麽?

讓他們懺悔嗎?

揭露真相?

還是隻是單純地想折磨他們?

……

短短數秒間,周灝的腦子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他死死盯著鬱斯年的動作。

他看見他豎起手指,放在唇間比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然後——

‘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他張開嘴,看著他,無聲且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