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陽烽火
(一)
我和葉斬淵開始了前所未有過的冷戰。
其實他還是小武的時候,我們也曾因為一些事情吵架,但到最後都是他先主動示好。可這回,有幾次我想找他解釋,他總借公務岔開話題,不給我機會。
的確,時間越來越少,邊關的氣氛也越來越凝重,需要布置安排的事情又太多,我們連單獨相處的時間幾乎都沒有——我默默歎息,先把眼下最重要的事解決吧,其他的事來日方長,總有機會的。
而值得我欣慰的是,軍營的氣氛也因為這場“鬥毆”有了微妙的變化。
雖然當時長陽守軍燒的糧草都是假的,但禁衛軍是真的拆了長陽守軍的營房,不過那些營房的確太破舊了,拆了也就拆了。但這樣一來,長陽的守軍隻能安排到禁衛軍的營地,幸好禁衛軍原本裝備就好,再多擠一半的人也不成問題。
然後我打亂了原來的隊伍編製,利用長陽軍作戰經驗豐富的優勢和禁衛軍個人功夫高強的特點,編兩名長陽軍和三名禁衛軍為一伍,分別配環首刀和彎刀,攻守配合,協同作戰。通過之前的“較量”和幾日的磨合,很快兩軍的感情有了飛速發展,事半功倍。
這段時間讓我最遺憾的,是軍營的馬太少。我查了長陽守軍的名冊,發現其實有些士兵是從紅崖關和虎域關調來的。當年我在邊關就曾經曆過兩次換防,有不少長風軍的士兵換到了這兩處關隘。
也就是說,長陽守軍中至少有三千人原來隸屬於長風軍麾下,他們原本都是善於騎射的輕騎兵!
如果有馬的話,或許我們還有能力和黑龍騎一戰,鹿死誰手還未可知。隻可惜,這世間沒有如果!四年前那場戰爭,讓長風騎兵全軍覆沒,而馬或戰死或被黎軍搶走,這些年因為與黎國簽訂了停戰條約,長陽邊關軍隊不受重視,連軍餉都克扣,更別說養馬。我巡視了一圈,發現可用的戰馬竟連一千匹都不到。
然而當安四叔一身戎裝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用僅有的一隻手扶著膝,半跪著向我行著軍禮,朗聲道:“平陽郡校尉安茂德率三千輕騎參見將軍!”此時的他沒有我在安府花園裏見到的頹態,一身戎裝的他宛似重新被打磨的寶劍,便是少了一條手臂,卻依舊鋒芒畢現。
是的,隨他而來的,竟然是五千騎兵和五千匹戰馬!
近萬匹戰馬在長陽關大地上踏起的震顫、揚起的灰塵是我在這世間見到的最美妙的場景!
馬是我所熟悉的西胡戰馬,強壯彪悍耐力極佳,隻在頭部和胸部裝配護甲,靈活且便於奔跑;騎兵更是裝備精良,輕便的皮甲,強勁的弓弩,便於馬上拚殺的長檗,特別是五千人下馬動作整齊劃一,竟沒有半點聲音——堪比昔日長風騎兵!
前幾日我讓人把安沐軒給我的“平·安”的令牌交給安四叔時,隻以為安四叔會帶些從前安將軍留下的親兵過來,並不知道會收到這麽大一份驚喜。
這些兵沒有三年是絕對訓練不出來的,我忽然想起那時安沐軒在馬車上對我說過,他這三年做的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
但我此時已經無法細想這麽多兵馬的來曆。因為有些東西想下去會讓我惶恐不安,而此時我需要心無旁騖地打好這場硬仗,所以我和帳中諸人立刻商量變換了這場戰役的打法。
現在,除了抓緊操練,現在每天我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圍在沙盤著演兵布陣。
黑龍騎是重裝騎兵,若在平原交戰,我方幾乎毫無勝算,這也是當年長陽關兵敗的最大原因,所以我們必須利用龍首山的地形地勢,最好把第一戰場放在那裏,至少可以先把黑龍騎的戰鬥力削減到最低。
而布置攻防時,我發現自己的想法常常會跟葉斬淵不謀而合。
記得他跟我提過與高之涯交好一事,想必高之涯的兵書他也拜讀過,沒準還跟他一起交流過心得。隻是不知道若沒有在我身邊當小武那麽多年,他會不會成為一代名將。想到此處,我的心不由得柔軟了幾分,下意識看向他,誰知他竟也在看我,一不小心被我看個正著,他咳了一聲別過了臉——我心下偷偷雀躍了幾分,他果然沒有那麽生我的氣。
“報!”傳令兵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心思,卻是前方斥候傳來消息,黎軍集結四萬兵馬已從營地出發,向龍首山方向挺進!
“可探得有黑龍騎多少?”葉斬淵開口問了我最想問的問題。
“兩萬黑龍騎留在克魯王城,原本有三萬黑龍騎隨軍開拔,但昨日下午,有一萬黑龍騎兵和五千重甲兵轉向西北黎嶽邊境,目前是兩萬重騎、八千輕騎兵士和兩萬步兵……”
兩萬黑龍騎兵再加八千輕騎……我默默估量了一下,然後抬眸正見禁衛軍長史賀子劍掀簾進來,便道:“安四叔那邊可有消息?”
賀子劍氣息有些急促:“末將正要稟告此事,剛剛傳回的消息,安校尉出紅崖關入了黎國境,已放火燒了黎軍兩處糧草,滅了三個屯兵部落。”
三日前,我讓安四叔帶了兩千輕騎從紅崖關潛入黎國境,放火偷襲。因為黎人知道大靖北線已無騎兵,加之他們穿的是嶽國士兵的衣服,這筆賬自然要記在嶽國人頭上——想當初黎國與嶽國聯合起來欺負大靖,我就是要把他們並不牢靠的關係也攪上一攪,渾水才好摸魚。
我點了點頭:“告訴安四叔,按約定時間往回撤,去協助龍首山的陳都尉他們。”
賀子劍默了下,我這才發現他的表情有點沉重,不禁有些不太好的預感。果然,他又道:“剛才的消息稱,安校尉他們在準備回來的路上正好遇上嶽國太子,對方起了疑,不過嶽國太子是微服出行,隻帶了八百親兵,所以……所以安校尉說殺了太子他便回來……消息傳出來時,他已往東追出兩百餘裏。”
我大驚!
當年安將軍之死跟嶽國有關,他們甚至帶走了安將軍父子的屍首,而安四叔的一隻手臂也是在他想搶回屍首的打鬥中丟的。也隻有這份不共戴天之仇才會讓安四叔想殺嶽國太子,不過究竟是他們恰巧遇上,還是安四叔發現了太子蹤跡追了上去,或者真如傳信所言是嶽軍先識破了我方,我已沒心思追究,但是這一時衝動會打亂我們的整個計劃,甚至讓已深入龍首山的陳都尉近萬人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我的腦子瞬時有點亂,忍不住撫額,隻覺得頭痛得厲害了幾分——我的宿毒被安沐軒的藥控製得很好,已經很久沒有發作,可千萬不要這時候來搗亂。
“我帶人去龍首山。”忽然葉斬淵的聲音沉沉響起。
我驀地抬頭,隻見他神色平靜地望著我:“從懷遠道繞過紅崖關有一條山路向西,能避開黎軍的防守直抵龍首山北麓,我帶兩千人趕過去應該來得及。”
“不行!”我下意識地反對,“太危險了,萬一正好遇到前往嶽國邊境的黑龍騎……”
“山路險峻,黎軍派去的都是重裝兵,不會選擇那條路。”
“可兩千精銳騎兵都被安四叔帶去了紅崖關,另外三千另有他用,隻剩下長風騎舊部的老弱病殘……”
“將軍就那麽不信任長風九騎曾經帶出來的兵?他們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地操練,若知道他們的將軍卻在懷疑他們的能力,不知道有多傷心。他們選擇留在長陽關,就是想要有一天看著他們的將軍帶著他們痛快殺敵,一雪前恥。”
我從來不知道,葉斬淵竟有如此好的口才,他這番話竟讓我無法反駁。其實這幾日我也留意了,那些長風軍老兵雖不如安四叔帶來的騎兵強悍,但身手依舊靈活敏捷,加之身經百戰,懂得隨機應變,其實並非毫無戰鬥能力。何況為洗清昔日之辱,他們人人士氣高昂,須知士氣在戰役中十分重要。
默了下我才又道:“可龍首山北麓是黎國腹地,若抽身不及,與黎軍後備部隊交鋒,就算一萬人也根本抵擋不住……”
我忽然不敢說下去。
“這是大家一起製定的對敵方案,其他人領兵同樣會麵臨這樣的問題。我的命算命,旁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嗎?”葉斬淵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您身為軍中統帥,不能感情用事。”
我猛地起身瞪著他:“我就感情用事又如何?總之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話音未落,帳中響起幾聲咳嗽,霍青岩坐不住了:“九將軍,末將願意前往。”
“末將也願意。”賀子劍和龐進也幾乎異口同聲地道。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麽,這樣的話的確太失水準。
“這條路以前我走過,輕車熟路更為方便。”葉斬淵搖頭,拒絕了霍青岩。
我明白必是當年他曾經在這一帶尋找昭淵雪山追查自己身世時走過的。可即便走過,這次要麵臨的卻是那麽可怕的軍隊,兩千人無疑是螳臂當車。
“麻煩幾位將軍回避一下,我有事要和九將軍談。”忽見葉斬淵向帳中幾人拱手行禮,眾人識趣地退了出去。
一時帳中隻餘我們二人。
我望著他,鼓了半天的勇氣道:“阿淵,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這兩個字一出,我自己都酸了一下,我好像從來沒有這麽稱呼過他,而此時語氣中也滿滿的都是心虛和討好。
葉斬淵微垂了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默了半晌才聽他緩緩道:“昔日雲麾將軍便是過於感情用事,明知道當時帶兵衝出去隻會中了敵人的圈套,卻還是沒有顧全大局,否則也不至於兵敗如此慘烈,甚至讓黎軍攻到平陽關,讓大靖失了龍首山,又簽訂了那麽屈辱的條款。如今將軍歸來,想要舊事重演,想犧牲這一萬人的性命去成全你所謂的情義嗎?”
我呼吸一窒!
果然世人都說,唯有親近之人才最會傷人,因為了解,所以他很準地打到了我七寸的位置。那是我最內疚的事,折磨了我上千個日夜,每每想到此事我的心都像被人千刀萬剮。
我咬牙冷笑:“你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會讓你去。我本來就不是個合格的將軍,我感情用事,我衝動,但我絕不會眼睜睜讓你去送死。”
他歎了口氣:“誰說就一定是送死?之前你讓安四叔去,不也是算準他能把陳都尉他們平安帶回來嗎?”
我聽他口氣略有緩和,忙道:“那也不一定要你去,總還有別人可以帶兵的。”
“之前我們也都說過,這事容不得半分差池,其實你也知道沒有人比我更適合,霍清岩和賀子劍都剛從京城來,對這一帶地形並不熟悉,龐進平原作戰還行,但騎射功夫太差,而其他校尉屯長根本……”
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葉斬淵,算我求你……我從來沒求過你,隻這次,求你別去……”
也許他說得對,也許這場布置沒有我想的那麽危險可怕,可我就是莫名地不安,不想讓他去。
“我知道這些年你的心結在哪裏,看看帳外飄揚的長風軍旗,想想你的身份和那些殷殷期待的目光,雲麾將軍,你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你是在與長風九騎和長風軍三萬英魂一起在籌謀和戰鬥。你想為他們雪恥,就必須打贏這一仗,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忽然伸手,將我擁入懷中,我眼眶一痛,反身用力抱住他,那個我日夜思念的溫暖懷抱,我剛要開口,便聽他又道,“阿夜,我早說過,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去成全你的心願,無論你的心願又是為了成全誰……”
我想他還是對我有誤會,我覺得我有必要解釋一下,誰知就在這時,忽然我覺得頸後微痛,眼前一黑,就暈倒了過去——這渾蛋,竟然打暈了我!
(二)
尚未回暖的長陽關內外因即將到來的戰事,連春天的腳步都一並凍住,便是連風,仿佛都帶了血腥的味道。如斥候所報,黎軍兩萬多騎兵兩萬步兵翻越龍首山向長陽關挺進。
幾聲巨響自山穀間響起,那是我命人趕在黎軍到來之前,在龍首山幾處關鍵位置埋下的火藥,由自告奮勇的死士按我們當初約定的時間引爆。爆炸引發了龍首山主峰金龍雪山剛剛解凍的雪水崩塌,從幾千丈的山峰傾瀉而下,揚起的雪煙站在長陽城頭清晰可見。
用火藥引發雪崩是我受黎軍炸山開礦的啟發想出來的,聽聞他們第一回炸山的開路便是因為不熟悉地形而引發過山洪,淹死不少開山苦力。
長陽關基本沒有火藥,我傳信讓人從京城支援時間上根本來不及,於是我讓陳元中連夜劫了龍首山北麓三十裏外的黎國苦力營,遺憾的是這種火藥威力偏小,冬天土地凍得太硬不能直接將山體炸崩,更可惜的是此時天氣尚未回暖,若是再過一個多月雪融化成水,威脅會更大。
所以這個計劃我本也沒打算傷及黎軍主力,因為一馬當先的黎國騎兵會在雪水翻滾而下之前有機會逃離磐龍峽穀,而被掩埋或阻隔在山穀間的大部分是步兵和跟在他們身後的糧草輜重。
據我這些年對黎軍的了解,黑龍騎作為黎軍最重要的一支力量,輜重比一般士兵多三倍,一名黑龍騎騎兵需要三至四名後勤雜役幫他們負擔糧食、軍需和兵器,而如果沒有了輜重後援,黎軍的騎兵就好像丟了兩隻爪子的老虎,威力必會大減。
是的,我要斷其後路,逼其背水一戰。長途跋涉之後,軍心不穩,後援無濟,必有機可乘!
而埋伏在龍首山東西兩路的陳都尉一萬人馬,除了阻斷黑龍騎與步兵雜役的聯係外,則必須保證能夠將困在山穀間的這些人全部殲滅,絕對不能讓他們有機會越過龍首山成為黑龍騎的援兵。
這亦是一場血戰,是孤軍奮戰的血戰。
因為就算他們殲滅了敵軍,也會被阻於龍首山以北。
陳元中臨行之前曾對我說,當年他之所以上書要求調到長陽關,就是想有一天能夠為父報仇,他帶著一萬兵士就算全體戰死也必不讓敵軍踏入大靖土地——話雖如此,我卻不能不顧他們的性命,所以當初我才會派安四叔帶著騎兵前去支援,因為有一條密道可以避開磐龍峽穀,由龍首山東邊繞回來。
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天,我方踞守長陽關,抵擋住了黎國兩萬八千騎兵和殘餘步兵的三次進攻。然而我卻遲遲沒有收到陳都尉的任何消息——或者說,也一直沒有葉斬淵的任何消息。
我心中的不安與難過越來越強烈,恨不得立刻親自出關去找他。可是葉斬淵說得對,我此時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背負了太多太多的責任,我無法任性。
這幾天我強撐著,強迫自己不去想他,但我覺得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又恢複了以前的毛病,當我覺得難過的時候就用貼身的匕首在自己手臂劃上一刀,但那身體上的痛楚卻早已無法代替心底泛濫成災的想念,何況再沒有那個人會壓下我的刀為我包紮傷口,或者開著“殿下,您要難過就紮我幾刀吧”的玩笑。
葉斬淵,你在哪裏?你為什麽還不回來?
“阿夜……”忽然有人未經通傳就掀簾闖了進來,我猛地轉身,晌午明晃晃的太陽映在他的身後,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但那身影和聲音卻如此熟悉,黑白分明的眼更是在昏暗的帳中宛似夏夜朗星般清澈直入我心。
“葉斬淵!”我心下一喜,起身就撲到他的懷裏,“太好了,你回來了……你怎麽一點消息都沒傳回來,擔心死我了!”
“阿夜,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他的手輕撫過我的發,卻終是無力緩緩垂下,“我……真的不放心你啊……”
此時我才發現,他的聲音如此虛弱,而我的手觸到他的後背竟全是血腥的濡濕,我嚇得大叫起來:“葉斬淵,葉斬淵你怎麽了?你快別嚇唬我……來人,快來人……”
話音未落,他已向後倒去,我忙伸手去扶,卻被他連帶著跌到地上,直到此時我才看清他胸前竟然插著一支長箭,力道之大,幾乎全部沒入他的胸口,隻餘一簇青羽。
慢慢地,他的口鼻、耳朵、雙眼都流出鮮血,但他在我懷裏依舊微笑著,聲音喑啞溫柔如初:“阿夜,我說過,無論你想做什麽我總會陪著你,無論你想要什麽,我也總會成全你心願……但是真的抱歉,我不能陪你到老……”
“不,不要,葉斬淵你不要死,求你,小武,葉斬淵,阿淵,我求你不要死,不要把我一個人丟下,我還沒嫁給你,我還沒把安沐軒的秘密告訴你……”
我伸去擦他臉上湧出來的血,卻怎麽也擦不幹淨,我覺得那一箭也射在我的心上,不,早已在我心上刺得千瘡百孔。當時在去永業寺途中他為我擋了一箭跌落懸崖時,我以為那時的痛已到了極致,可直到此時我才發覺,失而複得有多喜悅,得而再失便有多痛苦!
我終是再次失去了他,他兩次為我而死!沈舒夜,你是這世上最沒良心的渾蛋,之前你曾發誓隻要他能好好活著,你情願用所有的東西去交換,可你卻在他臨離開前還不肯完全信任他!
為什麽死的那個人不是你!
“殿下,殿下……”有人拚命地晃我,最後麵上一片冰涼讓我一個激靈,我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中軍營帳中,隻是靠在憑幾1上睡著了。
我緩了好一會兒,隱約看到是有人拿了杯涼水潑在我臉上——原來隻是個夢,我剛才真的隻是做了一個夢嗎?
可是這夢的感覺未免太過真實,葉斬淵蒼白的臉,溫柔的聲音,堅實的懷抱,甚至那濡濕溫熱的鮮血無一不真實,難道真的隻是個夢?
我緩了緩神,見霍青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表情有點尷尬,我此時顧不得剛才是不是他用水潑醒的我,隻疾聲道:“葉斬淵是不是回來了,快讓他來見我……”我的聲音沙啞而尖厲,帶著連我都發現的顫抖。我撐在幾案上起身,一陣欲裂般的頭疼讓我眼前發黑,一下向前跌倒。
我沒有摔到地上,而是被一個人伸手拉住,扶坐下來:“長公主殿下,您剛才隻是做噩夢了。”
這人不是霍青岩。他的聲音醇厚沉穩,跟他的人一樣的感覺,讓我很熟悉,而在這裏還喚我舊稱的人……我用力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因為傷心過度而產生了幻覺,誰知那人似是知道我的想法,唇邊微微浮起一絲笑意:“這個不是夢,臣受人之托前來相助長公主殿下。”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幾乎痛出了眼淚——可剛才葉斬淵倒在我懷中的那個“夢”也曾痛徹心扉,痛得如此真實,我幾乎不敢分辨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可我寧願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總還能給我希望。
所以,我看到,高之涯——我傾慕的英雄,“狼帥”高之涯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是葉斬淵寫信叫他來的。剛剛聽聞韓清失蹤,在馬車上他立刻就寫了信叫陸風幫忙飛鴿傳書到了京城。可我卻不知道,葉斬淵的麵子居然有這麽大。
想當初黎軍突然兵犯長陽關,大靖朝堂之上無將可領兵之時,他寧願被我如此“擠對”,都沒答應皇兄前往。
“臣本就是個殘廢之人,豈可擔此大任。”我不料高之涯如此貶低自己,剛要開口爭辯,他又道,“何況當初小淵曾私下讓人傳話給臣,說公主殿下已有人選,要臣盡力成全。”
我不禁一愣。
如今回想,當時高之涯在朝堂之上字字句句意有所指,這才讓韓清借我之口如此順理成章地成了邊關大將軍,甚至我追出朝陽殿索要兵書,隻怕高將軍也是瞧在葉斬淵的麵子上才那麽痛快地答應吧。
而其實那時,我出於私心,剛剛用最最惡毒的言語逼小武離開了我——果然,他無論是小武還是葉斬淵,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
想到此處,我的心又痛了起來,剛才夢裏的那些場景又浮現在我眼前。他說,阿夜,我說過,無論你想做什麽我總會陪著你,無論你想要什麽,我也總會成全你心願……
驀地渾身一震,我一把抓住坐在我對麵的高之涯的衣袖:“高將軍,求你告訴我實話,葉斬淵他真的沒有消息?”
高之涯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的意思,臉上的表情十分鄭重:“殿下既然信微臣,便應該相信臣的話,有時候,沒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他“望”著我。他的眼波深邃平靜,雖然失明,卻仿佛帶了可以讓人安心的力量——我發現自己的失態,慢慢鬆開手。
“臣初到南地時曾任南平府兵,人人都因臣是孤兒、曾經被母狼哺育的經曆而欺侮孤立臣,唯有世子願意與臣親近,還磨臣教他武功,那時世子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之後臣自請前往望隴關殺敵,世子亦時常探望,到後來世子成年,甚至好幾年都隱瞞身份住在前線。臣曾擔心南平王爺會有微詞,誰知王爺竟毫不介意,隻道習武必能強身,領兵方善籌謀,都是好事,甚至還替世子編了個體弱多病的理由方便他長住兵營……”
高之涯忽然講起舊事,這些我從來不知道,葉斬淵也沒有告訴過我他與高之涯亦師亦友的淵源。直到聽到這些,我才明白,原來這便是一直以來傳聞南平王世子身體不好的真正原因,隻是葉漫雅會如此寵愛葉斬淵多少讓我有些意外。
“世子是臣見過最有習武天賦的人,且聰慧細致,長於謀算,後來平定昌國的幾場關鍵之戰,世子為臣分憂不少,甚至在臣受傷之時還曾替臣出征,隻因身份使然,臣不方便向陛下為他邀功。”如果說剛有點與有榮焉的感覺的話,現在我不禁愕然了。
高之涯一直都是我崇拜的偶像,而被他如此誇獎的聰慧善謀之人真的與我身邊那個沉默似金的貼身侍衛是一個人嗎?
然而望著高之涯臉上的驕傲與信任,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總習慣性地把小武或是葉斬淵能輕易猜到我的心思歸結於我與他的心有靈犀,可如今細細想來,卻是他把所有的細膩聰慧籌謀都用在揣測成全我的心意之上——就連六哥九哥都看出他對我的好,偏是我卻從不肯用心體會。
“所以,”高之涯緩緩開口,“殿下不必擔心世子,善於謀劃之人又豈會輕易把自己置於死地?”
(三)
我真心是要感謝高將軍。
不管他是不是隻在安慰我,但至少我現在已沒有剛才的焦慮。又或者心底很多事情早已釋然,他生也罷死也罷,終究我要與他在一起的。以前我總想著因為自己沒幾天好活,不願給他承諾,可如今想來,終究要同生共死才不會辜負彼此的情意。
思及此處我心中輕鬆了幾分,想起前幾日安四叔來時給我帶的“西風烈”被我藏在櫃中,忙起身去找。
果然,聞到酒香,高之涯的目光似乎亮了幾分——這是從軍之人的共同愛好。
我替他倒了一杯:“軍中禁酒,不過高將軍隻是做客,不算軍中之人,所以喝上一杯應該不算犯軍規,你若是喜歡,我這裏的兩壇便贈予將軍。”
“多謝殿下。”他笑著接過先聞了聞,卻道,“酒是好酒,不過臣無功不受祿,何況臣以為,這酒在此役勝利之後用來犒賞軍士、祭祀英魂,方不辜負其醇美。”
我當初亦有此想法,所以偷偷將酒私藏下來。隻是聽他如此說,還是心中微有些激**:“高將軍認為這役我軍能勝?”
“圍魏救趙、聲東擊西、誘敵深入、甕中捉鱉、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殿下這些兵法用得巧妙,臣十分佩服;何況剛才臣一路過來,還聽說了融入陣法的拒馬樁,經過改良的連環弓弩,以及手臂環甲連成一體的環首刀……”
高將軍果然厲害,這麽快就看穿我的種種計策,但武器上設計不用想定然是霍青岩這家夥說出去的。
“狼帥”太過有名,是前輩加天神級的人物,我自然能理解霍青岩的心情,就像現在,聽到高之涯這般誇獎我也會忍不住心裏雀躍一樣。
十年前初到邊關,我就曾夢想過有一天大敗黎軍,可以和長風騎的兄弟們一起接受父皇的十裏亭外聖駕親迎,受到高將軍的誇獎讚賞。可三年多前的戰敗讓一切成為一個笑話,我以為我將終生背負這份屈辱。
而如今,我有生之年竟然親耳聽到他的表揚,真的就像做夢一樣,我幾乎要落下淚來。默了良久我才道:“舒夜不敢貪功,這是所有長風軍用長陽關七年浴血奮戰換來的經驗。”
其實這是實話,在與黎軍特別是黑龍騎的一次次交戰中,我們積累了太多的經驗,當年若不是受人蒙騙輕信了流寇之說而過於輕敵,我們也不會輸得這麽慘。而現在,我終於有機會用這五萬邊關士兵的血肉之軀換來的經驗來證明,長風軍並不是不堪一擊的懦夫!
同為一方將領,想必高之涯能明白我的意思。果然高之涯舉起酒杯,神色亦十分鄭重:“殿下說得是。”
聽他依舊如此稱呼,我緩了緩語氣:“雖然高將軍說過,稱呼亦是世俗之禮,朋友相交唯心而已,但葉斬淵一向喚你‘高大哥’,那舒夜便跟他喚你‘高大哥’,不知可否?”
大概因為不在京城,兵營又是他親切熟悉的地方,高之涯沒有以往見麵的拘謹,神色從容平和,聞言默了一下,忽然揚眉笑道:“何時殿下成了弟妹,再這樣相喚也不遲。”
我臉騰地就紅了起來,幸好霍青岩早被我支了出去,而高之涯眼盲看不見,否則我定是要找條地縫鑽進去的。
其實那麽多年在邊關,一直混在男人堆裏,我早練就了調笑別人和被別人調笑而色不變的厚臉皮,但畢竟高之涯不一樣,他是我從小傾慕的對象。
而這一笑讓他平時顯得淩厲沉穩的眉眼舒展開來,連一雙眼都熠熠發光。自他剛毅的臉上,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狼帥的風流灑脫肆意飛揚,若他沒有經曆過當年的慘遇而喪妻失子,若他的眼沒有失明,他的人生必會是另外一種際遇……突然我想起這件事,心思沉重下來:“當年高將軍遇襲之事可有進展?這回在邊關因事情敗露而自盡的細作,跟當年你我遭遇的刺客有相同之處,我懷疑……”
“殿下不是已托安大人告訴我是陛下和許定遠勾結黎國所為?”
我一愣。
“七年前我發生意外始終讓小淵耿耿於懷,他便想幫我查當年的凶手,卻沒想到查來查去發現自己身世的問題,後來隻身去了北地,一走便是三年,再見他時沒想到他竟然在殿下身邊。”高之涯順便提及葉斬淵的事,頓了一下又說,“我一直覺得他查的方向不對,因為我始終不願相信這件事會是自己人做的。雖然臣也明白‘功高震主’一說,但不是臣自誇,臣從戎多年,好歹積累些作戰經驗……”
他說這話時,語氣和表情俱很平靜,唯有執了酒杯的手略有顫抖,泄露了心底的波瀾。
我心思一時亂了起來,一方麵為正值壯年的高之涯心疼,另一方麵卻為他所傳達的消息而驚心。難怪查到後來不了了之,沒準當年父皇也意識到此事必與太子脫不了幹係,但他總不能殺了自己的兒子吧。
而鳥盡弓藏,隻怕他們七年前都沒有預料到大靖三年後的兵敗和今日的危困——這世上果然因果有報。
隻是,我前些時日懷疑是許定遠所為卻沒有證據,所以才讓陸風去查,但這段時間忙於跟黎軍作戰一事和擔心葉斬淵,都沒有心思問他進展,更別提通知安沐軒。何況,世人皆知我跟安沐軒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的“愛恨情仇”,高之涯怎麽就會如此輕易相信安沐軒是受我所托傳話?
再說,安沐軒又如何知道我跟高之涯的談話,又怎會查出與皇兄有關?若真是皇兄做的,高之涯難道就沒想過為自己及妻兒戰友報仇?
我們都是經曆過親如兄弟的同澤慘死的痛,我想為長風九騎報仇的心有多強烈,高之涯必是亦然。而安沐軒將矛頭直指大靖皇帝,又想做什麽?
我給自己倒了杯酒,卻發現自己的手竟也抖得厲害,灑了不少。我自言自語地苦笑:“是秦總管……若真是他……”
話還沒說完,高之涯卻忽然準確地伸手按住我的手腕:“我聽殿下氣息不穩,上氣不足,估計身有隱疾,您最好不要飲酒。”
可不飲酒又如何壓住我心中的驚濤駭浪?我狠狠咬住唇,才忍住將剛才的想法脫口而出的衝動。高之涯亦沒再出聲,不知道以他的敏感是否猜到了什麽。
就在這時,賀子劍的聲音忽然在帳外響起:“將軍,黎軍準備進攻了。”
“進來。”我揚聲道。我和高之涯似乎同時鬆了口氣,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衝淡了此時的尷尬。
賀子劍的聲音裏似乎有絲難掩的興奮:“對方開始鳴鼓、集結成陣,是錐形陣,霍長史和龐副都統已按您之前的吩咐整裝待命,出城迎敵……”
錐形陣是進攻陣形。
被圍困了五天,身後補給遲遲不到,黑龍騎必定知道後援無望。而他們想要順利返回黎國,必要將長陽關拿下搶到糧草才行。這幾天幾場攻城之戰,我方死守不出,他們自然討不到什麽便宜;我又時常派兵沒事出去騷擾一番,也不與他們硬碰,純粹為消耗他們的體力精力——我算過他們隨身攜帶的糧草不過是支持到這幾日,這回估計他們狗急跳牆,才會擺出這樣的進攻陣形。
這就是我要的效果,而這將是這次戰爭中大靖長陽軍與黑龍騎的第一次正麵交鋒,也許將會是唯一一次!
但就算我方準備充足,黑龍騎畢竟不容小覷。聞言我暫時放下那些糾結,將麵具戴在臉上,起身道:“走,咱們上城牆去!”
剛剛起身,我的眼前又是一黑,伴隨著一陣欲裂般的頭疼。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這麽關鍵的時刻,我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讓自己絕不能倒下。
“不知道將軍肯不肯允臣觀戰。”高之涯伸手剛好托住我的手臂。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臂:“自然求之不得。”
我們並肩向外走,他有意無意地支撐著我的身體,而我則願意充當他的眼睛。
掀簾而出的瞬間,高之涯忽然開口,語氣很淡:“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這是他第二次在我麵前說同樣一句話。
我望著他深邃無波的眼,瞬間明白了他這次的意思——我們用兵法詭道成就的是戰場的勝利,為上位者以天下蒼生為棋,籌謀的是無上尊位。
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裏人,終究隻是奠在君王將相腳下的累累冤魂。
(四)
疲憊和饑餓並未影響這支以強悍著稱的黑龍騎,因為前些時日有意透露出去的內訌,這幾日麵對他們叫罵進攻我方的龜縮死守,甚至三年前那場兵敗,都讓他們的驕傲自信盲目爆棚,以為我們早已不堪一擊才會在龍首山設下埋伏,做垂死掙紮。所以縱使這幾日沒有後援,他們也以為可以如探囊取物般攻破長陽關掠奪糧草順利回到黎國。
可他們卻不知道,縱然沒有長風軍,大靖男兒的傲骨從不曾折彎,血性從不曾滅失,三年前的戰敗沒有壓垮他們的意誌,而是點燃他們心頭的熱血——黑龍騎終會為今日的輕敵付出生命的代價。
廣闊無垠的曠野之上,北風怒號,大地震顫,號角聲、擂鼓聲、戰馬的嘶鳴、士兵的廝殺,聲聲直入雲霄,仿佛將天地撕裂開來,讓不散的五萬邊城軍魂親眼見證這場背負了三年零三百一十一天的屈辱今日得報!
黑龍騎的錐形陣在我方包抄圍堵之下幾乎潰不成軍。霍青岩帶領的三千騎兵結陣於兩翼包抄策應;龐進率領的五萬長陽甲兵中路**,環首刀斬馬,陌刀殺人,連環弓弩掩護。
這點我要特別感謝三哥,因為這些針對黑龍騎特點改造的武器是我和三哥、六哥、九哥他們這些年來一點點研究的結果,而早在三哥入駐長陽關時便已著手進行了專門製造,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為長風軍報仇。否則以我短短二十日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擁有這樣有效強大的武器。
站在城頭,看著城下的戰鬥,我以為早已隨戰敗自責、武功盡失而冷卻了的熱血殺氣一點點沸騰在胸口。無數戰馬倒下,無數身影從馬背跌落,馬蹄踏碎了脊背,箭鏃射穿了胸口,長刀斬下了頭顱。空氣中血腥彌漫,天地間血色飛揚……戰爭是殘忍的,然“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早說過,為守護這片疆土,我們永遠不會成為放下屠刀的佛陀——金剛怒目亦為解眾生之苦。
高之涯隨我登上城牆,一瞬不眨地“注視”著城下的戰鬥,直到此時,忽然轉頭向我一笑:“臣看得實在心癢難耐,將軍可有興趣隨臣出城觀戰?”
我一怔。我不知道葉斬淵是否告訴過他關於我內力盡失的事,但眼見城下場景,想他眼盲尚且無懼,我又有何可怕?
我不由得豪氣頓生:“自然願意奉陪。”
“殿……將軍!”回頭,身後一幹親兵中,我見陸風一臉的焦急——現場諸人唯他知我底細,這是替我擔心呢。
“能與高將軍並肩作戰,雖死無憾。”
“陣前輕言生死,將軍未免太低估臣。”高之涯朗聲笑道,我正待開口,忽聽高之涯揚聲道,“可有重弓?”
城牆守兵自然有弓箭,可三石以上方稱重弓,我卻不知這裏是否有臂力強勁者,正待相詢,便見一道身影越眾而出,將肩上的弓解下半跪於地雙手奉上:“卑職這裏有。”
我凝眸細看,心頭竟是一緊。那是七哥的弓!
七哥天生神力,可開五石之弓,這弓還是當年我求父皇用了番國進貢的極是結實耐用的紫杉木製成,七哥特意在弓背上刻了“長風·平唯”幾字。
崔平唯,是七哥的名字,因此我們都將此弓稱為“平唯弓”。
“這是長風九騎七將軍當年用過的弓,三年前被他的親兵寧小海在戰場拾得,一直悉心保養。寧軍侯前幾日隨段大人去了龍首山,他特意叮囑卑職帶‘平唯弓’前來,就當是讓七將軍親眼見證長陽軍的勝利。”
難怪當年我收集長風軍舊物時,沒有收集到七哥的弓。我眼前不由得浮現起那日城牆之下布滿疤痕的臉和那跪得筆直的身姿,原來他跟葉斬淵去了龍首山,但願他亦能跟葉斬淵一起平安歸來。
這邊高之涯伸手取了來,站好姿勢伸手試了試弦,眼眸一亮讚道:“好弓!”
我原本還有些感慨,此時也不免咋舌——因為此弓為馬上使用,少說也有四石,想不到高之涯竟不費力氣輕易拉開,若七哥健在,隻怕立刻如我一般成為“狼帥”的擁躉。
高之涯倒也不客氣,道了聲“多謝”就將弓和箭矢一同背在身上,也不著甲,下了城樓,那名我在京城朱武門前就見過的他的親信牽了馬等在一邊。
早聽說過這匹隨他征戰多年的馬叫“逐風”,傳聞它已有十六七歲,卻想不到竟是還如此神駿。一身黑色皮毛水光油亮,雙眼清澈四肢強壯,就算是我的愛騎“夜追”還在,隻怕也有所不及。我暗下決心,此戰結束定要跟高之涯商量借來騎一下過過癮。
我剛要吩咐親兵也去牽我的馬,忽見高之涯向我招手。我過去,便見他目光灼然地“盯”著我,聲音略低了幾分:“叫聲‘高大哥’來聽聽。”
“……”這麽嚴肅的場合,我有點無語,不過默了半晌我還是如了他的願,低聲相喚。幸好本將軍戴了麵具,雖然周圍都是親信之人,但我也不想被別人瞧了熱鬧。
高之涯臉上突然浮現出笑意:“不知弟妹是否介意與我共騎。”
我瞬時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早說過,當時在邊關我從未把自己當成女子,別說與男子共騎,與長風九騎諸位兄弟夜襲敵營時擠在一個土壕裏取暖的事就做過好幾回。有回邊關的夜實在太冷,我和五哥裹了同一塊毯子,還有那次肩膀中箭,更是二哥和九哥他們撕了我的衣襟替我包紮。
內心坦**,何懼這身外之名?再說如今我頂著九將軍的名號——九哥,我替你跟“狼帥”並肩作戰,你必定也十分開心吧。
其實高之涯也不是在征詢,他上馬之後不待我回答便向我伸出了手,我就著他的手微一用力,坐在他身前。就算沒有武功,我慶幸這幾年閑時抓了三哥他們練習,總算身手還在。
高之涯一夾馬腹,馬似離弦之箭飛馳而去,他的坐騎果然名不虛傳。
“逐風”是匹有靈性的馬,根本不用我去指引方向,仿佛知道主人心意,徑自出了城門向戰場奔去。
其實此時戰役已近尾聲,龐進所帶領的步兵已如摧枯拉朽之勢直撞入黑龍騎陣形,那原本強悍的鐵騎在有效的武器和周密布置的攻擊之下竟顯得不堪一擊——這世道果然報應不爽,風水輪轉,昔日長風軍傷得如此之重,今日黑龍騎必會敗得更慘!
然而高之涯卻並未帶我衝向長陽軍隊和黎軍主戰場腹地,而是轉向另一側,那邊是由霍青岩和另一名禁衛軍帶領包抄的後翼。
一路上偶有被陣形衝散的黎軍士兵,我手握長劍沒有機會出手,就被高之涯輕易解決,長槍或將其挑落或一招斃命——誠如他之前所說,是我小瞧了他,他縱是眼盲,亦有能力保護我。他的招式大開大闔,淩厲無比,忽然讓我有種是葉斬淵在我身後的錯覺,那被壓抑住的思念又將我的心攪得疼了幾分。
“若臣猜得不錯,殿下這回用的是方圓虎翼陣。”
高之涯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收了心思點頭,忽又想起他看不見,於是道了聲“是”。這個陣法曾在高之涯給我的兵法書中有過詳細描述,但西南之地多丘陵,所以為便於平原作戰,我略有修改,但萬變不離其宗,難怪他聽了出來。
“臣剛才在城上聽聞艮位聲音馬蹄和廝殺聲都另有不同,殿下可曾看得仔細?”
我之前也注意到那個方向有黎軍的小股騎兵被長陽主力衝散,於是道:“大約有三百黎軍騎兵,這邊是禁衛軍的常校尉負責率領的一千……”
話說到一半,我突然意識到,以這三百人的速度和衝擊能力,他們絕對不可能是毫無組織的四下逃竄,他們甚至很輕易甩開長陽軍主力衝到了陣形的邊緣,若非有常校尉帶人殊死抵擋,隻怕早已衝出包圍。
因著“逐風”飛馳的速度極快,縱然我視力不及以往,但也很快就能看清那三百騎兵雖然身著黎軍普通輕騎的衣服,戰馬也不似黑龍騎戰馬戴了六塊黑鐵護甲,但人人驍勇彪悍,手中彎刀勢不可擋,居然在與賀校尉七百騎兵交手之前就組織成了有規模的雁行陣。
我不禁脫口道:“這幫王八蛋竟要棄了同伴先逃!”
我一直以為黑龍騎是鐵血之騎也罷,是亡命之徒也罷,必是所有戰士同進同退生死與共,誰知這夥人早在大戰開始之時,就準備以東北方向為突破口,趁主力吸引我方注意之機,他們則換了黎軍普通騎兵的裝束,企圖向這個方向逃跑!
我側首注意到高之涯側耳專心傾聽,忙道:“此時雁頭已與我方第一道防線交鋒,三十六人的箭弩陣沒有擋住他們,而且他們速度太快,第二道……”
“第二道防線已亂!”高之涯聲音沉穩而冷厲,宛若親眼所見,“不過能守住這一炷香,禁衛軍已實在難得。”
他眼睛看不見,所以剛才聽我說是禁衛軍常校尉領兵,便以為帶的是禁衛軍士兵。但時間緊迫,我沒工夫解釋其實這一千人中有近五百是安沐軒讓安四叔帶來的騎兵,另外大部分都是長風軍原來的騎兵,這些士兵的戰鬥力遠比禁衛軍強很多,但饒是如此,也在這三百人的攻擊下顯得不堪一擊。
我忙掏出懷中“千裏眼”,待看清當先之人,驀地我呼吸一窒,不由得失聲:“呼延力骨!”我下意識一把抓住身側高之涯的手臂,一字字宛似從胸膛中擠出,“雁頭之人正是黑龍騎首領呼延力骨!”
說起此人,舊仇新恨皆湧上心頭。
他便是黑龍騎的創建者。
昔年黑龍騎由黎國悍匪組成,呼延力骨便是最驍勇冷狠的悍匪頭子。黎國君主呼延金將其收編許以重金賜予國姓,令其以殺虐為道訓兵養兵,方成就黑龍騎鐵騎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的冷血無情。聽說當年呼延金統一黎國時,此人便是他的爪牙,對其他部落不服者動輒血洗滅族。
而十數年來被其鐵騎踐踏的大靖平民百姓更是不計其數!
七年前交鋒之時三哥聶清寒一柄長劍險些將其一條右臂砍下,終究功虧一簣,隻傷其筋骨未結果其性命,卻也令他右手再無法握刀。誰知這廝左手刀法同樣厲害,三年前五萬邊關將士喪命於他刀下者不知幾何!
而此時,那左手彎刀變化奇詭的冷狠身影宛似長箭射進我的心底,這廝化成灰我都認得!隻想不到他竟然親自帶人馬前來,以他的噬血無情,長陽關若真無防備,隻怕後果比三年前更甚!
“呼延力骨?臣在南地之時也聽聞其大名,也難怪剛才在城頭臣便感覺到這三百騎的不同尋常。不過剛才臣隻是有所懷疑,所以親自一探,想不到竟有如此緣分。”若非此時此地,我大概又要再次膜拜眼前之人了。他目盲心明,比所有人都更加敏銳,若非他及時發現,大概真要叫此人撕開防線趁機逃脫。
可此時這三百人也不是我們兩人一馬所能阻擋的,眼見在他們的衝擊之下常校尉帶領的騎兵陣形已亂……我連忙伸手入懷,放了隨身攜帶的信號煙,身後的高之涯許是感覺到我的動作:“殿下這是?”
“西北、東南、西南三處皆無法接應,步兵太慢,城內尚有五百騎兵也許可以支援。”
“以他們的速度,隻怕來時這些人早已突圍。”高之涯的聲音響起,沒有絲毫慌亂失措。我側首看著他雖然失明卻冷靜銳利的目光,突然心中一動,巨大的驚喜夾雜著幾分瘋狂的念頭從腦海中緩緩升起。我深吸了口氣,一邊策馬一邊估算:“如今我們與他們的距離大約九百尺。”
見他不語,隻凝神細辨,於是我又道:“如今是八百八十尺,雁頭在正北方向寅時兩刻的位置……現在是八百五十尺,寅時三刻位置,對方速度不減……”
高之涯一直緊鎖的眉頭微微鬆開幾分,忽然拍拍我的肩膀:“殿下果然聰慧,深諳吾意!你來馭馬,保持速度,等距離再近一些……”
說罷不待我答,他的手在我肩頭一按,雙腳脫鐙長身而起,立於我身後的馬鞍之上,身形穩健。
我不必回頭也幾乎可以想到高之涯手執勁弓黑衣飄飄迎風而立宛若戰神下凡的模樣,隻覺得心潮澎湃。又近了四十餘尺,我剛要開口,忽覺馬背微沉,身後之人凝神運氣開弓放弦隻在瞬息之間,便有破空之聲從我耳畔呼嘯而出,箭帶出的殺氣幾乎激**了整個長陽大地,回**在龍首山麓。
竟然是兩支箭同時射出。
我至今都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這兩支箭的速度與威力,窮我二十四年所聞,都不曾見過如此淩厲精準的箭法!
“射人亦射馬,擒賊必擒王。”高之涯說這話時已收好長弓坐回馬背,朗然大笑,“好弓,好箭,好痛快!老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血沸騰的感覺了……”
這是高之涯第一次在我麵前不稱“臣”而爆了粗口,我的心卻跟著激動得顫抖起來,古人雲“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痛飲敵血的壯誌豪邁。
直到這時,那兩支挾裹著雷霆之力的鳳翎長箭才飛射而至,上射人、下射馬,同時命中正在揮刀砍倒最後一道防線士兵的呼延力骨。明明眼神不如從前,我卻分明看清那一箭正中他額頭時他不可置信的表情。
兩支利箭帶著一人一馬直撞出去兩三丈才轟然倒地,濺起塵土飛揚,迷茫了天地,亦震懾了在場所有的人,包括正在衝殺逃命的黑龍騎兵——那個在他們眼中無往不利的首領,那個殺人如麻的黎國梟雄,竟如此輕易喪命於眼前,那種信念上的崩塌必會讓他們自亂陣腳。
可即便如此,剛才的廝殺也讓常校尉手下折損大半,若後援不能及時前往,隻怕……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傳過來大地震顫的聲音,那是我熟悉的戰馬的聲音。我用“千裏眼”定睛在那高高飄揚的旗幟上,一直高懸的心終於緩緩落下一半——陳都尉和安四叔帶著龍首山伏兵回來了!
走前我有心理準備,龍首山穀中亦是一場殊死拚殺,這些長陽士兵很可能會永遠留在那裏再回不來,但即便有一分生的希望,我也不能放棄他們。可如今,看著這支一萬人的隊伍回來了將近一半,我眼眶升騰起酸澀的熱意。
盡管在龍首山苦戰多日,再加上連夜奔波已讓這些士兵疲憊不堪,但死裏逃生和勝利在望的喜悅卻刺激著他們的神經。四千步兵加一千多騎兵對陣三百人,便是黑龍騎首領還活著,隻怕都無力回天。
天意如此,輪回相報,他們注定在劫難逃!
我側首將眼前的情景描述給高之涯聽,待得講完騎馬過去,剛好聽到如雷動般的歡呼聲直衝雲端。而遠處主戰場也在鳴金收兵,龐進帶領的五萬士兵全殲黑龍騎及其他騎步兵兩萬餘人。
一切都結束了。
我的前方,是被如血殘陽染紅的大靖長陽關隘,我的身後,是以龍首山為屏同樣血色彌漫的蒼茫大地。我再忍不住,翻身下馬,一下跪倒在地上。
我將頭狠狠抵在邊關的泥土之上,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將湧上我雙眼的熱痛逼下。
初春的土地並未解凍還十分冷硬,但這份冷硬之下曾經澆注的是無數長陽戰士的鮮血,掩埋的是他們寧死不屈的信念與意誌。這一瞬間,我離他們這樣近。
十年磨礪,五萬軍魂,三載屈辱,方成就今日一戰!
良久之後我才緩緩起身,回首卻是心頭一震!
我身後烏壓壓跪了一地的將士,他們已不複方才的興奮激動,人人神情莊重肅穆。他們單膝而跪,右手握成拳抵在左側胸口,那是心髒跳動的地方,那是心底最無聲的追思和懷念,甚至不少士兵眼中閃爍著淚光。
長陽關外兮,龍首山旁;
大風驟起兮,鳳旗飄揚。
橫刀策馬兮,北射天狼;
男兒熱血兮,直撼穹蒼。
不知是誰起的頭,有人開始吟唱,那是長風軍的軍歌。
我以為長陽兵敗後再無人記得,誰知漸漸地,漸漸地,此起彼伏的聲音匯成成千上萬人的齊聲合唱,高昂激越的聲音直衝雲霄!
長陽關外兮,龍首山旁;
大風驟起兮,鳳旗飄揚。
橫刀策馬兮,北射天狼;
男兒熱血兮,直撼穹蒼。
與子同袍兮,生死勿忘;
鐵骨壯誌兮,何畏離殤。
忠義長留兮,佑我故鄉;
英魂不滅兮,護我國疆。
我也忍不住隨著一起大聲吟唱:“忠義長留兮,佑我故鄉;英魂不滅兮,護我國疆。”
是的,二哥、四哥、五哥、七哥、八哥及長風軍三萬騎兵、長陽關兩萬守軍——有你們不滅靈魂在天相佑,我們,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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