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還像昨天一樣的嗎?轉瞬已經是去年十一月的中旬了。

是黃昏時分,鄰近的一位醫生到我寓裏來,正在談著些醫療上的問題,突然在“玄關”門口現出了鬱達夫。

——“哦,達夫來了!”我自己喜不禁地叫了出來。

達夫和十年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呈著滿臉的喜色,而且發著愉快的聲音,在和跟在他後麵從鄰家趕回園子裏來的內子講話。

我走到“玄關”去迎接著,另外還有一位日本人同路,在黃昏中沒有認出是誰。他先向我寒暄,我才認出了是改造社的S。

S自然是替達夫作向導來的,我請他們上來,但S卻推卻著說:

——“突如其來的,真是失禮。今晚社長為達夫先生接風,在這個機會上一定要請先生出席。我們是坐汽車來迎接先生的。請務必準備好,我們立刻就走。”

這真有點“突如其來”。我自己躊躇了一下。因為就是這位S不久才寫過信來,要我在十二月號的《改造》雜誌上做篇文章,我托故謝絕了。現在突然受他們的招待,覺得有點難乎為情。但又想到達夫新來,他們都那樣誠懇地歡迎他,並遠道坐起汽車來接我,我不出席,似乎也說不過去。結果還是決定了和他們一道去。

把先客的醫生送走了,自己在把和服換成洋服的時候,讓內子陪著達夫和S在庭前的園子中談話。

園子裏滿地的鸚哥紅(Salvia)還紅得透旺,S的聲音在那兒讚美。

——“鄉下究竟比東京暖和啦,東京的四郊現在是什麽花草也看不見了。”

達夫在和兒女們搭話。

——“這孩子總還記得我,在上海和廣東時我抱過他。”他說的是中學三年的第三子的阿佛。——“還有大的兩個呢?”他在問在東京住著寄宿舍的阿和和阿博,他們要在禮拜日才偶爾回來的。——“這女孩子竟長得這麽大了。小學六年生?”這說的是四女的阿淑,已經十三歲了。

隻有頂小的鴻兒,是五年前在這邊生的,達夫是第一次見麵。但那孩子和他真是一見如故,當我把衣服換好,走下庭園時,孩子已經在扭著達夫,要他把他一道帶到東京去。

夜色帶點蒼茫的意味襲來,隨著達夫與S匆匆出門,上了汽車。

達夫在掩閉汽車門時,對著送到車旁來的內子說:

——“禮拜天再來,看大的兩個孩子。”

汽車跑了一段鄉間的路,竄進市川市頭的時候,大街都已經上著燈火了。

跑了有三十分鍾光景,沿著一條大路,竄入了東京的不夜城。

達夫在車上告訴我,我們的目的地是先到改造社,當晚為編譯《魯迅全集》正在開會,有佐藤春夫諸人在座。又提到當時在報紙上流傳著的仿吾的死耗,但我們都一致以為不確。

到了京橋的改造社,下車,上了樓。從臨街的樓房中出來一位矮胖中年人,把我們迎接著。那人自己先行介紹,是改造社的社長Y。我是第一次見麵的,看他在那精幹的眉宇間卻掩不住有一抹頹唐的憂愁,就好像是日本集納主義者的象征。

房裏兩壁堆著打著紙包的書,正中豎放著一張長桌,桌上堆了幾垛魯迅的作品集。桌的四周圍著十來個人,的確有佐藤春夫在座。其他認得的居半數以上。

編譯會是剛好開完了的光景,擬訂了幾張目錄放在桌上。

社長Y先向我說:“請過目一下吧,有不周到的地方務望指教。”

我接了一張目錄來細看了一遍,凡是魯迅已發表過的著作是全部羅致了的。又看到其中有“書簡”的一類。

Y要我參加一點意見,我想到南京的《新民報》正在發表著魯迅給李秉中的信,便向他們報告了。Y不以此為滿足,叫我不要客氣再說一些,我便想到魯迅所搜集的許多的隋唐墓誌銘來。這一部分的搜集我本沒有看見過,四年前上海的內山老板曾到東京向文求堂的主人談起,說魯迅有發表的意思。事後文求堂的主人才對我說,因分量太大,出版經費不貲,故未實現。我想到這層來,覺得這一定是很好的曆史研究的資料,便又向著大家報告了一番,明知那種樸學式的內容,和集納型的改造社是不大相合的。說了之後,果然沒有得到什麽反響。接著我又真正不客氣地說了幾句話,我說:機會是很難得的,趁著出全集的機會,最好是把魯迅未發表的遺著全部都搜羅起來。我看,向北平的周作人請教,一定會有好的結果的。……

但當我的話還沒有十分說完,社長Y搖起頭來了,同時又把兩隻手背挨攏一下又分開了來。他說:“他們兩弟兄是這樣的啦。魯迅的葬儀時,周氏都沒有親臨,並且連吊電也沒有。”

我很想再說一句,叫作“至親無文”。話都溜到唇邊了,但又吞了下去。同時,我又想到我自己也是沒有吊電的,聽說上海有一部分的人也因此對於我有所責備。我這“無文”當然又說不上“至親”,事實上是住在鄉間,過海電報不知怎麽打,更想到拍電致吊本在表示自己的衷感,隻要自己真實地感著悲哀,又何必一定要表示?因此也就節省了幾個錢。

然而吊電的有無,事實上才有那麽的嚴重!

停不一會,桌上的書籍統統收拾了,又來了一兩位客人。結局是分乘了三部汽車,把主客全部十一人(有些社員沒有參加,連坐汽車來接我的S都不在),運到了一處日本料理店。但那是什麽店名,是在東京的哪一個方角,都不曾過問。隻是照那坐場看,達夫所受的是中等優待。

飲了不少的酒,談了不少的天,有一位滿漂亮的似乎是“藝伎”也來侑過一次酒,彈過三弦,唱過歌。在要罷席時已經是九點過鍾了。

主人吩咐店裏的侍女拿了些鬥方來要大家題字,我自己也寫了好幾張。

達夫坐在首席上,我是坐在他的旁邊的,他也叫我寫一張給他。

我拿著筆躊躇了一下,結局是寫出了下麵的四句:

十年前事今猶昨,攜手相期赴首陽。

此夕重逢如夢寐,那堪國破又家亡。

第四句,開始想寫成“《廣陵散》絕倍蒼涼”,以嵇康喻仿吾,嵇康臨刑自歎“《廣陵散》於今絕矣”。但念到消息本不確,便索性誇張一下,改成了國破家亡之句。

讀過我的《創造十年》的人,大約總可以了解“相期赴首陽”的那個典故吧。

那已經是一九二二年的事了。時當暑假,我和達夫兩人同在上海。那時《創造》季刊創刊號出版已三閱月。有一晚同往四馬路的泰東書局去會趙南公,問到雜誌的銷路。據說初版二千份還剩下五百沒有賣完。聽了這句話,兩人都感慨得什麽似的,約著在四馬路上的酒店裏去喝酒,一連喝了三家店子。昏昏瞀瞀、淒淒寂寂地回到靜安寺路的住所,沿途曾自比為“孤竹君之二子”。

——“記得麽,首陽山的故事?”我把詩寫好了,交給達夫時,這樣問他。

——“記得啦,孤竹君之二子啦。”達夫毫沒假思索地回答著。

十一月二十九號是禮拜,在將近黃昏的時候,達夫一個人果然來了。他說孩子們沒吃好飲食,太可憐,要把我們一家人都約到東京去吃中國菜。

住在東京的兩個大孩子隻有阿博回來了。結果是我與阿博、阿佛同達夫一路往東京,在神田的一家北京館子裏吃夜飯。

我懶得換洋服,以為縱橫是自己人,便隨意穿著和服了事。但套在和服上的“英邦納斯”(Inverness),日本人所慣用的意大利式的披風,我是沒有的。

到了神田,達夫怕我著涼,在一家洋貨店裏買了一條駱駝絨的圍巾送我。他這厚意,真是使我感激,想到了古人的解衣推食之舉。

十二月六日的禮拜,天氣很晴朗。上午十點過鍾的光景,我正在別室裏寫著一篇東西。阿佛走來報告說:“有客來了,是那天晚上請吃飯的叔叔。”

達夫又是一個人走來的。他見了我,第一聲便是:“我昨天的講演被警察禁止了。”

達夫在五號午後有講演,我是知道的。主催者是一部分研究中國文學的日本文士,其中有一部分特別是崇拜達夫的人。演題是關於中國的詩。我想,無論怎樣是沒有被禁的理由的。

——“怕是你講了些什麽激烈的話吧?”我這樣說。

——“在沒開講之前便被禁止了。”

——“是這樣,那一定是主催者的手續沒有辦妥。”

——“講演雖被禁止了,可會著了幾位舊友。一位是村鬆梢風,一位是林芙美子,他們說在十二號要請我吃飯。同時要請你出席,回頭會有請帖來。又還有日本筆會,在十六號晚上請我,也要請你,大約不久也會有正式的請帖來的。”達夫很爽快地說著。

——“你今天可有什麽先約沒有呢?”

——“今天可沒有的。”

——“那麽,我們可以暢談一天了。”

但達夫要求到外邊去散步。因此還連獻茶的機會都沒有,便同他兩人一道走出。

臨行時,內子拿了三塊錢給我,說:“這作為你們的中飯費,在市內去用中飯,用了再回來。”

朝西,取著偏僻的背徑向真間山走去。山離江戶川不遠,雖然不高,但是,是東京附近的唯一的山。山上有座佛寺,有些森森的林木。在那寺前的高墩上,達夫和我同去立了一下,倚著一株古老的深鬆。

江戶川兩岸的情景在一望之中。川上橫列著三條鐵橋。南端的一條通著省線的電車和火車,中間的一條通著汽車和行人,北端最近的一條是私營電軌所貫通著的。交通照例是絡繹不絕。隔河雖便是東京,然而是新市區,依然是一望的田疇,離殷盛的舊市區還相當的遠。

佇立了一會,又取背徑插向江戶川邊。川上有高大的堤,寬廣而坦直。冬陽頗暖,江風亦無寒意。與達夫並肩而行,用著母國話談著些無足重輕的往事。然而這在我是十年以來所未有的快活。

話頭本無足重輕,自然值不得紀錄。有好些,也就和那拂麵的江風一樣,吹過後便毫無痕影了。隻記得達夫說到他打算到歐美去遊曆,回國後想尋個機會來,實現這個計劃。這層,我是極端讚成的。我看達夫的使命依然是做個文藝作家,與其為俗吏式的事務所糾纏,倒應該隨時隨地去豐富自己的作家的生命。凡是達夫的友人,怕都應該注意到這一點,玉成達夫的誌願的吧。

達夫說,他以後打算多取曆史的題材來做長篇創作。這自然是該走的一條路。他又說他打算用舊詩的形式來盡量表現新的現象。這種黃公度路的重踐,我卻沒有表示出什麽可否的意見。

在堤上可走了一個鍾頭的光景,起初是溯江而上向著北行,後來是順流而下向著南走。中午時分了,折入市中,走到了一家“蒲燒”店去。所謂“蒲燒”,日本音是讀為kabyaki,是用文明火烤鰻魚片,塗有醬汁。這東西頗可口,就是不能吃日本菜的人,這“蒲燒”和牛肉鍋,都是喜歡吃的。

“孤竹君之二子”登上了一間小樓房,不僅吃了“蒲燒”,而且還喝了好些酒。結局是費了兩個鍾頭的時間,吃了六塊多錢。錢,不消說,又是“叔齊先生”付的。

達夫這次來日本,前後滯留了足足一個月。他來我寓裏共有這三次。此外由於日本人的招待,在東京也和他會見過三次。他是十二月十七號的早晨離開東京的。我曾跑到東京驛去送行,趕到時已經是發車的哨子在響的時候了。由三等列車趕過二等列車,在每個車門和窗口上都沒有看見達夫。我還以為他是臨時改了期。開動著的車子和我擦身駛過,在最後的一等車的車尾的涼台上才看見了達夫。他一個人立在那兒,在向著人揮帽。

我折回頭跟著車子趕了幾步,大聲地喊了幾聲“達夫”,也向他揮著帽。

但在那稠雜的人群中,他是否看見了我,並是否聽見了我的聲音,我是不知道的。

我的心中偶然又浮上了“《廣陵散》絕倍蒼涼”的那句話來。我失悔寫給達夫的那首詩,第四句沒有用這一句。

1937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