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公主

(一)

“求長公主殿下三思啊!”司禮監張公公一路小跑跟過來,正跪著扯本宮的裙角,尖厲而緊張的聲音宛似被人擰住了脖子,“安大人是朝廷要臣,昨日陛下又剛下旨任命他為吏部尚書,長公主您在朝臣麵前公然將他擄走,隻怕……”

“本宮瞧上的人,還沒有得不到手的。”我嫌他聒噪,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從懷中掏出了令牌,指著不遠處的十數名跟我王府侍衛對峙的宮中禁衛,“這是先皇賜給本宮代君攝政的令牌,見此令者如君親臨,若誰敢再上前半步,一律按謀逆大罪給本宮亂刀砍死!”

殿前一片安靜,張公公不知道是從台階上跌下去跌傻了,還是被本宮的威儀嚇到了,竟也隻是趴在地上不敢再多說半字。

我滿意地撣撣裙角拾階而上。

靜夜殿。

這是本宮當年還沒分府出宮時在皇宮住所晗夕宮後的一處偏殿,雖然久沒有人住,但幸好還有宮人時常打理。

門口,一道高瘦的人影靜靜而立,他黑色的衣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戴著半張黑鐵麵具,隻露出黑白分明的眼和消瘦的下頜。

不知道為什麽,在他的清亮逼人眼神下,我竟有點心虛,默了片刻卻直視於他,緩緩開口:“小武,你也是來勸諫本宮的?”

“屬下……不敢。”他垂下頭,一字字說得刻板。

“不敢?”我聽他如此說,身形卻一動未動,於是挑眉笑道,“莫非本宮寵幸安大人,你有興致在一旁侍候?本宮倒是不介意三人同行……”

我見他下頜緊繃,唇抿得死緊卻不說話,因惦記著屋中之人,不由得心頭火起:“那你還不快滾?”

他猛地抬頭,我不及看清他眼中神色,隻怒道:“滾得遠遠的,今晚本宮不想再看到你!”

“是,屬下遵命。”這幾個字仿佛是從他胸腔裏擠出的一般,直聽得我胸口也跟著憋悶,但下一刻,隻見他幾個起落,已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我這才默默放下心來,深吸了口氣,緩緩推開門。

燈火之下,是一道皎然如玉的身影。盡管被人綁著跪坐在那裏,盡管衣衫略有不整、發髻微亂,卻絲毫無損他的溫潤氣度、絕代風華——此人正是大靖朝史上最年輕的吏部尚書,二品官員,安沐軒。

隻是他一向清潤溫和的眼中此時唯有一片清冷,但美人就是美人,怎樣都風姿卓越、氣度迷人,因此本宮並不計較。

我笑著款步踱過去,坐在與他同一側的榻前:“數日之前,本宮於朝陽殿一見大人便驚為天人,幾次相邀大人都避而不見,本宮也是無法才用了這等手段,還望大人見諒。”

見他隻漠然看著我並不開口,於是本宮又道:“安大人也無須介懷,你我今日隻要做了一夜夫妻,明日本宮便去求皇兄賜旨,招你為駙馬可好?”

須知本宮這三四年來雖養麵首無數,卻從未許諾過何人駙馬之位,堂堂“一品攝政長公主駙馬”這天大的恩賜予他,想必安沐軒能夠感受到本宮的誠意了吧。

果然對麵男子淡笑了一下:“殿下此話當真?”

低沉優雅如珠玉落盤的聲音敲在心底,讓我怦然心動,而目光間一閃而過的神采更是恍得本宮有些失神,我幾乎下意識就去伸手撫他如玉的麵龐,隻想留住那驚鴻般的美好。他微微側臉避開我的手,輕輕冷哼了一聲,我才如夢初醒,一時有點訕訕——果然美色誤人,想本宮禦男無數,卻也差點兒為他的美色所惑。

我深吸了口氣,忙不迭地點頭:“本宮乃堂堂攝政公主,一言九鼎,自然言而有信。”

“既然如此,那請公主殿下先解了臣的繩索可好?”

“你這是應了?”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工夫,果然之前的不假辭色也隻是給眾人看的欲拒還迎,本宮大喜,霸王硬上弓自然不如兩情相悅來得痛快,於是我毫不猶豫地給他解了繩索,下一刻便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欲將他按倒在榻上,“好哥哥,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眉頭微皺,伸手抵住我的肩:“殿下縱是與人……親熱,也不摘下麵紗嗎?”

我愣了下,下意識摸摸臉上的麵紗,說實話我是怕嚇到他。於是我笑道:“待本宮去熄了燈就取下麵紗。”

安沐軒倒是沒再糾結此事,卻又道:“臣不及殿下豪放,雖無媒妁之言、紅帳喜燭,但如此良辰又豈可無酒助興?”

說著,他坐直身體,從幾案上親手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到我的手上。

被他如璀璨寶石般清亮的雙眸望著,我隻覺得心跳加快,早已心旌搖**,此時他手中便是毒酒,本宮也甘之如飴,於是撩了麵紗一角,毫不猶豫地飲了下去。

然後……我才發現,這酒還真是——毒酒!

隻片刻工夫,我便覺得從胸口開始的麻木漸漸蔓延到了四肢,口中湧出了甜腥的感覺。我怒目望著靜立眼前,麵目依然溫潤如玉的男子,在倒下去的瞬間不甘地嘶聲道:“安沐軒,你敢給本宮下毒,本宮……誓要……誅你九族!”

“真可惜,臣的父親兄長皆命喪於長公主之手,臣哪還有九族可讓殿下去誅!”安沐軒居高臨下地望著我一字字地道。

我心中一驚,但那麻木的感覺已讓我重重倒在地上,更是無法說出半字。安沐軒卻漸漸逼近我,突然一把扯了我的麵紗,輕輕挑了挑唇角:“也讓臣看看,三年不見的殺父仇人現在的麵目有何見不得人之處……”

許是被我臉上布滿的縱橫交錯的傷疤驚到,蒙矓間我依稀看到他瞳仁猛地一縮,下一刻種種心緒便皆被冰冷無情所取代。他俯下身來,一雙修長的手便狠狠扼住我的脖頸:“臣今日肯虛與委蛇,等的便是這一刻,便是被陛下問斬,我也總要報了這殺父之仇,為陛下為朝堂除了你這個禍國妖孽!”

入宮不能帶兵刃,所以這廝是準備掐死本宮嗎?

我一動不能動,眼皮也早已沉重得睜不開,任由他的手愈收愈緊,隻覺得喉間更是火辣辣地疼,胸口更是悶得仿佛要炸開一般——其實就這樣被他扼死於我未嚐不是件好事,可就當我以為我真的就要死了的時候,卻忽然聽到咣的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麽人闖了進來。

“瑾彥,你這是在幹什麽?”熟悉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我動用著早已遲鈍的腦子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皇兄的聲音。

皇兄,你來的時機還真是“恰到好處”啊!

“快讓他鬆手!”

我又聽到皇兄一聲厲喝,緊接著感到脖子上的手鬆開,頓時一股新鮮清暢的空氣直入鼻端湧進胸膛,我下意識地大力呼吸,卻被喉間突然泛起的腥氣嗆到了幾分,想大力咳嗽,全身又一絲力氣也使不上,隻能像狗一樣躺在地上無力地喘息呻吟。

“陛下!”

“安沐軒,你瘋了,你居然把定國長公主……”皇兄竟急到了直呼其名的地步,聲音裏似乎還有絲顫抖,但我不會認為他是在擔心我的安危。

我感覺到有人跪在旁邊,那溫潤的聲音又響在耳邊:“陛下,定國長公主沈舒夜包藏禍心,擾亂朝綱,目無君主,殘害忠良,**宮廷,禍國殃民,臣冒死也要將其斃於君前,以振朝綱。”

要是我能動,我真的忍不住要笑出聲。安大人,本宮不過是想用強於你,搶了回去當駙馬,你也不必給我安那麽大的罪名吧。

我正在胡思亂想,有隻手伸過來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搭上我的腕脈。

“稟陛下,長公主尚有氣息。剛才屬下查看了下,殿下中的是黎疆‘無果’之毒,中此毒者神誌昏迷,全身僵硬,若無解藥,三個時辰後毒素入腦將終生癡傻。”

我有點分不清說話的人是周瑞還是周琪,反正他們倆都是皇兄極為信任的近身侍從,片刻不離地保護皇兄。我隻是奇怪,這毒明明能困人手腳心智,為什麽我除了不能動,卻對周遭的一切都可以感受得那麽清楚,難道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象?

可要炸裂般的窒息感覺和脖子上火辣辣的痛卻又分明那麽真實——恍然間我隱隱明白原因,不由得好笑。

毒是好毒,隻可惜我這破敗的身體這些年來早已不知吃下多少沒毒的有毒的或是劇毒的東西,對許多毒物有了抵抗,所以今日安沐軒縱然下足了分量,隻怕一時半刻還毒不死我。

隻是相比終生癡傻,我寧願剛才安沐軒將我掐死啊。

“安卿可帶有解藥?”皇兄忽然開口,估計是見我一時沒死放下心來,聲音也恢複了從容淡定。

“陛下……為什麽?”安沐軒的聲音裏似是充滿了驚怔,若我能說話,隻怕也會忍不住起來跟他一起問一句“為什麽”。

“定國長公主不能死。”良久,才聽到皇兄幽幽一歎,“她手中尚有朕要的東西,何況……南平王爺就要回京了,他一向與母後關係密切,而如今朕與母後相爭正值緊要關頭,如果沈舒夜死於你手,母後一方人馬必會大做文章,便是朕也保不住你啊。”

“臣百死不足惜,且不說長公主在京城中恣意妄為、權勢遮天,所做之事人神共憤,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裏,隻說‘孟陽穀兵變’,她害臣父兄及全家百十人枉死沙場,更是害我大靖兵敗長陽關,是讓數萬將士血流成河的罪魁禍首,您讓臣如何能夠漠然視之?而她與臣有如此血海深仇,竟還要逼迫臣與之……同床共枕,又讓臣如何能忍!”

其實皇宮到底是皇兄當權還是母後聽政,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才懶得理會。雖然本宮被封為什麽攝政長公主,卻從不介入朝堂皇權紛爭,隻是在家裏看看戲,玩玩鳥,養養男寵,偶爾到母後宮裏問問安,拉拉家常,整日過些錦衣玉食、奢靡風流的日子,怎的還老有人覺得本宮居心叵測呢?

但聽安大人說最後四個字時,那珠玉般溫潤的聲音簡直已經可以用咬牙切齒來形容,隻怕這“同床共枕”才是今日他非置我於死地的真正原因。我不由得暗自後悔,早知如此,本宮真應當徐徐圖之,不該如此急於撩撥他啊。

“安卿,當年朕初登基把你留在西北苦寒之地,是想保全安家唯一血脈,如今想方設法調你回京任職,也是看中你的聰慧與才智,希望你為國出力,替朕分憂,卻不是讓你回京送死的。”皇兄說得語重心長,恩威並施,猶豫一下才又道,“更何況,你看她早已不記得當年之事。朕亦曾聽說昔日在邊關之時長公主與你頗是投緣,父皇甚至還有打算為你們賜婚……”

“縱是不記得舊事,卻改變不了她與臣之間的血海深仇,此仇不報枉為人子!昔日喪親之痛已不堪回首,可恨竟還有人在朝堂上下謠傳臣與沈舒夜早有苟且。臣父親當年曾受陛下之托教導過沈舒夜,可誰知卻是引狼入室,害得臣家破人亡,莫非陛下也聽信這等不實之言?”

皇兄似乎尷尬地咳了一聲才又道:“朕自然是不信……隻是這回的事沈舒夜怕是不能善罷甘休,她睚眥必報的荒唐性子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何況她還拿著先皇的遺詔和長明驛的兵符……”

他好像還說了些什麽,但這時候我的神誌漸漸有點模糊了,心道皇兄你若再不把解藥要來,隻怕我真會成為你和母後反目的導火索了,那什麽攝政令牌、長明驛兵符你也別打算要回來了。

幸好這時皇兄也岔開了之前的話題,隱約聽他是在向安沐軒要解藥,又好像在勸著他什麽:“你放心……隻要朕奪回兵權皇權,必會全你心願……任你處置……”

後麵的話我已聽不清了,不過我相信以安大人的忠心和他與皇兄的親厚,再加上皇兄的承諾,本宮這條命應該是保住了。

雖然自古天子承諾最不可信,但我還是不得不想,皇兄啊皇兄,你該有多恨我才能咬牙切齒地說出這等話,而我做人又得多失敗,才能讓至親除之後快。

不過在徹底陷入昏迷之前,本宮更想的是,在我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如何先報了今日之仇。

其實經曆過那麽多事,我也早已不畏生死。那麽就讓我也拿生命賭賭看,在這出遊戲裏,誰會活得更長一些,誰先會得償所願吧。

(二)

痛,好痛。

昏迷中,我分不清是胸口痛還是脖子上的傷口在痛,隻覺得仿佛全身都被人打碎又重新裝回去一般,整個身體都很難受。

一隻手輕輕撫過我的臉,指尖微帶清涼的感覺讓我下意識偎了過去:“小武……”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帶了謙卑而恭敬的溫和聲音款款響在耳邊:“殿下可是醒了?太後娘娘來看您了。”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睜眼看去,果然母後坐在我的床邊,而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母後……”我掙紮著想起身,卻被母後輕輕按住,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喑啞得厲害。

“舒夜你好些了沒?哪裏不舒服?快告訴母後。”

我搖搖頭,母後示意秦總管倒了水,她親自接過喂到我唇邊,我猶豫了下,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覺得緩了過來,才不滿地望著秦總管:“母後來了你怎麽不叫醒我,我又不是受了多重的傷。”

秦總管曾是母後宮中老人,母後因憐我回京之後府中沒有主事之人,才特意將他送給了我。這位老總管倒也十分盡心盡力,將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本宮甚是倚重。

此時他麵白無須的圓臉帶了幾分尷尬和關切,但還未開口,母後便歎道:“是母後不讓他打擾你休息的。”說著目光遊移在我的臉和脖子上,一向美麗而威嚴的鳳目中浮起幾分水意,“差一點就被安沐軒那廝給……聽秦征說你回來之後昏睡了一天一夜,昨晚還發了燒,這還叫不重的傷?舒夜,你若真出了什麽意外,你讓母後可怎麽辦啊?”

我就知道當時發生的事必然是瞞不過手眼通天的母後。

我怔了怔,隻覺得今日母後情緒有點激動,不過她既然願意“母慈”,那本宮也自然要“子孝”一番,於是我輕輕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女兒這不沒事嗎?”

“你沒事便罷,否則哀家必要那安沐軒陪葬!”說這話時母後眼中閃過冷厲,我忽然有點感動,至少比起皇兄的薄情,這一刻的她應該是真心關心於我吧。

但我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安沐軒如今怎樣了?您不會已經把他給……”

“之前母後竟也被他那溫文俊美的模樣給騙了,想不到他下手竟這樣狠毒,果然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想當初為了安家上下,母後還想著要補償於他。”母後冷笑。

我不語,隻眼巴巴地瞧著她,果然母後歎息:“沒死,你皇兄讓人把他交給你處置,現在先關在了天牢裏。”

“果然是由我處置?”我笑了笑,猶記得皇兄讓人喂解藥給我,我醒了的第一句話就是拉了皇兄的衣袖跟他講,隻要他肯把安沐軒交給我處置,我便全他一件心願——本宮不算聰明人,卻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而皇兄卻是聰明人,自然也猜得出本宮給的是什麽。

隻是沒想到皇兄竟還真是舍得,他可知安沐軒再落入本宮手裏的下場?

母後見我笑得莫名其妙,眼中現出幾分恨我不爭的怒意:“莫非你對他還不死心?”

我抬抬手,秦總管會意,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我半坐起來,又細心地在我身後墊了靠枕,然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我這才拉了母後的手笑道:“皇兄以為我既然沒死成,自然不需要安沐軒替我抵命,他分明是苦肉計,以為這樣就可以消了我的怨氣呢,不過那麽風流俊美的人,就這麽死了也著實是有點可惜。”

母後沒接我的話茬,隻是聲音沉了沉:“母後倒是好奇,這回你皇兄怎麽這麽痛快就將他交予你發落,哀家聽說那安沐軒可是他十分信賴的重臣呢,否則也不會這麽快就任命他為吏部尚書……是不是還有什麽母後不知道的原因在裏麵?”

望著她微揚的鳳目間隱隱的精明探究,我不由得歎息,母後就是母後,不枉在朝中翻雲覆雨、權傾天下,我若遺傳到她精明狠厲十之二三,也斷不至於把自己混到這般悲慘境地,隻可惜啊……隻可惜本宮再笨,到目前為止也還不打算將我與皇兄的交易說給她聽。

我撇了撇唇,不以為然地道:“女兒總是在宮裏出的事,皇兄肯定是怕母後追究起來他難辭其咎。以他現在的實力自然還不敢跟母後公然鬧翻,所以女兒也就沾沾母後的光兒了。”

我看見母後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麽,但她握著我的手緊了緊,終是銳意盡去隻留擔憂:“母後老了,又怎能護你一輩子,你這恣意妄為的性子也終要改一改,不然若哪一日你皇兄……”

“女兒隻剩半條性命,斷活不了那麽久,若到了那日女兒不死,便隨母後一起去了也好,咱們母女在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不是。”我不在意地笑了笑,語不驚人死不休,卻沒打算告訴她皇兄已經在拿我的性命當條件去算計了。

不過,宮中醫術最卓絕的許太醫曾斷言我活不過二十六歲,如今也不過還餘兩三年的光景,所以母後你也不必太擔心,自然是我死在前頭嘍。

唉,還真是人生苦短呢,所以本宮更當及時行樂。

“舒夜!”聽聞母後不悅的相喚,我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卻依舊笑得渾不在意,“所以縱是不死於安沐軒之手,亦會死於這病這傷這毒,兒臣早已看得很開了。”

母後靜靜望著我,默了片刻,終究什麽也沒說。

因為,我身上的毒,是她親手所下。

如今我已半人半鬼,她自然樂意去彌補昔日的傷害。早說天家無情無義,一切溫情脈脈,終不過被踩在權欲之下,利益不相衝突時才能表現。

我搖了搖母後的手央求她:“母後就允我將那安沐軒帶回府中‘隨意’處置吧,就算不能兩情相悅,總也解了兒臣相思之苦、心頭之恨才行。”

“舒夜,他畢竟是你皇兄的人,也是朝廷二品大員,終究要給你皇兄幾分麵子,別太任性了。他若真的不願意,打打罵罵氣消得差不多就放了吧,可不要鬧出人命來……”

母後終是鬆了口風,不過我有些奇怪她居然會替安沐軒求情。片刻之後,我便明白了她的心思,隻怕這才是她今日來探望我的真正目的——原來她是被皇兄找來做說客的呢!

她跟皇兄為了皇權爭得你死我活,卻也都有些見不得光的把柄落在對方手中。我雖不知道母後這回能從皇兄那裏撈到什麽好處,但肯定是皇兄害怕本宮一不小心真把安大人玩死了,才舍了老臉求母後來規勸我。畢竟如今我還算在母後的陣營當中,她的麵子我也得賣幾分。

我懶得點破,於是裝傻笑道:“母後給兒臣找個更好玩的,兒臣自然放了他。”

果然,母後低歎,一隻手點著我的額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樣子:“你說你府上還缺了男人不成,左一個氣宇軒昂的武狀元,右一個風流瀟灑的員外郎,還有那個妖裏妖氣的戲子,再加上那些個王公大臣巴結送給你的,比你皇兄後宮的人還多,你怎的非要去招惹一個與你有深仇大恨的……”

話突然就頓在那裏,她這是怕提到我跟安沐軒的舊時恩怨刺激到我嗎?

“兒臣中毒的時候迷迷糊糊聽安沐軒提到,當初是兒臣害他父親兄弟慘死。”我望著她,緩緩道,“母後,這是真的嗎?”

我早知道自己的腦子沒有母後好使,演技也沒她高明,明知道我這話出口必然會刺激到她,卻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她……不會已經在懷疑什麽了吧?

不過,就是我不問,她又何嚐信任過我?

我注意到她瞳仁微縮,目光似乎冷了幾分,卻不答反問:“舒夜,三年前的事,你如今……還記得多少?”

“那些恥辱的往事不提也罷,隻是我若真記得他跟我有血海深仇還去招惹他,豈不是有病?”我搖頭苦笑,“再說,兒臣如今已是這般半人半鬼的模樣,想過些隨心所欲的日子罷了,過去舊事,還是求您也不要再提了。”

母後憐惜地摸摸我的頭:“有時候哀家也真希望你永遠不記起來才好……”

是挺好,兒臣身上這些個亂七八糟的毒和這些年來您的欲蓋彌彰,為的不就是不想讓我記起當年之事嗎?

我暗自冷笑,發現母後溫柔慈愛的笑容也有點僵硬——

“出宮時間久了,哀家先回去了。你好好休養要緊,旁的事都不及身體重要,缺什麽你讓秦征到宮裏要便是了。”母後替我將頰邊的亂發別到耳後,款款起身,她向外走了兩步忽然又轉回頭,“那個每回都跟影子一樣陪你進宮的黑衣侍衛就是小武吧?”

我怔了怔。小武陪了我三年,卻是母後第一次問起他的名字。

“剛才母後坐在你身邊不到半個時辰,就聽你昏迷中喚了他四五次。母後看那孩子很不錯,就是戴了個麵具古裏古怪的,也不知道長得如何。既是那麽喜歡和倚重,改日進宮你帶他一起去見哀家。”

母後笑著,儀態萬方地緩步離開,我的心卻一直不停地沉了下去,被安沐軒曾經掐過的傷口處再次火辣辣地疼痛起來,直讓我憋得喘不過氣來。

我拉著床頭的繩索,繩子的另一端通向屋外。果然片刻之間,秦總管胖胖的身影就出現在我麵前。

我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抓了床頭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就用力丟向他:“母後來了為什麽不叫醒本宮?本宮說過這房間沒有本宮允許誰都不許進,難道本宮的話是放屁不成?”

秦總管怔了怔,麵對迎麵而來的東西不敢躲,連忙跪下,張張嘴想要解釋什麽。其實我也知道這完全是遷怒,此時發泄了幾分,倒也漸漸平靜下來。幸好放在床邊的也不過是香包香囊之類的東西,我也沒那麽大力氣——畢竟他是母後宮裏出來的人,受了傷不太好交代。

我閉了閉眼,緩了會兒才道:“小武呢?”

“他說沒保護好殿下,讓您受傷是他失職,從昨天半夜殿下燒退了之後,他就一直在殿外跪著呢,已經四個多時辰了。”

我心下一窒,怒極反笑:“好好好,他願意跪就讓他跪吧!下回本宮真的死了,就讓他給本宮陪葬好了。”

秦總管白白胖胖、什麽時候都帶著謙卑笑意的臉一僵,我也沒指望他能說什麽:“叫長碧進來服侍本宮換衣服,本宮要去天牢。”

“這……殿下您身體還沒恢複,是不是……”秦總管關切地說。

我冷笑:“本宮死不了,所以秦總管您也還得是這公主府上的奴才,還不快去!”

“老奴遵命。”果然秦總管不敢再多說什麽,趕緊出去叫人。

我隔著窗紗望著外麵漸漸籠上來的薄霧,微眯了眯眼——既然有人找本宮的不痛快,那本宮自然也得讓別人不痛快才行!

天牢在大理寺,而公主府離大理寺並不遠,大約半個時辰就到了。

估計沒料到本宮來得這樣快,到的時候大理寺卿嚇了一跳,不過因為有皇兄的旨意他倒沒多說什麽,連忙帶著人陪我進了天牢。

所謂天牢,關的多是些罪大惡極的死囚,隻等秋後問斬那種,條件自然不會太好。但看見鬥室之中,一身囚衣的安大人神色淡定地坐在那裏時,本宮就真有點兒不淡定了。

掃過滿室的刑具,我抬了抬眸:“請問許大人,哪個是絞刑架?”

“什麽?”大理寺卿許大人嚇了一跳。

其實不用他說本宮也認得,於是我不再理他,側首向身邊帶來的幾名親衛道:“把安大人架到那個架子上去。”

我府中的親衛動作迅速地完成了命令,一旁的許大人戰戰兢兢地問:“公主殿下,您這是要……用刑?”

“用刑?”我覺得許大人的話著實有趣,不由得笑道,“你難道沒看出來本宮這是要絞殺了安沐軒嗎?”

“殿,殿下您不,不能……”

“不能?”我從他臉上掃過,順便看了看他身後一眾官員,冷笑,“許大人身為大理寺卿,最熟悉我朝律法,麻煩您告訴本宮,以下犯上,企圖行刺一品長公主應當如何判罰?”

“按,按律當……當……腰斬於市……”在我的逼問下許大人已是滿頭冒汗,險些再給我跪了下去。

“也是,本朝還真沒怎麽絞死過犯人呢,不過似安大人這般清俊的模樣,若一刀下去血濺三尺,或頭顱滾落,或腦腸滿地,本宮又何其忍心?絞刑倒也能給安大人留個全屍,雖說本宮沒跟大人做成那一夜夫妻,但也不枉本宮愛慕安大人一場,你說是不是,安大人?”

我抬眸望著不遠處綁於絞架之下的安沐軒,他隻是漠然垂眸不語,唇邊含了幾分冷笑。

縱是一身囚衣卻難掩那讓人心動的風流倜儻,縱是麵色微有些蒼白,但氣度依舊溫潤謙雅。我情不自禁地摸摸脖子,那上麵還有幾道深深的指痕,即便隔著領圍,還會火辣辣地作痛——也不知道如此文弱優雅的男子,當初怎麽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

我微垂了眸,揮揮手:“行刑吧,更別耽誤了安大人投胎的好時辰。”

“殿下手下留情。”果然,許大人身後的一名寺正跪到我腳邊,疾聲道,“安大人乃二品要員,我朝亦遵循先朝‘刑不上大夫’的八議1之法,殿下怎能……”

不等他說完,我“啪”地將先皇禦賜的“代君攝政”令牌按到桌上。

頓時,屋中鴉雀無聲。

一滴冷汗順著那名寺正的鼻尖流下來,透過他的臉,我現在更想知道不遠處宮中坐著的皇兄此時的臉色。

於是我盯著安沐軒挑唇笑了笑:“皇兄知道本宮是睚眥必報之人,當初敢將安大人全權交由本宮處置,就早該想到今日的結果。安大人,看來在本宮開出的條件和你的性命當中,皇兄已然做出了取舍。”

見我如此公然揣測聖意詆毀聖心,眼前一眾人等再次變了臉色,唯安沐軒表情依舊清淡漠然,甚至閉上了眼,不屑與我對話。

對於將死之人,本宮心胸還是很寬的,於是再接再厲:“安大人可是心有不甘?”

安沐軒似是嫌本宮聒噪,忽然睜眼冷笑:“殿下不必挑撥陛下與臣的關係,我唯一遺憾的是當初沒下個發作更快的毒或者下手更狠一些,便可以為朝廷除害。”

那目光盯在我脖子上,瞧得我的心沒來由地一顫,不由得有點惱羞成怒,便不再多言,直接揮手下令殺人。

“請殿下三思!”

“請殿下三思啊!”

“殿下手下留情。”

瞬間以許大人為首的一眾人等都跪倒在本宮麵前。

本宮從來不知道原來安大人的人緣竟然這麽好!我卻不加理會,隻盯著對麵絞架旁兩名親衛緩緩轉動絞盤,那身形似修竹朗鬆般的安大人終於被緩緩吊了起來。

看他的臉開始變得通紅,額上隱約起了青筋,我微眯了眼,這種表情真是難看,原來再俊朗之人將死之時也是這樣不堪。想必本宮那日在他掌下垂死之時,也是這般駭人的模樣吧……我搖頭歎息,眼見絞盤愈絞愈緊,安沐軒的臉色越來越瀕於死色,心下一亂,竟忘記剛剛默數到了幾。

我輕輕一歎:“小武。”

話一出口,我才突然意識到,剛才本宮出門的時候見那清瘦的人影跪在殿前凜冽的寒風中,我卻故意沒有理會,隻徑自帶了親兵揚長而去。

所以說習慣是一件可怕的東西,三年來本宮習慣了身邊時刻有這個人可以依靠,真是會出人命啊!

我心中突然慌亂起來,猛地站起身來剛要喚人,忽然一道墨色人影倏然一閃,從我身邊掠向絞架,片刻間手起刀亮人落,安沐軒重重跌在地上。

竟然……是小武!

我緊緊盯著他戴著麵具的身影,卻隻見他緩緩蹲下身探了探安沐軒的脈息,然後向我點點頭。

我這才鬆開一直攥得緊緊的手,發現手心裏全是冷汗,竟分不清是因為小武的及時出現還是因為安沐軒還沒死。

就在這時,一直跪在本宮身側的那名大理寺寺正和一名主簿也突然衝了過去,卻被小武伸手輕輕一格,二人便跌倒在地。

我默默望著他們:“其實本宮對安大人一片愛慕之心唯天可表,又怎會忍心讓他去死?縱然是他負本宮,但本宮卻不忍負他,各位大人實在是多慮了。”

我極力想擠出幾滴深情的眼淚,但眼中幹澀得要命,於是隻好作罷:“當然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但如何懲罰本宮卻也一時沒有想好,隻好先把安大人帶回公主府了。”

其實,皇兄既然連母後都說動了當說客,本宮若不給麵子,一下得罪了兩個天下權勢最大的人,估計在京城也不太好混,所以安沐軒肯定不能死。

而剛才的一出戲,也隻是個小小的開始。縱是不能要安沐軒的性命,但將他接到公主府中可以為所欲為,還怕得不到本宮想要的東西嗎?

想想,本宮都覺得興奮。

(三)

因著這兩天各種的變故,身心俱疲,一覺睡醒已是日頭西斜,殘陽如血透著窗紗映了進來,直將半個屋子都染上了炫目的色彩。

我有點怔忡,靠坐在床頭半天才緩過神來:“來人。”

進來的是婢女長碧,我怔了下:“小武呢?”

“小武公子……”長碧猶豫了下,在本宮淩厲的眼神中小聲回道,“小武公子還在殿外跪著。”

我一怔,讓長碧侍候我穿好外衣。推開門,便見那黑衣人影筆直地跪在正殿中央。

心頭剛熄滅的火立時又被他拱了起來,本來以為他今日自覺跟我去了天牢,這事就算過了,這廝是故意跟我作對吧。我居高臨下地站在台階上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小武戴了麵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聲音亦平靜刻板:“屬下失職,害殿下受傷,縱是殿下大量不予計較,但屬下畢竟有罪,甘願受罰。”

他略垂了頭,夕陽西下,我縱是眼神不好,卻依稀見他烏黑的發間似染上了幾分寒霜。

我強忍著要衝過去拉起他的衝動,剛要開口,卻看見秦總管匆匆進來,後麵還跟著幾名侍衛,抬著還在昏迷的安沐軒。

我怔了怔,卻見秦總管躬身輕聲道:“剛才老奴已讓府中大夫給安大人看過傷了,殿下看要不要把安大人安排到偏殿……”

我冷冷望著他:“誰吩咐讓你給他瞧病,還把他帶進本宮的殿中來的?秦總管,您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秦總管被我瞧著,“撲通”就跪了下來:“老奴以為殿下對安大人……”

“你以為?你以為安沐軒到公主府是來當駙馬還是來做客的?本宮差點死在他手上,難道本宮還能讓他當座上賓不成?”

我一字一字直說得秦總管胖胖的臉上一片蒼白,冷汗直冒:“老奴該死!”

不愧是母後的人,為保安大人果然不遺餘力啊。

“去,把所有人都給本宮叫過來。”我揚聲吩咐,不一會兒便湧進無數婢女侍衛,就連我那一堆男寵,也都齊刷刷地出現在我麵前。

“既然入了我公主府,你們最好都記住了,誰才是你們真正的主子。”

我轉身抽了一名親衛腰間的劍,眼光一一在現場諸人臉上掃過:“你們也最好給本宮記住了,得罪本宮和背叛本宮的下場!”

我的劍停在安沐軒的麵前,劍尖猶自晃動不已。彼端那人一張蒼白的臉毫無血色,還在昏迷,脖頸之上的勒痕猶在,紅腫且猙獰,我的手忽然莫名地抖了一下,這才發現原來許久不握劍,竟連刺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我一把將劍摜到小武麵前,挑了挑眉:“你不是要本宮責罰你嗎?那你便替本宮把他的手筋腳筋全挑了,我倒要看他還用什麽來行刺本宮。”

隱約傳來抽氣聲,小武也猛地抬頭看向我,沒有波瀾的眼中終是泛起一絲震驚。

被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瞧著,我莫名地心如擂鼓,幾乎不敢與他對視,趕忙側過臉:“怎麽?本宮連你也支使不動,還是你要本宮親自動手?”

“屬下……不敢。”小武拾劍起身,挽了一個劍花,隻見劍光閃處寒意逼人,隻聞四下極輕的斷裂之聲,安沐軒手腕腳踝四處衣衫細碎地露了刃口,些許鮮血漸漸透著那幾處溢了出來。

小武恭恭敬敬地跪下,複又將劍輕輕擺放在我腳邊。

望著滿堂各種惶恐不安的眼神,我忽然意興闌珊,隻覺得一切事情荒唐無趣至極,我揮手道:“把安沐軒給本宮關到後院的地牢之中。”見兩名侍衛哆哆嗦嗦地拖著安沐軒向門外走,想到母後的話,我緩緩閉上眼又補了一句,“去找何大夫把他的傷口包紮一下,順便跟他說一聲,若安沐軒死了,他也不用活著來見本宮。”

“殿下……”許久之後,秦總管上前半步輕輕喚我,我睜眼這才發現眼前還跪了一地的人,沒我的吩咐,他們誰也不敢動。

我抬眸望著眼前的老總管,此時細長恭順的眉眼,全然是自責和關切,不由得覺得可笑。這府中眾人的演技個個比梨園戲子高出不知多少倍,他亦然,本宮亦然。

見本宮探究地望他,秦總管笑得依舊謙卑溫和:“殿下可要進晚膳?老奴特意吩咐廚房給殿下做了清淡的小菜……”

“不必了。”待秦總管我不敢像對旁人一樣任性地責罰,靜了下又道,“本宮累了,要休息了,你們都散了吧。”

“是。”秦總管恭敬地應了一聲,向後退了半步,揮手讓眾人都退了出去。

夜色漸漸彌漫上來。

有侍女敲門點燈,被我隨手抄起一隻手爐砸了過去,於是我的天地頓時恢複清靜與黑暗。我倚著牆,慢慢滑坐下去,獨自蜷在牆角邊不停地顫抖。深秋寒意逼人,但那些都抵不過我心底泛起的冰冷。

這樣的沈舒夜,讓我自己都覺得可怕和惡心,可這樣的日子,我卻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又或者直到我死掉,一切才真正能夠結束。所以當安沐軒扼著我的脖子時,我倒真希望他能夠再狠心一點,幫我結束掉一切。

可我也知道,人間煉獄我還沒有走完,閻王是決計不肯收留我,又或者說就算他來收我,我現在也不肯死!

我摸索著從腰間拔出貼身的匕首,像往常一樣在左臂內側狠狠劃上一刀。隻有那痛楚的感覺彌漫至全身時才能讓我偶爾浮現出來的脆弱自責湮沒在其中。

是的,每當我如此時這般軟弱時,我都會用同樣的方法提醒自己和折磨自己,這樣才能讓我度過無數個鄙視和痛恨自己的夜晚。

可忽然黑暗中一隻手輕輕奪去我手中的匕首,將我的手牢牢按住。

我苦笑,知道他夜能視物,而我,自從那次頭部受傷之後,光線一暗,便形同盲人。

待他感覺到我安靜下來之後,才伸出手來輕輕攬住我:“公主殿下,屬下前來領罰……你要實在想傷人,就捅我兩刀吧。”

“……”我被他的胡攪蠻纏搞得有點哭笑不得,就知道他比本宮還小心眼兒,不拿捏我的短處多刺激我幾下他難受。

他身上的氣息總是很好聞,有種薄荷般清涼的味道,每回被這種感覺包圍著,我都有種想沉沉睡去永遠不願再醒過來的奢望。但聽聞他戲謔的語氣,我沒似往日般放鬆下來輕輕靠進他的懷裏,而是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著。

大概嫌麵具礙事,他習慣每回進了屋就摘下它,反正他欺我夜盲,才會把最後一層防備和偽裝都褪下。

於是我的手順著他光滑如玉的臉,摸到他烏黑柔軟的發,果然那上麵有冰涼的濕意。

我心底輕輕抽痛了幾分,下一刻手就被他拉了下來,那手竟比我的手還要涼——他明明知道,跪了那麽久分明不是虐他自己,而是在虐我!

“小武,我很難過。”

他拉著我的手,修長的手指在我手掌間摩挲,指尖的薄繭有點粗糙卻又那麽溫柔。靜了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阿夜,你想哭就哭吧。”

如果我還有眼淚,我想,這一瞬間必是要流出來的。

因為他好久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同我講話,亦好久沒有叫我的名。自從回京後我變成另外一個自己,他總是那麽疏離而自持,縱是如此親近到日日相守,卻又仿佛隔著茫茫天涯。

我終於靠在他的肩頭,卻緩緩搖頭,我不哭,我早已沒有了眼淚。曾經那些脆弱委屈不甘憤然的眼淚,便如我心頭的熱血與良善一般,早已盡數毀滅在許多年前。此時的我,隻餘陰暗與冰冷,和——不擇手段!

小武的聲音輕輕響在我耳邊:“你知道嗎,剛才……我真想真的挑斷他的經脈,我甚至想殺了他。”

他以為我是為了安沐軒而難過?我知道他誤會了我的意思,張了張嘴卻終是沒有解釋。

靜了良久,我找回自己的理智:“這麽說,果然你並沒有真正挑斷安沐軒的筋脈……”

他的身體似乎有點僵,聲音卻依舊輕柔:“你若真想挑人筋脈又何須我來動手,幾劍下去管他斷手斷腳又有什麽幹係。偏你越是緊張擔心就越下不去手,一副生怕傷了他的樣子,我還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我怔了怔,對他與我如此默契不知道是該開心或是擔憂,我故意討好地笑著搖搖他的手臂:“就知道小武最了解本宮的心意。”

下一刻他輕輕推開我:“為了安沐軒,值得嗎?”

我默了良久:“你什麽意思,本宮聽不明白。”

“明明知道他恨你入骨還招惹他,差點被他害死又不忍真的傷他,帶回公主府當著那麽多人麵故意折辱他……阿夜,你把自己弄得聲名狼藉,與陛下、太後和滿朝官員為敵,究竟想做什麽?”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感覺到他清亮的眸熠熠發光,銳利逼人。

幾乎被他的眼神刺到,我竟不知道如何開口,深吸了口氣我才讓自己的聲音一點點冷了下來:“小武,你逾距了,本宮的事還輪不到你來過問。”

“是啊,我不過是公主殿下的奴才,招之即來,又有什麽資格管你的事。”他低低笑著,仿佛又變回我們平日相處時的模樣,“既然如此,如果殿下不需要屬下服侍,那屬下就先行告退了。”

眼見他又退了半步,向殿外走去,我又急又怒,想開口解釋卻又無從說起,噎了半晌最後隻是狠狠冷笑道:“好好好,果然脾氣見長,看來就是本宮平時寵你寵過了頭。滾,武靖昭你滾,今日你走出這元儀殿,有種就別再回來,別以為本宮沒了你就活不下去,本宮告訴你,本宮再不願意看到你!”

“殿下真舍得放我離開?” 他步子忽然一頓,我依稀看到他將麵具重新戴回臉上,“我知道了殿下那麽多秘密,你就不怕……”

“你敢!”幾乎下意識,我的話脫口而出,“你敢說出去半個字,本宮必要將你碎……”

“將我如何?碎屍萬段?”他逆著光似乎笑了笑,雖然看不清,但麵具之下那一側唇角向上微挑,露出半顆虎牙的模樣幾乎能印在我腦海裏。

意識到自己的口不擇言,我突然惶恐起來:“小武,我不是……”

“阿夜,我總以為這幾年來你不管如何荒唐放縱、不擇手段,總會好好守著自己的心。可是……你終究還是變了……”

他這回沒有再停留,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他的話,似一根長針狠狠刺進我的心底,讓我的心揪成一團。我摸到了剛才的匕首,卻不想給自己一刀,因為其實肉體的疼痛遠遠不如心裏的疼痛讓我覺得解恨。

我……活該受這種折磨!

忽然覺得胸口一陣血氣翻湧,我順手摸起手邊也不知道是什麽的物什,一通亂砸,直砸到手邊再無可砸之物和氣力盡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踉蹌起身,摸索著拉了殿中長榻旁的繩索,一聲清脆的鈴聲傳出去很遠,片刻秦總管便帶了婢女出現在我麵前。

有秦總管指揮,效率極高,很快屋內的一切都收拾停當,連被我砸光的各種擺件也迅速填補上了新的珍品,在一室燈光下流光溢彩。

“殿下,可要奴婢們侍候您洗漱?”秦總管躬身望向我,神色平靜。其實對於這樣滿室狼藉的場麵,他早習以為常,幾乎每個月總會有那麽一兩次,本宮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是拿人出氣就是拿物件出氣。

見我垂首不語,於是秦總管會意道:“要不殿下再找個奴才伺候著?”

我聽他如此說,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果然小武消沉地離開和我的憤怒沒有逃開這位心機深沉的老總管的法眼。

我沉吟了下才淡淡道:“那就叫阿然、呈久和韓清過來吧。”

誠如母後所說,我府上的男寵沒有二十也有十七八個,但本宮一向眼界頗高,獨寵的卻也不過三四人,而平日我很少一起叫他們過來。秦總管雖然怔了下,還是應了聲“是”,不足半刻,那三個我豢養的男寵就已經衣著整齊、梳洗停當地恭敬跪在我麵前。

最靠門邊一身藍色長衫且眉目俊朗的男子叫呈久,他便是母後口中的員外郎。長熙二年中二甲進士,因在禦園花的一次詩會中賦得幾首好詩而被我相中,強行拉進了公主府。本來他抵死不從,還很書生氣地絕食了三天,但文人終是文人,傲骨不是人人都有,在一甲進士也隻封個七品小官的情況下,本宮托劉尚書直接給了他個從五品的員外郎之後,他也就半推半就從了本宮。

中間的那個著白色衫子的妖嬈男子叫阿然,原是伎館伶人,舞姿妙曼且唱青衣極是好聽,我不過是有回在張相家的堂會上誇過他一回,沒多久便有人將他打包送到我府上。既然人家情之切切,那本宮自然卻之不恭。

唯最後那個氣宇軒昂叫韓清的,本宮的確是費了些心思的。他曾是一名劍客,也曾在地方上任了個九品芝麻官的小職,後來中了長熙元年的武狀元,一身武功又有功名,本宮奈他不得,便隻好請人捉了他的家人藏了起來。唉,為了此人我還真是用心良苦,軟硬兼施,看在本宮這般執著的份兒上,他也隻能委曲求全,隻是從來也沒給本宮好臉色看。本宮自然不在乎,反正他怎麽樣都很帥。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堂屋裏隻餘我們四人。

“都起來吧。”我依舊斜倚在軟榻上,望著他們勾了勾手指,“你們三個……今天輪到誰先來?”

(四)

呈久拿了把扇子故作風雅地輕輕扇著,阿然低頭細細擺弄著自己的蘭花指,韓清更是酷酷地抱了雙臂倚在門柱邊冷睨著房梁,誰都不看我一眼。

我半立起身子猛地一掌拍在榻邊的桌上,怒道:“本宮供你們吃供你們喝,你們還跟本宮擺譜裝大爺,真是反了你們了。難道你們也都跟小武一樣處處違逆本宮,告訴你們,甭管是誰,本宮一樣把你們一個個都踢出公主府。”

許是見我真的有幾分怒意,三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終於阿然磨磨蹭蹭走近了幾步,一雙秀氣的手指一點點艱難地解著外裳的衣帶,解下之後又小心疊好放在榻邊,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主殿中央有塊很寬大的羊毛地毯,又厚又軟,比榻還要舒服,據說是為了便於本宮與男寵們玩幾人同行的。此時本宮在他脫衣服的同時也拔了頭上的發簪、解開了外衫,細細將袖子挽好,站到了地毯中間,不等阿然站穩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往地上撲去。

見我一上來就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阿然嚇了一大跳,右臂將我已攻到他胸前的手格開,左手直扣向我的手腕。我不得不變掌為拳直擊向他右側腰肋間,誰知他腰忽地一扭,以一個讓人不可思議的柔軟角度避了開。我順勢而上,收拳橫肘直搗他胸前,他一掌擋開向後跳開兩步。

不足半炷香的時間,我和阿然已過了近二十招,幾次險些將他撩翻在地,阿然一邊躲一邊低叫:“殿下饒命啊,你這麽不要命地玩兒,是要殺了我啊……呈久還不快來救我……”

是的,我招招不守隻攻,全無章法,盡是不要命的打法,阿然知道我沒有內力所以不敢用全力,最後隻打得他繞著屋子亂轉,妖嬈之態盡失,唯餘狼狽。

我估計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雖然剛才我已將滿頭釵鈿摘掉,又隻著了貼身便於行動的武服,但高綰的雲髻散亂在頰邊,身上更是大汗淋漓,仿佛能將剛才心底的陰霾一起發泄出去。

隻是不知道阿然這些聲音傳出去,又會被人理解成怎樣不堪入目的情形,當然,本宮自然不在乎,而本宮在乎的那個人,早已被我氣走了。

“阿然啊,最近是不是戲唱得多了,把以前那點原本就不怎麽好的功夫都丟到姥姥家去了?”

“你看看,手是蘭花指,腰是水蛇腰,咱們阿然越發有當紅戲子的風采了,以後殿下不要你,你去京城‘蘭香樓’當個頭牌也沒問題。”

韓清和呈久在一邊興致盎然地看著不肯幫忙,呈久更是時不時還嘴欠調侃他幾句。

我自然知道阿然是讓著我的,便越發放肆,麵對他橫掃過來的腿不管不顧,直接一個旋身攻他下盤,他慌忙收腿,化拳為掌,但突然間我覺得麵上一涼,原來一直覆著的麵紗竟被阿然的掌風震掉……看著那白色的紗巾在空中幽幽飄**而後落地,我竟一時怔忡得頓在那裏,仿佛最後一層故作強悍的偽裝終於被狠狠扯下,露出了最不堪的脆弱和無恥的自己。

阿然一掌震飛我的麵紗也不由得大驚,但他直奔向我麵門的一掌已然收勢不及,不是要打花我的臉便是得反震回他自己體內得了內傷。就在這時,突然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在阿然腕間一劃,順勢卸去他的力道,同時將我一把扯到了安全距離。

是韓清。

待我再抬頭,卻見他們三人早已盡去平日的漫不經心,阿然更是跪在我麵前。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不就是不小心讓你們看了這張難看的臉嗎,我都沒怪罪你們,你們至於嚇成這個模樣嗎,阿然快起來。”

三個人卻麵色都似白了幾分,阿然更是小心翼翼地開口:“殿下……我……

我……”

“我說了,以後沒人的時候別動不動就跪,別什麽‘殿下’‘公主’的,不當自個兒是兄弟是不是,還是拿我的話當耳旁風。”聽了他的稱呼我更來氣,又開始不計形象地大吼,明知道這樣不好,可就是壓不住火,“你真願意像小武那樣氣我就都給我跪著!”

阿然趕緊起身,隻聽呈久小聲咕噥著,我扭臉瞪他:“你說什麽呢,有種大聲說。”

“我說你心情不好就直說,隨便抓我們誰暴打一頓出氣都好,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回回都是這樣,打完之後自己又要犯上好幾天的病,幹嗎這麽折磨自己。”呈久也回瞪著我不甘示弱。

見我一臉震驚,他又冷哼:“你以為我們不知道?還說什麽兄弟,你當我們是兄弟不是?什麽痛都自己一個人扛著!”

“你……”我不由得退了半步,想開口卻仿佛喉間哽著什麽,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行了,你少說兩句吧。”韓清上前拉了呈久一把,向我道,“他最近打賭輸了心情不好,你甭理他。”

“你贏了你心情好,你心情好給九爺我笑一個,別整日間哭喪著一張臉,跟誰都欠你二五八萬似的。”呈久挑釁地哼著。

韓清低聲道:“姓周的,你別跟老子叫板,有段時間沒收拾你了,你小子又欠揍了是不是?”

“行啊,你不服咱換個地方幹一場,別以為你得了武狀元的頭銜就怎麽著了,雖然九爺我棄武從文多年,還是照樣能打得你滿地找牙。”

見二人鬥雞似的相互瞪著,這回換阿然抄手在一旁吭吭笑著,一副瞧好戲的模樣。

恍然間,我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那熟悉而親切的感覺鋪天蓋地地卷了過來……

老九和老三一向不對盤,兩人三天不打上一架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而每到這時,老六和老四都會在一旁敲邊鼓起哄瞧熱鬧,老五和老七卻是見怪不怪地該擦槍的擦槍,該喂馬的喂馬,隻有老二,會搬來藥箱準備好治跌打損傷的藥酒坐在一邊等著誰先敗下陣來,然後好心替他療傷。我則等著他們折騰完去洗澡的時候,慫恿老六去把他們的衣服全都偷回來,全營上下便能看到七個光著屁股的大男人圍著樹葉深夜潛回來——當然那件事的代價就是他們把我和老六騙到縣城外的樹林裏,挖了個三人高的陷阱晾了我倆整整一個晚上……那些邊關往事曾經是我心底最美好的經曆,可一夜之間,我最親近的八個兄弟,卻傷死大半,人鬼殊途。而我亦武功盡失,前塵俱滅,成了今日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

三年零一百四十五天,我的生命再沒有那種陽光和歡笑,隻餘死寂一般的孤獨和隱忍,似靈魂墜入無底深淵,永世不能超升。

我的手下意識握緊,卻也阻止不了全身的顫抖,那熟悉的夢魘一般的沉重仿佛一隻大手扼住我的脖子,讓我呼吸困難幾欲昏迷。

“小夜……”一聲相喚如解了魔咒的靈符,將我驚醒,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在領口處——我知道,那不是領圍太緊,而是由心底泛起的恐慌和窒息。

那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呈久和韓清早已停止了爭吵靜靜看著我,阿然一雙眼睛也關切地望了過來,直盯著我頸間,帶了幾分惶恐和冷狠:“小夜,你臉色這麽難看,不是脖子上的傷還沒好吧。安沐軒那廝真狠,敢把你掐成這樣,要不是你不讓我動他,六爺我真想把他撕成碎片拿出去喂狗……”

說話間,他把一雙蘭花指壓得“哢吧”作響。

這兩年來阿然姿態麵目愈見妖嬈嫵媚,難得見他臉上又出現這般厲烈殺氣,我略感放心,心下更滿溢著感動。

這便是我的兄弟——而我,雖然貴為公主,很不要臉地自稱“長風第一騎”,其實卻並不是他們的老大,在他們眼中,我隻是他們出生入死,不計代價要保護的“小夜”。

“喂,你又哭又笑的,不是得了什麽病了吧?”呈久一隻手剛要搭上我的額,卻聽韓清“吭”地咳了一聲,呈久瞪了他一眼卻終沒有上前,忽然笑得有絲不懷好意,“你這病我看還得小武來治,我去找他……”

“不要。”我一把拉住他,猶豫了下,我緩緩開口,“從今天開始,他……失寵了。”

“什麽?什麽?”阿然第一個湊了過來,一副八卦的樣子,“你剛才那樣欺負小武不是故意給人看的?也就是小武能忍得了你這樣的壞脾氣,看樣子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你怎麽知道……”話沒說完我就識趣地閉了嘴,原本以為我的心思藏得很深,沒想到連阿然這樣大條的人都能看出來——我心有戚戚,卻不想多作解釋,默了半晌才道,“小武失寵了,從今天開始,本宮得再找一個新寵……”

那三個人就跟說好了一樣立時唰地從我身邊退開幾步,我怒道:“你們也太傷人了。”

韓清蹙了蹙劍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要不我……”

“你不合適。”我揮了揮手,目光從阿然臉上轉到呈久臉上,笑得嫵媚,“呈大人,從今天晚上開始,你就搬到本宮的寑室來吧。”

呈久似是抖了一抖,怔了半天才道:“那個,男女授受不親……”想了想,他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早年間在邊城為了對付敵軍夜襲,我們兄弟多人擠在一處休息也不是沒有過,而那回我右肩中箭也是他跟老二一起剪了我的衣服替我拔出毒箭。

更何況現在的我早把自己弄得聲名狼藉,還怕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之言,於是他麵色尷尬又擠出一句:“可我,我……我是文官……”

“殿下隻是要男寵,又不是要侍衛。”阿然在一旁擠眉弄眼,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這時卻忽聽韓清沉聲開口:“安沐軒是怎麽回事?小夜,前天到底發生了什麽?還有,你為什麽把他弄進府裏?”

我故意扭著衣角歎道:“其實本宮真的早就對安大人芳心暗許、仰慕許久啊!”

“切!”三個人同時白了我一眼。

“那小武怎麽辦?”下一刻呈久和阿然同時問,韓清雖然沒開口,但眼神中也有著讚同——這幫人不愧是同生共死的兄弟,連八卦之心都是一樣一樣的。

我頓時有點無語,原本剛有點平靜的心突然又絞得難受,剛才小武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有些事情不是一兩句能夠解釋得清楚的,更何況牽扯了太多別人的秘密,我無法做主。

估計是看出我臉色不好,呈久輕輕瞥了我一眼,替我解了圍:“小夜想保安大人的性命。”

我抬眸看向他,或許對於他能夠猜出答案我一點都不應該驚訝。呈久原本就是我們當中最聰明和細致的人,我隻是沒想到他竟這麽快就看穿一切。

“你看看你,果然隻能當武狀元,一點腦子都沒有,還有你,老六,天天唱戲都唱傻了吧,再沒當初的機靈勁兒。”呈久嘲諷地撇了撇嘴,我知道他是有意逗我開心,不過,若不借機會損旁人幾句,他也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老九。

但他一向聰明,趕在韓清和阿然發飆之前忙麵色一正,目光卻是認真地看向我:“當日安將軍全軍覆沒,的確是我們欠他在先。”

一時間我心中五味雜陳,當初之事明明是我被人算計以至於害安氏一脈,可他卻用了“我們”二字,這份回護我知道終生難以為報。

“所以就算安沐軒心有怨懟傷害小夜,她還是想保全他的性命。”呈久對我眼巴巴的感動視而不見,隻是沉吟道,“既是想保他,為何還要讓小武挑斷他的……”

“小武出手很有分寸,他的手腳筋脈休養一段時間自會恢複如常。”韓清忽然打斷他的話,冷睨著眼,一副“就知道以你的修為定然沒看出來其中奧妙”的表情。我再次歎息,韓清的武功我是知道的,他眼睛果然還是這麽毒,隔著多老遠都能看得清楚。

“所以我才有此一問,你這一舉動是為了試探誰?”

呈久目光中閃過一絲思量,卻也跟韓清、阿然一起看著我。

“公主府有內奸……”我話沒說完,呈久忽然一扇子敲在我頭頂上,輕笑,“誰不知道秦總管是最大的內奸。”

“不許再打我的頭。”我捂著頭瞪著他,“原本就不聰明,會被你越敲越傻的。”靜了下我才又道,“不光是秦總管,我皇兄在府裏也有內線……”

“哦?”阿然挑了挑眉,“你母後那麽精明的人,居然還能容忍皇上在你府裏安排內線?”

“大概是這幾年來我鬧騰得實在荒唐,母後對我戒心淡了,疏於防範才讓皇兄的人有可乘之機。”我笑了笑。我用了整整三年才讓她相信我再不是從前那個對她有威脅的沈舒夜,可不想功虧一簣。更讓我沒想到的是,皇兄的心機也如此深沉,竟還沒放過我,又或者他不是為了對付我,而是想通過我這裏探查母後的動向。

“你想讓我們怎麽做?”韓清與呈久對視一眼,不愧是相交多年的兄弟,瞬間便明白我的用意。

我看向韓清:“皇兄曾言不計代價要保安沐軒,我若真傷了安沐軒的筋脈,他於皇兄便是廢人了,所以皇兄知道我今日之舉後肯定會派人查看他的傷情。我估計最遲後半夜就會有動靜,你隻需去查探那個內奸是誰,但不用打草驚蛇……”

除掉皇兄的內線,我不必自己動手,母後知道後必會勃然大怒——這幾年來,母後對我還算是疼愛的,更何況皇兄這一舉動顯然是挑釁了母後的權威,估計他們原本就脆弱的同盟會更加不堪一擊。

我其實最喜歡坐山觀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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