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武

若我不說,恐怕阿夜永遠也猜不到,當初在崖下救我的是誰。

當我睜開眼看到他,下意識就要去摸貼身的短刃,然而手指一動,便是連心的痛,這時我才想起我中了致命的一箭,又跌落懸崖,幾近身死。

“一箭穿胸,又從那麽高處墜下,才三天就能醒過來,還真是不一般的命大。”

白胖胖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意,但笑意未達眼底,而他的眼神跟他的語氣一樣,尖銳清冷。

這是我從未在秦總管眼中見過的神色,以至於我幾乎懷疑眼前這人是不是因為我昏迷過久而產生的幻象。

見我驚怔,他又輕聲開口,這回他的話卻在我心底掀出驚天巨瀾:“世子不會失憶了吧?”

他叫我——世子!

一時間心念狂轉,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念頭就是他定然是掀了我的麵具。

想想也是,重傷垂危,昏迷不醒,我於他早已是板上魚俎,他不去看我的真麵目才怪。隻是我卻不料這老東西記性竟這麽好,十年前我隨父王來京時在皇後跟前見過一麵,想不到他竟還能認得我。

一瞬間我起了殺機,但下一刻他的手指拂過我的手腕:“老奴能救世子,自然也能殺世子。”

我剛才試過,雖然體內氣息極是不穩,但也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而秦總管那一指不但震得我手腕發麻,甚至連勉強提起來的內息都盡數散去。

想不到,在沈舒夜身邊竟藏著這樣的高手!那麽之前無論是我還是韓清、阿然、呈久以為背著他的那些事情隻怕也……思及此處,我不禁一身冷汗。

“你……是誰?”

我一開口,卻嚇了自己一跳。那聲音仿佛是從破舊的風箱中發出的嘶鳴,微弱破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世子任性了這麽久,該回去了。”秦總管不回答我的話,徑自道,“我已通知了南平王爺,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應世子了。”

眼見他要往門外走,我心下一急,不管不顧地提了口氣用力向外翻,一下子從**直摔到地上。隨著重重地落地,我隻覺得有一隻巨大的手透過胸口緊緊捏住我的心髒,喉間一腥,大口的血便從口中湧了出來,眼前一黑,我幾乎暈過去。

蒙矓間我見秦總管疾步過來,在要扶起我的那一刻,我貼身的短刀已經抵在他的胸口。用力咽下口中的鹹腥,血嗆在喉嚨裏,我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屏息強力支撐自己不倒下。

秦總管低頭看著胸前的刀,默了良久,就在我已經快支持不住再次昏過去時,他不怒反笑:“果然是沒良心的狗崽子,我秦征難得發善心救回人,卻還救出是非來了。”

這句話比之前發生的一切更讓我震撼,我隻覺得腦袋裏轟的一聲,剛要開口,一直壓在喉間的血終於噴了出來。我感覺到,幾乎是同時,秦總管身子一擰,一隻手奪掉我手中的兵刃,另一隻手則貼上了我的背心,那一直淡漠的臉略有了幾分冷峻:“傷及心肺,毒入五髒,內外皆損,你要想讓你父王一輩子後悔內疚的話,你就繼續折騰自己吧。”

說話間,一股綿厚的內力順著我後背要穴緩緩注入,隻片刻便將我幾欲炸裂的胸口的疼痛壓了下去。他一隻手放開我,我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已經看不清他的麵目,卻執著地不肯鬆開。

他剛才那輕巧的一句話,涉及我心中最最深刻的秘密,而知道我真正身世的人,全天下超不過五個,而他,這個一直是太後的心腹耳目、隱藏在公主府的內侍總管——究竟是誰!

秦總管的內力極是強大,更令我驚奇的是這股內力竟與我本身的內息十分默契地融匯在一起,漸漸從丹田升起勃然生機,舒緩至身體每個角落。這是我師門獨有的內功心法,他又怎麽會……

“當年我曾欠你父王一份情,如今救了你也算還幹淨。”秦總管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淡淡開口,良久之後他移開在我背部要穴上的手,輕輕扶我躺下。

這次我很順從。並非全信了他的話,我隻是忽然間明白,便是我完好無損的時候在他手下隻怕都過不了百招,何況現在。不管他有什麽陰謀詭計,我除非一心求死,否則隻能靜觀其變。

“這才乖。”秦總管又取了顆藥丸塞進我嘴裏,直到我咽下,臉上才浮現出些許笑意,“老奴安排了人看護你,你且在這裏安心休養,若快的話你父王的人三四天就能到。”

見他轉身就要離開,我心中一急,一把扯了他的衣袖。我此時全身無力,那唯一的力道也隻能算是虛攏著他的袖口,他若不想理我隨時可以抽身,但秦總管頓住了步子。

我知道或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於是我深吸了口氣,勉強組織出那支離破碎的幾個字:“你……到底是……什麽人?”

“知道得太多死得快。”秦總管依舊笑眯眯的模樣,但我知道他的話是認真的。能隱藏那麽深那麽久的人連自己都能犧牲,何況隻是父王的幾分情分。

“我已經死過兩回了。”不知道是他真氣的作用還是那顆黑漆漆的藥丸的功效,我覺得自己說話時的氣息順暢了不少,但每個字依舊撞得我胸口生疼,我嚴重懷疑自己的肺上裂了個大洞。

他忽然斂了臉上的笑,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知道,他懂了我的意思。

知道我的秘密,他必然會懂我的意思。

三年前被深埋在邊關風雪之下,那是我“死”的第一回。而作為一個身居南地的世子,幾乎葬身於大靖與黎國邊界,這事說起來多少還是有些詭異的。

見我拿舊事相逼,秦總管目光漸漸銳利,便是聲音也冷了幾分:“你想知道什麽?”

雖然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但顯然他願意回答我。

我心下微微苦笑,暗罵自己的不爭氣,卻終是歎息:“你在她身邊那麽多年……”

他應該知道我口中的“她”是誰——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人,終是在他完美偽裝的表情中看到些許的驚訝:“你不恨她?”

摔下懸崖的時候那聲“小武”撕心裂肺般回**在我耳邊,我從未聽過那女子如此絕望的聲音,即使是當年在邊關她失去了那麽多,我都不曾聽到她這樣淒厲的呼喊。可是,數次舍身相救難抵多年同袍相澤的情義,三年相濡以沫更換不來身心相付的信任,她心裏裝的是仇恨責任,裝的是手足情深。我不想、不能也無法跟韓清、阿然和呈久他們去比,那融入骨血的感情隻讓我為她心疼和驕傲,可我忘不了她看安沐軒的眼神,那種信任、依戀、仰慕的眼神……是的,我承認我的嫉妒,甚至我中一箭後她反而撲向那男子的驚慌讓我心灰意冷,那個瞬間我想著,死在她麵前也好,於她於我,都是種解脫。

而如今支離破碎地躺在這裏,我忽然釋然。

我與她的糾葛,並非始於三年前邊關風雪下的相救,亦非十年前的驚鴻一舞——我或許注定是為她生為她死的。可正因為有這多年的糾葛,讓我在最難熬的日子裏便也這麽活了下來。恨嗎?或許吧,但她已覓得良人,我又何必至死不休,傷她傷己?

我閉了閉眼,再開口時,目光間帶了懇求:“我不放心她。”

我不知道秦總管內侍出身,會不會明白我的複雜心情。

“有些事還是找你父王要答案吧,五年了,他無時無刻不為你擔心。”

是啊,任性了五年,我除了這心上破碎的大洞一無所有。我的存在仿佛是一個笑話,困著父皇,困著自己,困著那或許再無交集的女子。

“不許自暴自棄,咱們昭焉人可以流血可以流淚,卻從來不出懦夫!”

秦總管的眼果然毒,竟看出了我的心灰意冷,可下一刻,我卻瞪大了眼,胸中血氣翻湧,堵在胸口讓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見我震驚的神情,他忽然笑了,這笑不同於以往的謙卑虛偽或圓滑世故,似有幾分淡淡的暖。他伸手輕輕蓋住我的眼:“好好睡一覺,醒來你自然想得清楚。”

我眼前一黑,如他所願,我複又墜入昏睡當中。

然而,這一刻,我心底竟然出奇地平靜,他說“我們昭焉人”。

是的,我們昭焉人,我是——昭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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