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漫漫
(一)
我再睜開眼時,已在自己的**。
“殿下您終於醒了。”入目,是秦總管一張永遠溫和的臉和慈祥的眼神。我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卻見他讓開身子輕聲道:“陳太醫,公主殿下……”
“殿下陰陽失調,氣血兩虧,中氣不足,思慮過重,宜靜養,要慢慢調理才行。”白胡子的陳太醫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出現在我視線中。這張臉我再熟悉不過,小時候我生病全是他來給我診治,他如今已是太醫院院判,隻負責給皇兄看病。
皇兄能把他賜來給我看病,也算給足了我麵子。
“這次頭痛昏迷可能跟殿下以前頭部受過傷有關,至於身體失去知覺一事,老臣還需回去同太醫院的其他同僚再進行探討。”
我輕輕抬了抬手,找回些力氣:“有勞陳太醫了。”
我估計他這是急著回去跟皇兄報告我的病情。
而盡管他現在是皇兄的人,但思及從前他對我的照拂,應有的尊敬還是必要的。
見陳太醫開了方子便急急離開,我不相攔,隻掃過一屋子的人,向秦總管道:“本宮累了,讓他們都下去吧,本宮看著他們頭更痛。”
“他們也都是不放心殿下。”秦總管笑笑,一雙眼在我臉上睃巡。今日我公然向皇兄示好,不知道母後是不是已經得了消息,而她又會做何動作。
也真是難為了秦總管還能笑得這般風輕雲淡。
眼見一屋子人散盡,我隱約聽外麵有些嘈雜,我不由得向門口一隅望過去,卻見周瑞高大的身影靜立在裏間與外間的隔斷處——我心下微動,輕聲吩咐長碧:“去,把呈久給我帶進來。”
不一會兒,我見一身碧綠衣衫的呈久一臉不憤地走了進來。要不是因為身邊還有別人,我實在是忍不住要噴笑出來。呈久容貌俊美,神采飛揚,但膚色略暗,平日穿緋色朝服和各色衣衫都能顯得他清俊儒雅、風姿卓越,唯這明豔豔的綠色是他的死穴。今日他不但穿了綠衣,偏又在頭上紮了黃色的巾子,活脫脫像根頂花帶刺的黃瓜,實在太折損他的形象。
隻見呈久先是跪地行了禮,而後眨眨眼委屈道:“今日殿下病倒,臣實在擔心。”
“你先起來吧。”我忍了半天才沒笑出聲來,實在憋得辛苦,隻能用咳嗽來掩飾。
一旁的長碧忙倒了水扶我起身,我搖了搖頭:“剛剛太醫也說本宮沒事,就是今天有些累了,休息會兒便好。”
我這話一半是說給呈久聽的。
“知道殿下沒有大恙臣很開心,隻是如今臣見殿下一麵實在是太難……”呈久作勢表了表忠心,然後還生怕我不知道般扭頭憤憤瞪了門口一眼。
原來……竟是周瑞不讓他進來。
想想也是,任誰對靠男色博上位的人不齒都很正常,更何況周瑞官及四品,遠超過呈久的官位,朝堂之上官大半級能壓死人的。
我靜了片刻讓長碧先退了出去,才喚了周瑞進來。
那高大的身影緩步進來,目不斜視,單膝跪地行禮:“奴才周瑞見過殿下。”
我有些感慨。明明是背信棄主的小人,可怎麽看都那麽威武正義,就連跪地的姿勢看著都比呈久更加風流瀟灑。
“呈久跟了本宮快三年,算是這公主府中資曆最老的人,平日有什麽事讓他多指點你些,你畢竟是從皇兄身邊出來的,別讓旁人挑了錯處。”我語重心長地道,言外之意也格外明顯。
然後呈久極是配合地在一旁用鼻子哼了兩下以示小人得誌。
周瑞的麵色有點白,沉默了片刻才道:“剛才陳太醫所說,殿下陰陽失調,氣血兩虧,宜靜養……”
我怔了下才明白周瑞的意思,有點尷尬,扭頭見呈久,卻見他笑得一臉無恥:“原來周大人隻是關心殿下病情,我還以為大人是來跟呈久爭寵的呢。不過韓大人去了邊關,阿然去了福安王府,小武又離開了公主府,殿下身邊的確少了可心的人兒,周大人若也有什麽想法,下官也會盡力成全,其實公主殿下一向不會虧待將她服侍周到的人。”
從來都知道呈久的嘴損,但眼見周瑞被他的話擠對得臉從白轉紅,我不得不輕斥:“呈久,周大人是皇兄送來護本宮周全的侍衛,休得無禮。”
“哦——臣知道了,周大人,見諒。”
聽呈久繼續陰陽怪氣,我不由得輕撫了撫額向周瑞道:“你下去吧,本宮身邊有呈久侍候就行,有事本宮會拉鈴喚人的。”
直到周瑞走出去良久,我終是忍不住再次打量呈久的一身行頭笑道:“古有老萊子彩衣娛親,九哥你今日是準備綠衣娛妹嗎?”
呈久卻不理我,隻動了身形,閃身至我床邊,一把抓住我的脈腕。
我笑歎:“你什麽時候也精通醫術了?”
“病是不懂,毒卻懂幾分。”呈久卻沒有笑,一雙平日靈動溫和的眼中隻閃過絲絲冷意,“多久了?”
我收回手,若無其事地笑道:“什麽多久了?剛才陳太醫也說了,我不過是這兩日有些累到了而已……”
呈久淡淡道:“你不說,我晚上就到宮裏親自去問你母後,為什麽對自己女兒都下得了毒手。”
我怔了一下:“你怎麽知道的?”
“小武離開之前找過我。”默了一下,呈久才道,“他跟我說,你身上還有當年從邊關帶回來的毒,這些殘毒雖然不常發作,但若發作起來必會頭痛欲裂,四肢無力,幾近暈厥……他要我多看顧著你些。”
我不由得苦笑。
這三年來,每每心情不佳和身體不好時,都是小武默默陪在我身邊——原來我早已習慣了他的保護和無處不在的關切。所以今日忽然毒發,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惶恐,第一次感覺到對他的思念和依戀。
其實他離開這段時間,我曾讓暗衛偷偷找過他,不是怕他泄露我的秘密去監視他,而是隻想知道他的近況,知道他是否如我思念他一般思念著我。可此一去便是連我身邊的追蹤高手都沒有再查到他的消息……罷了,我不由得鄙視自己的當斷不斷。或許脫離了我的桎梏,他終可以海闊天空自由生活,呈久之前說得沒錯,在我身邊對他的確是一種折辱。
深深吸了口氣再用力呼出,我狠狠吐出心中的沉鬱,抬頭卻見到呈久眼中深深的自責:“可惜我終究還是不能……”
我輕輕搖頭:“我如今能這樣,已經很滿足了。”
是啊,我如今盡享錦衣玉食,有至親手足相伴,有滔天權力在握,比之埋骨他鄉的同袍已經幸運多了。
“小夜,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我耳邊是呈久沉沉的聲音,我張了張口,卻忽見他眉頭一擰,我會意,靜了半晌門外傳來敲門聲,是長碧:“殿下,您的藥已經熬好了。”
我身形動了動,呈久卻伸手攬了我的肩讓我的頭靜靜靠在他身上:“進來吧。”
於是長碧進來時,見到我與呈久親昵的樣子,臉紅了幾分,手足無措地不敢抬頭——平日我與他們相處時,是刻意讓眾人回避的,便是連長碧這等貼身侍女,我也不得不防,而我與呈久也的確從來沒有這樣……親近過。
呈久伸手接了她手中的碗讓她退下,我望著那烏漆麻黑的湯藥輕輕搖頭,他歎息,眼中的幽然又深了幾分,順手將碗放在桌上:“這公主府待得真讓人鬱悶。”
呈久是我們這些人當中最會做戲也最能忍耐的一個,連他都這樣說,我不由得一呆,隨之而來的是戚然和無奈,怔了半晌我才苦笑:“所以我想出去小住一段時間。”
這件事前日我已說予呈久,他當時沉默良久沒有作聲。我知道他的不滿,於是此時又道:“一來我不想見南平王爺,皇兄想坐收漁利沒那麽容易,我躲出去讓他跟母後去鷸蚌相爭;二來永業寺是大靖皇寺,我父皇當年與住持塵閱大師關係極佳,聽說他病故前一個月還專程去過永業寺,我也一直想找塵閱大師請教些問題;三來那裏清淨,也適於休養……”
“是適於安大人休養吧。”呈久挑了挑眉,見我不語,終是低聲歎息,“你為了他如此用心良苦,小夜,他值得你用身敗名裂去成全嗎?”
“縱是沒有這件事,我也早已身敗名裂。”我怔了下,不由得苦笑,“你亦說過,我欠他欠安家良多,為了他,我——不計後果。”
“你……”
“你放心,我斷不會把你們也扯進去的。待我們查清當年邊關之事,三哥在邊關站穩腳跟,我會安排好你們的退路……”我忍不住閉了閉眼,我能做的,也隻能是盡到這份心力了。
“你把我們當成什麽人,到如今還要分你的我的?”我覺得我的手腕幾乎要被他捏碎般,見他眼中滔天的怒意,才恍然明白自己說了什麽,“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
一把甩開我的手,他冷笑:“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若真需要退路,我們何必做你的入幕之賓任人恥笑,何必苦苦掙紮隱忍著這般苟且活著?冤有頭債有主,大不了我們幾人衝進宮去,縱使他皇宮戒備森嚴,憑我們幾個人的身手盡力一搏也不是不可能,管他們是你皇兄還是你母後,管他是天下大亂還是江山易主!可是沈舒夜,你捫心自問,你能夠做到嗎?”
他字字刻骨,直聽得我汗濕衣背。
我從來都知道他們也想為長風九騎和邊關將士報仇,原來卻因為顧念著我,才任由自己陷進這般尷尬和痛苦的境地。我口口聲聲說要給長風九騎和邊關士兵報仇,可若真凶真是母後或皇兄,我當真可以手起刀落以命償命?縱是不顧及血緣,但大靖皇帝死於非命,我真甘心讓沈溢撿個現成的皇帝來當,還是由著母後將大皇兄的遺腹子推上皇位她當太皇太後垂簾聽政?若要麵對從此紛起的內訌外亂,我真能心安理得做這葬送大靖江山的千古罪人?
越想越是心驚,原來什麽真相,什麽複仇,都不過是我給自己苟活下去的理由罷了,而九哥他們早已瞧清我的懦弱,也不過是安慰我陪我一起活在這左右為難的深淵當中罷了。
見他眼中的冰冷,我心痛如絞,怔了半晌才澀澀苦笑:“並非我要分清你我,而是因為我中了毒注定是活不了多久的。”
猶記當時邊關那場變故之前,母後派人以送生辰賀禮為名,在我最愛的點心中下了毒,毒並不致命,送禮的太監說我隻需在十日內趕回京城,便可從母後手中取到解藥。彼時父皇病重垂危,朝中局勢動**,也許母後當時隻想將我調回京城便於掌控,可她終是低估了我與另外八人的深厚情誼。
那日明知後果,我依舊拔劍催馬與大軍會合。在最後的一場殊死廝殺中,我本沒打算活著回去,可偏是命不該絕,我苟活下來,但毒已入髒腑,終落得這般下場。
呈久猛地抬頭直盯著我,從滿臉震驚到臉色漸漸蒼白,直看得我心中苦澀不忍。我輕輕拉拉他的衣角低聲道:“九哥,對不起,這件事瞞了你們那麽久,也是我的任性,讓你們也跟我一起陷入這兩難的困境,回頭我若死了,你們愛如何便如何,就不必顧念我了。”
我說的皆是真心話。
所以我才不在意自己的生前身後名聲,所以我想將小武遠遠推走——反正我沈舒夜最終將以死謝罪。當然,我也想趁我還活著,能幫九哥他們在朝中站穩,畢竟有了朝臣的身份對於他們來講都不是壞事,再不濟也總有“大隱隱於朝”的道理在,卻不料還是把一切想得過於簡單,這份執著不知是對是錯。
他張了張口似想說什麽,卻又仿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與他心意相通,自然知道他的想法,於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用安慰我,過了這麽久,我早已看淡了,何況我是本該三年前就死的人了。”
而能夠有三哥、六哥和他陪我走完這一段,我終究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去,已算圓滿。
“小夜。”聽他聲音裏的一絲異樣,我剛要開口,卻被他一把攬在懷中,那手臂似要將我緊緊箍進身體一般用力,我聽他喃喃在我耳邊低語,沉穩而堅定,“小夜,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於是我吸了吸鼻子笑道:“九哥你放心,隻要有一絲希望,我都會努力活下去的。”
我還想活著替長風九騎和邊關將士雪恥報仇呢,若死前能夠得償所願,才算真的無憾了吧。
(二)
這回我有了上次的經驗,提前讓秦總管找人在車裏攏了一大盆炭火,待我爬上車時,車裏已是暖暖的。
依舊是刺骨寒風的冬日清晨,天色未亮。
隻是這回我卻選了公主府的後門,因為前門有不少儒生靜坐。我不太清楚他們是怎麽得了安沐軒要跟我出京的消息的,我覺得應該不是皇兄放出的,他承諾過保證我的安全,堂堂天子縱是容不下我,也不應該這樣明目張膽地對付我而陷他自己於不義。
但能有這麽多人為安大人請命,我著實是有些意外的。我一直知道安沐軒學識、能力都很強,但我沒想到才短短半年,竟為他贏得了那麽多的支持者,也難怪皇兄對他青睞有加。
其實我挺佩服這些讀書人的,為了某種執念氣節可以犧牲一切,在這樣寒冷的冬天,竟然一坐就是一夜——我聽說昨天半夜大部分人凍得口唇發紫,還有人凍得暈了過去,於是我派人通知了禁衛軍到公主府門口將這些靜坐之人全都驅走,為此卻差點發生了衝突引發血案——呈久罵我活該,說我既然作惡就該一惡到底,現在純屬好心沒好報,人家可沒以為你是可憐他們受苦受凍才將他們趕走。
我歎息:“呈久你好歹也算是讀書人,不能這麽沒同情心。”
呈久反唇相譏:“你要真同情他們,就把安大人放出來,讓他們見上一見,最好現身說法一下,表明他食有魚、出有車,活得神清氣爽,精神矍鑠。其他的,你做什麽都是錯上加錯,好人倒全被他占了去。”
我頓時無言。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對阿澈有那麽強烈的敵意,本來想說服他們見上一麵——縱是之前在朝堂上接觸過,但大家都戴了諸多麵具,若卸去麵具坦誠相見,我覺得他們會成為好朋友。
可這件事我還沒跟阿澈商量,就被呈久直接否決了。
想想也是,朝堂之上那麽多王公大臣都是人精,稍有風吹草動就能被有心之人用以興風作浪,我跟阿澈以前的關係被人適時揪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所以我唯一能想的辦法就是趕緊開溜,幸好之前我早收拾好行李。我吩咐公主府的侍衛,我帶了安大人從後門走之後一個時辰立刻把風聲放出去,估計這些儒生見當事之人已不在,自己也就散了。
阿澈手腳上的傷其實本就不厲害,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已經基本痊愈,我隻是擔心上回絞刑讓他窒息會不會有後遺症,所以這些天來一直堅持讓他臥床休息。他雖跟我說沒事,我還是叫人將他抬上了車。若有各處人等的眼線,也順便讓他們看看,安大人在本宮手下還是比較淒慘的樣子。
車子緩緩前行,我挑簾向外望去,一身緋色朝服的呈久遙遙站在門口——送完我們,他就要去早朝了。
寒風輕輕吹著他的衣擺,晨曦裏他的麵貌有點模糊,但那筆直的身軀,無畏的風姿,眼中隱隱流露的關切擔憂,還是讓我感動依戀。
這三年來我從未覺得如此孤單過。韓清去了邊關,阿然還未歸府,小武被我逼走,呈久不得不留守……身邊縱是那麽多死士暗衛,卻沒有人能替代他們於我的意義。
忽然一隻手握住我的手。
我低頭,見安沐軒目光溫潤地看著我。至少現在,我還有阿澈——我心底一暖,輕輕回握了他的手。
靜了半晌,我扶他起身,細心替他在腰間又墊了一個軟枕,他笑著搖頭,拉了我到他身邊,我將頭倚在他的肩上,他的手有意無意地停在我的脈腕上,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
他身上總有很好聞的氣息,似是淡淡的蘭花的味道,讓我安心,加上我今天又起得太早,靠在他身上竟迷迷糊糊睡著了。再醒時,才發現我以他的腿為枕,身上蓋了原本屬於他的薄毯,簾外天色已經大亮。
我忙揉揉眼睛起身笑道:“本來讓你跟我一個車是方便照顧你,結果反而讓你給我當了枕頭。”見他微微蹙眉,我不由得擔心道,“可是哪裏不舒服?”
“沒事,隻是腿有些麻。”他笑容間有幾分揶揄。我不由得微紅了臉,轉轉眼睛湊上去道:“要不要我幫你揉揉?”
然後我便如願以償地看到他耳根都紅了。若要比臉皮厚,果然他遠不及我——我笑出了聲。他隻抿了抿唇沒作聲,眼中微有幾分不滿,我方笑道:“於萬海是我的人,沒關係。”
出發前我特意安排了周瑞和秦總管在護送我的隊伍的最前端,這一行共計百餘人,浩浩****好不壯觀,他們都是皇兄派來的禁衛軍——他既答應了我的條件,我若在路上出事,他麵子也不好看,我自然樂得承他這份人情。
但駕車我還是堅持用了公主府的副管事於萬海。他是父皇留給我的暗衛,很早進了公主府,從我回京之後他都一直在我身邊。
不過周瑞和秦總管他們一個是皇兄的親信一個是母後的耳目,這樣的搭配著實有趣,我也挺好奇這一路而來二人會不會碰撞出什麽火花來,而一剛一柔之間,誰的實力會比較強大呢?
聽我如此說,安沐軒道:“不早告訴我,害我一路擔驚受怕。”
我才不信他會擔驚受怕,他永遠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樣子。我嗔道:“我辦事你還不放心?”
“不放心。”他伸手替我撫去額前的碎發,神色自若,“我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身體。”
“阿澈……”我有點心虛。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他笑時,眸間全是水樣的溫潤,他不笑時,雖然神色不變,但我覺得那清澈的眼神似冰般清冷讓我不敢直視。
“你昨天是不是暈倒過一回?”安沐軒聲音淡淡的。我怔了一下,昨天發病後我沒見過他,也沒敢讓人告訴他,他把脈就能知道?
想了想我還是老實地答道:“不妨事,就是昨天累了點,隻暈了一小會兒。”他沒說話,我又道,“主要是見了皇兄,跟他一番鬥智鬥勇已太傷神,誰知道又在乾英宮遇到了以前侍候父皇的杜公公。”
說話間,我將乾英宮的事原原本本說與他聽,隻略過了幾案下麵的盒子和在禦花園遇到皇後及五公主之事。
安沐軒沉吟道:“杜公公我以前在宮中常常能夠見到,很得先帝信任,我記得兩次先帝去平陽巡視也都帶了他,平日機要之事也都是他或是一位高公公在旁邊侍候。你怎麽就那麽肯定他是有心之人派來試探你的?”
“我也不十分肯定,隻是直覺告訴我,他的手指甲和鞋子都太幹淨了,完全不像一個隱忍在宮中三年的人。所以我將他交給了皇兄,若真是皇兄派他來試探我,我也算沒傷及他的麵子,若是母後派來的,那我則更樂意坐山觀虎鬥,而若他真是父皇忠心耿耿的老臣……”我輕輕籲了口氣,“他警示的目的已經達到,也算求仁得仁了。”
“說得這麽強硬,怕隻是心裏還是放不下吧。”安沐軒一開口便打中我的七寸。我不由得苦笑:“當真什麽都瞞不過你,我派了暗衛去打探消息,若真是我冤枉了他,我盡力保他一命,但謀事在天,而我不能用那麽多親人朋友的性命去賭。”
“你的病最忌大悲大喜,思慮過重,可你偏偏處處逞強勞心,你若再多發幾次病,便是我也不救你了。”靜了半晌,他低聲開口,雖然聲音平淡,我卻聽出了隱隱的怒意,於是輕笑搖搖他的手臂:“阿澈最舍不得我死了,不會不救我的。”
“阿夜。”靜了良久,我聽他在輕聲歎息。我知道他的心結:“我真的早已看淡生死了,隻要你們都活得好好的,我就……”
“到永業寺後你好好休養一段時間,針對你體內的餘毒,我這幾年研究出一些心得,我每日早晚兩次幫你渡針,應該可以在短時間內壓住你體內的毒性,另外有幾味難得的藥材也有了下落,我已讓人去尋,冬天寒冷,藥材容易保存,希望能夠盡快送過來……也許不能將你的毒完全根治,但能延緩多久都是好的,總會有辦法。”安沐軒不理會我的話,隻平靜地道。
原來……原來他執意讓我陪他來永業寺,動的竟是這個念頭。
我低頭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蘭花味道,聽著他清涼如水的聲音,隻覺得空了好久的心漸漸有了幾分暖意。
其實皇兄聽說的那些傳聞沒有錯。
初到邊關習藝的頭半年,我住在安將軍府中。一見傾情之下,那些時日我視安沐軒如天人,除了對兵書武學的癡迷,便是對他的崇拜愛戀。安將軍實在看不下去了,在將軍府旁邊另辟了個小院子給我居住,但我還是三天兩頭往安沐軒院子裏跑。後來安將軍帶著學有小成的我到了長陽前線交給了陳老將軍**,許是骨子裏對鐵血疆場、邊關狼煙的渴望讓我全身心地投入一場場戰事當中,後來又有了長風騎兄弟的深情厚誼,對阿澈的癡迷才淡了很多。
父皇在平陽城時曾問過我對安沐軒的心思,我那直爽的性子承認起來毫不猶豫,但沒想到斷然拒絕我的會是安將軍和安沐軒——我不知道安將軍跟父皇談了什麽,但那次變故卻深深打擊了我。
本公主又不是沒人要,何必讓人折辱至此。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再理安沐軒,更何況從那之後,我在邊關浴血殺敵淋漓酣暢之時,他已隨父皇回了京城身處廟堂,據說頗受父皇賞識。
直到三年多前的長陽關巨變,我重傷昏迷,再醒來時已在回京途中,而他則飛馬三天三夜趕赴邊關卻仍然沒有趕上安將軍下葬。
我記憶中那蒼白柔弱的少年這些年間已長成溫潤風流、風姿翩然的青年,唯眉宇間的清澈高雅不變。我以為自己的心已被北地寒風、邊關殺戮磨得冷硬,可再見之時我才發現,數年之後的我依然為他的風姿折服。
可惜……可惜天意弄人,可惜我們之間終究隔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在經曆了那麽多意外變故和生離死別之後,他還能在我身邊陪我走這一程,於我,已是滿足!
(三)
許是見我垂眸不語,安沐軒以為我不舒服,於是輕輕攏了攏我的頭:“要是還累,就再睡一會兒吧。身體不好不要逞強,其實也不急在這一兩日出發,你卻偏是……”
我輕輕搖頭:“剛才睡了會兒,現在不困了。”忽然我想起一件一直想問的事,笑得有點曖昧,“你說,皇兄為什麽對你那麽好?”
“嗯?”安沐軒一怔,似是沒太明白我的話。
我吭吭笑道:“皇兄後宮清冷,許丹青入宮兩年也無所出,我聽說皇兄很少傳詔妃嬪侍寢,還有人私底下議論說沈氏皇族都有些怪癖,沒準他也跟沈溢一樣好男色,所以對你才格外……”
“沈舒夜。”安沐軒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似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含了幾分冷怒。但這樣的安沐軒我是不怕的。
不過看到一向溫和淡定神仙般的人失態,我終於笑出了聲:“那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啊,為什麽他待你那麽好,為什麽為了你,無論我提什麽條件他都答應?而且在他眼中你的性命比我這個嫡親的妹妹還要寶貴,我估計要不是我還有點用,那天在宮裏你真的殺了我,他也一定幫著你毀屍滅跡。”
“怎麽,這你也吃醋?”等了半天我沒想到他竟蹦出這麽一句話,我不由得笑道,“我吃什麽醋啊,我又不喜歡皇兄,再說我身邊又不是沒人疼愛,誰稀罕……”
“阿夜,沒關係,那些人都不重要,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他的手忽然輕輕落在我頭上,聲音無限溫柔。
我怔了下。啊,有……這麽明顯?我將頭往他懷裏埋了埋,不想說話,反正我在他麵前從來都似透明的。
阿澈輕輕一歎:“先帝子嗣本就不多,立儲之意又很明顯,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與陛下關係甚好,這也是之前先帝的意思。”
聽他說得正經,我坐直身子,不屑地撇撇嘴:“他若真與你關係好,又怎會把你丟到平陽城一待三年,不聞不問。別說就是為了避著我,我才不信!”
“當年本就是我堅持為家人守孝三年的。”安沐軒目光清亮宛似琉璃,直看得我心微痛,他似是知道我心底的想法,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又道,“昔日黎國軍隊悄無聲息越過龍首山,以至長陽軍中了埋伏慘敗,這件事你我都覺得蹊蹺,而時間把握得如此恰巧,我懷疑定然有朝中之人與黎國勾結,我是想就此查清楚這件事。何況你回京城,我……的確是要避避嫌。”他輕輕頓了一下,又道,“不然你看,事隔這麽久,我回京也不過半年,還依然有人用你我之間的關係大做文章。”
我咬了咬唇,默不作聲。
朝中關係遠比我想象中的要複雜得多,我在邊關縱橫馳騁如魚得水,在宮中卻步履維艱又步步驚心,所以我寧願以荒**頹廢的麵目示人,說是為了掩飾,又何嚐不是逃避。
“而這次回京,陛下之所以格外器重我,是因為我除了替他繪製了龍首山地勢圖,還繪製了靖嶽邊線堪輿圖……”
“什麽?”我悚然一驚,“你不但去了龍首山,還去了嶽國?”
嶽國與黎國相連,都在北地,隻是黎國偏西北,而嶽國偏東北。那邊與龍首山相比,地勢更加複雜,高山險峻,河流湍急且氣候常年極為寒冷。更何況多年前安將軍親手射死過嶽國皇帝,因此嶽國對大靖有不共戴天之仇,更對安氏一族有刻骨銘心的敵意,阿澈竟然隻身犯險……
“三年來我做的可不止這些。”阿澈淡然笑了笑,見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卻並沒有接續這個話題,隻是繼續道,“三年前‘孟陽穀兵變’一事蹊蹺,我懷疑紅崖關有人與嶽國勾結,隻是苦無證據罷了,我借此機會安插了些人潛入嶽國境內……”
“你不必如此,父皇在嶽國本就有內應,雖然許久不用卻應該可靠,你需要什麽消息我可以幫你打探,或者我也可以把這些勢力轉交給你。”我**自己的底牌,在他麵前我從來沒想過保留。
“那是先帝留給你的,而我……”
我不悅地擰眉打斷他的話:“什麽我的你的,你還跟我這般見外嗎?”
“阿夜。”他握住我的手,這次有點重,我見他眼中閃著的感動便自動咽下後麵的話,為助他即使賠上性命我亦心甘情願。
默了半晌,他才垂眸繼續道:“除此之外,這幾年內,我還上過數次奏表,分別是關於官員任用、囤糧練兵和減稅重商的,而我回京之後這半年正在參與農商改革和儒生任用方麵的籌措。”
朝堂之上的很多事我不懂,但大靖貴族的荒**頹廢、官場的黑暗腐敗、重仕輕農輕商種種弊端我倒是看得真切,也深有體會。而這些問題早在父皇在世時其實就已凸顯,隻是那些年天災兵禍更為嚴重,且積習難改,若要動,輕則傷筋動骨,重則天下大亂。
難怪皇兄對阿澈如此器重,這樣大手筆的舉動非常人能為,阿澈果然如當初父皇所說,是治世良才。
想了想,我不由得嗤笑:“難怪你會選擇這個時候拿我當你的擋箭牌躲出朝堂,虧皇兄還以為你是好人,有種種不得已,原來你才是天下最陰暗最會算計的大壞蛋。”
阿澈聽我如此形容他,神色不變:“此話怎講?”
“你這分明是欲擒故縱。我聽說前段時日有朝中老臣跳著腳地罵你不顧祖宗禮法,將一身寒酸的庶族窮儒引入朝堂,給滿身銅臭的商人許以厚利,而以皇兄優柔的性子,在這些老臣的叫罵聲中沒有堅定地支持你,更讓你舉步維艱,被人掣肘,所以你置之死地而後生,故意讓皇兄發現缺了你這個智囊,他如今處境尷尬,上不去下不來寸步難行。”
我也這才明白,為什麽那日早朝之上,那麽多人會鼓動皇兄派安大人去平陽關,原來那些人並不是真心想救他,隻是一石二鳥,既讓他去把守邊關,又能廢了他的京中權力。
阿澈卻也不反駁我,隻是低聲笑歎:“我早跟你說過我不是好人,你偏是不信,現在總信了一回吧。也許下回更甚……”
我不願聽他說自己的壞話,忙道:“我眼中的阿澈就是神仙般的人物,就是騙人也一定有諸多的不得已,是為了兼濟天下。隻要你好好的,我被你騙一萬次也是心甘情願的。再說我何其幸運,旁人就是求你去騙你還不肯呢,是不是?”
阿澈聽了我的話,竟默了一會兒。
我笑道:“怎麽,是不是有點感動?其實也不用這麽感動的,因為你也應該知道,我雖然腦子不怎麽靈光但總還不算太笨,你想騙我也不是每次都那麽容易得逞的。”
“傻丫頭。”我聽他低低歎了一聲,這一聲似春暖融了冰寒,直沁得我心底深處跟著柔軟,我果然抵禦不了他的溫柔。
然後他眼中淺淺浮上一層笑意:“不過也真是難得,一向隻逞匹夫之勇的雲麾將軍也開始懂得權謀之術,若先帝地下有知也必會開心。”
縱使他這麽誇我,我卻高興不起來。畢竟過了那麽久我才意識到這一切的緣由,其實跟阿澈比也終究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沉默了下我又道:“可……當日我差點讓人絞死你,若是真的……”
那件事至今我想起來,依舊心有餘悸。從那以後我便發誓,以阿澈性命相搏的事,我再也不賭!
“傻瓜。”我聽他輕輕歎息,“所以當初我讓你數到十啊……其實或許你肯數到十,便不用你的侍衛出手了。”
我怔了怔。
待我想得明白,卻隻覺得冷汗將衣背盡濕。
這是我與阿澈的苦肉計,又何嚐不是他與皇兄的一場豪賭!他亦是在賭皇兄肯不肯真的讓他去死。然而我的出手,讓這場賭局變得沒有了答案——可其實天子之心本就難測,且手段非常。
隻是沒想到,皇兄的治世之道還不怎麽樣,帝王之術卻爐火純青,恩威並施,隔山震虎,果然伴君如伴虎。阿澈你認真你就輸了。
“阿澈,我們幹脆什麽都不理會,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吧。隻要有你在身邊,旁的事情我都不在乎的。”不知為何,又想到小武的離開,想到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心裏鈍鈍地疼痛,忽然間心灰意冷,埋頭在他肩膀,“當然,我死了以後你再出來逍遙人間我也看不到,但至少我活著的時候,不想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你不知道,我擔心死了……”
“好啊。”明知道我隻是胡言亂語,阿澈還是輕聲應道,“那我們就去清涼山吧,那是沈氏一脈發源的聖山,聽說風景很美,風水也好,最適合休養生息。也許到那裏你思慮不那麽重了,病還能好幾分,或是滿山珍奇藥材,我能找到治好你病的辦法也未可知。”
我閉著眼低聲笑了笑:“可惜,我們都是放不下責任的人,活該一輩子被這些事情折磨著,不死不休。或許這是生於皇家的悲哀,尊享榮耀,必然要承擔責任。謝謝你阿澈,還肯許我這個夢。”
“阿夜。”他攬著我肩的手忽然緊了緊,我睜開眼打斷他的話笑道:“現在夢醒了,我們還是該幹嗎幹嗎吧。”
阿澈半垂了眸,我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他靜了半晌淡淡笑道:“有時候覺得你當真比我灑脫。”我怔了怔,他輕輕抬眸,“那你說,我們該幹什麽呢?”
我原本想再調戲他一番,卻忽地沒了心思,歪頭想了想,斂了玩笑的神色認真地道:“昨天下午開始,我門口有不少儒生靜坐,你幫我分析一下,你我出行的消息會是誰透露出去的?”
昨天上午皇兄才許了我的條件,為什麽下午儒生就得了消息?難道皇兄身邊也有別人的眼線?
阿澈眉頭微蹙:“你說什麽,有儒生在公主府前靜坐?”
走時匆忙而且那時候天色還沒亮,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但見他的神色,我意識到似乎有什麽問題,忙道:“是啊,昨天下午匯集了不少,開始大約有四五十人,到晚上有百餘人吧。我叫來禁衛軍驅趕過一次,但沒什麽效果,所以才想著我們趕緊動身也許他們就散了……”
“怎麽不早跟我說?”阿澈一向溫淡的眸中此時隱有擔憂,他微閉了眼,睜開時目光銳利,“好個一石兩鳥之計。”
一向見慣阿澈的淡然寧澈,想不到此時的他竟如此淩厲逼人,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他又道:“若靜坐儒生在你門口被殺,你說會是什麽後果?”
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怎麽會……”
話不及說完,我瞬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些儒生靜坐明顯是針對我而來,若此時有人以我的名義在公主府前動手殺死這些儒生,隻怕我是跳進什麽河都洗不清。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可為什麽阿澈說是“一石二鳥”?
似是明白我的疑慮,阿澈凝聲道:“這些儒生若因我而死,你我之間便永遠不可能緩解關係,如果你不殺我自保而讓我回到朝堂,我也必會殺你替他們報仇,否則會被世人指責痛罵。如此一來,如果我們關係勢同水火,你想陛下會保誰?保我他違背與你約定不仁不義,保你那之前那些舉措改革必然難以維持……”
一番話說得我手腳越發冰冷,不管布局之人是誰,果然是用心良苦,用心險惡。
(四)
我想了下,坐直身體伸手輕輕敲了下車壁,馬車安穩停了下來,廂門打開,是於萬海一張普通沉毅的臉,唯目光灼灼。
我從腰上取了塊玉佩給他:“你速回京城,拿著這個去禦林軍驃騎營找副將王文年,讓他將公主府周圍三裏全都圍禁起來,在那些儒生散去之前任何人不準進出,然後你去朱武門找呈久,聽他差遣,若至明日公主府無事,你再來永業寺。哦,對了,”我又想起一事,鄭重叮囑,“若陛下能及時派人前來,你則將此事全權交予他們處理,不必讓呈久出麵。”
“是。”於萬海接了我遞過去之物,我又道:“你去前麵把周瑞叫來。”
眼見他閃身而去,我輕輕歎息:“但願還來得及。”
出京後至永業寺坐車大約需一百八十餘裏的路程,此時才行了不到兩個時辰,他騎馬腳程快的話,應該很快就能趕回去。
阿澈默然看著我一番布置,隻靜靜靠在車廂一隅沒有作聲,直到此時方目光微閃:“阿夜,不如我……”
我自是知道他的想法,於是故作輕佻地撫了下他的臉笑道:“如今你是本宮的階下之囚入幕之賓,什麽都不許做,隻能乖乖在這兒陪著本宮。”
他一把拉住我不規矩的手,麵色微紅,神色卻是無奈。我搖搖頭:“若真如你所料,肯定是我把命賠給你,反正我也心甘情願。更何況……”我見他微蹙成川字的眉和略帶淩厲的目光,忙伸伸舌頭住了口,“事情也許沒有想象的那麽糟糕。”
腳步聲穩穩傳來,我示意阿澈鬆了手,隔著車廂我不等周瑞行禮問安便直截了當地道:“你用什麽方法聯係皇兄來匯報我的行蹤?”
周瑞遲遲沒有開口,我不由得冷笑:“如今你是本宮的奴才,皇兄把你賞給本宮分明是因為你遠沒有本宮許皇兄的利益重要。而若你沒護衛好本宮周全,就等著以死謝罪吧,你以為本宮死了,皇兄還可能讓你回到京城繼續當你的四品侍衛?”
又是一陣靜默。我氣得直想拔劍再捅到他身上幾下,真不知道皇兄許了他什麽好處讓他忠誠至此,他在我身邊時我又何曾虧待過他半分!
剛要推開車門破口大罵,卻忽聽他緩緩開口:“陳彤是此次陛下派來保護殿下的侍衛長,殿下可以……”
“等等。”我截了他的話,從車內的幾案下麵翻出一塊手帕,用隨身行李中的炭筆在手帕上寫了幾行字,又印上貼身長公主的印章,然後推開廂門遞給他,“不管是飛鴿傳書還是快馬加鞭,總之越快越好,把這個送到陛下手上,若有半分差池,你們所有人都不夠給本宮和安大人陪葬的。”
我遞出去,方見周瑞一身深藍長衫立在車轅旁邊,半垂了眸,縱是神色恭敬卻依舊氣宇軒昂,隻是臉色在冬日陽光下蒼白得略有青色。我怔了下,方恍然他受我一劍之後一直沒有醫治,今日一早又跟我趕路,估計傷勢並沒有控製。
手下意識地緊了緊,我隻冷聲道:“於副總管讓本宮派回公主府取東西了,一會兒你過來替本宮駕車吧。”
他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先去找陳彤。
我緩緩坐回車中還未開口,忽然覺得手裏被塞了一樣東西。我低頭看,是一個青色的小瓷瓶。
“早晚各一粒,可助他恢複元氣,亦可加速傷口愈合。”扭頭是阿澈清澈的眸光。
我輕聲笑道:“果然醫術高明,一眼就看出來他身上有傷,你可知道這傷是如何而來?”說罷不待他開口,我將瓶子丟回他懷裏,“是我昨天在皇兄那裏親手刺的。你說,我傷了他,憑什麽再給他藥讓他加速傷口愈合?”
阿澈輕聲歎息:“你這又是何苦。”
“我就是睚眥必報的小人,見他難過我開心得很呢。”見他還欲說什麽,我又道,“你要不忍心一會兒你送他好了,反正安大人在眾人心目中一向是溫和敦厚、清雅寬和的大好人,這個順水人情你賣給他說不定哪天還能得到點好處,不過你也別抱太大希望,他對皇兄的忠心永遠高於一切的。”
阿澈笑笑不語,大抵是不喜歡我說這樣小氣而惡毒的話,但他輕輕掰開我握緊的手掌,固執地將小瓶重新放回我的手中。我忍不住歎息,終不忍再駁他的一番好意。
周瑞安頓好一切之後回來,我已沒了心思待在車裏。他是皇兄的人,我不得不防。於是我裹了件厚厚的披風,要了匹馬。
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了,身為長公主,坐車方彰顯奢華的皇家氣派。更何況腿不太好著實不方便,我也實在不想像那些深閨貴族女眷一樣踩了人凳或馬凳上馬,那對於我來說,是一種侮辱。
可今日,沒有京城讓人壓抑的沉悶空氣,我卻忽然很想騎馬。我讓人扶我上馬,然後韁繩一甩,雙腿用力夾向馬腹,馬兒一聲長鳴,撒蹄而奔。風帶起我的頭發和遮著臉的麵紗,冬日晌午的風刮在臉上身上不若想象中刺骨。
我微有幾分得意,原來三年多來我的騎術並未完全落下,禦風而馳的感覺依舊肆意又親切。
我們行的是官道,穿過一片有濃密樹林的山澗,眼前豁然開朗。道路兩旁的莊稼早已收割,冬天的壟田荒涼而開闊,頗似北邊長年的荒寒悠遠,在疾行一段時間之後我放慢速度,恍然有種今夕不知是何年的感覺。
忽然耳邊傳來穩穩的馬蹄聲,與我的速度節奏幾近一致。我側目,身後不遠一襲藍色衣衫隨風而飄。
我不由得冷笑:“你怎麽跟來了?”
那人默然不語,我似乎是……問了一句廢話,於是又道:“讓你去照看安大人,誰準你跟著本宮的。”
“保護殿下是奴才的職責。”周瑞平靜地答道。
“本宮的話你是當放屁了?”我輕輕勒了下韁繩讓馬兒緩了步子,與他並騎,一雙眼斜睨著他,語氣極不客氣。
“有秦總管在。”他說得很刻板。
我挑了挑眉冷笑:“秦總管在你放得了心?安大人萬一要是在他手裏出了差錯,你怎麽向皇兄交代?”
依舊是沉默——他從前跟在本宮身邊時,縱是話不多,但偶爾也能開得幾句玩笑,說幾句讓人暖心的話,全不似現在的死氣沉沉。把好端端的活人訓成這般模樣,我不知道是該恨皇兄還是該恨眼前這人!
我氣得揚起手中馬鞭,想抽在他身上,但想到他胸口的傷,卻忽然沒了昨日冷狠的心,再下不去手——沈舒夜,你終究還是心軟了。
“殿下有病未愈……”他忽然開口,我怔了下才猜出他是在說不放心跟在我身邊的原因,誰知沉默了片刻他卻又道,“殿下若想出氣,隻需吩咐一聲,奴才自己動手就好。”
說著他竟揚了手中的鞭抽向自己。
我未來得及放下的鞭想也不想就卷了過去,若論馬術和反應速度我自詡還算不錯,可吃虧就在於如今內力全無,周瑞這廝竟還真下得去手,這一鞭頗有力道,一下把我手中的馬鞭卷走,還幾乎把我拉下馬來。
幸好本宮身手還算敏捷,拉著韁繩的手下意識緊了緊穩住身形。
這邊周瑞麵色越發蒼白,一向鎮定的眼神中隱約有絲慌亂。此時他已翻身下馬,半跪在我麵前。但不待他開口,我已怒目奪回他手中的馬鞭冷笑:“行啊,士別多日你竟連苦肉計也會使了,本宮還真是小覷了你。隻是你當真以為這一劍一鞭子就能讓本宮一笑泯恩仇,那你也太高估了本宮的心胸。”
我從馬背上高高俯瞰著他:“你縱是紮上十刀八刀,也難解本宮心中之恨,你當知道本宮最恨人背叛,你就等著死在本宮手裏吧。”
這一番話一出口,就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為什麽有那麽深的恨意與怨念,何況我縱是真想整死他,也隻消默默使些陰招讓他防不勝防,而這般張揚地說“我要整死你”實在不是本宮的風格,分明有點色厲內荏的味道。
這樣的認知讓我非常沮喪。我默了下,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虧阿澈還說我比他灑脫——其實天下最不可靠的便是人心,母後能對我下毒,皇兄能對我暗殺,我又何苦糾結著一個毫無血親的旁人的忠誠?倒是我太想不開了。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想明白幾分,於是向猶跪在地上的周瑞道:“罷了,本宮唬你的,你休要往心裏去,如今本宮的安危還要指著你相護呢,你身上有傷,且起來上馬吧。”
周瑞猛地抬頭,大概我與他再見以來從沒有這樣平靜地同他講話,我見他的眼神中震驚不安和種種我猜不透的心緒一閃而過。
我輕輕籲了口氣亦懶得去想,隻淡淡道:“本宮馬技好得很,也不會走遠,不會出什麽問題的,你不必跟著了,去看顧安大人吧。”
說罷我扯了馬韁轉身欲走,手緊了緊身側荷包內的青瓷小瓶——我可以盡量不恨,卻依舊不能原諒,我承認我終是看不開,我承認我待他的心思與皇兄母後並不相同。
此時周瑞神色已恢複了正常,半垂了眸默默無言聽我說完話,卻雙膝落地頭重重叩在地上,那聲音竟似砸在我心底一樣直濺得我全身跟著一痛。然後他起身上馬,卻依舊在我身後。
我剛平息了幾分的怒意又被挑了起來:“本宮剛給你幾分好臉色你就又開始違逆本宮,趕緊給本宮滾回去,本宮不想看到你……”
“殿下,奴才的傷不礙事的。”他隻靜靜開口,蒼白的麵色襯著額頭的塵土和瘀青,讓我想罵他的話說不出口。於是我不再看他,剛要策馬,卻見他忽然上前一把握住我的馬韁:“殿下且慢。”
我聽出他聲音裏的凝重,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前方不遠處官道路麵上,竟有幾棵樹橫在了路中央。
“臣……奴才先去看看,殿下在此地等一下。”
我想也不想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要過去。”
周瑞扭頭看著我,我扯扯唇角:“那幾棵樹都極是粗大,縱是夏季的雷雨大風隻怕都不可能輕易折斷,你過去看也是徒然,必是有人故意放倒的。”我靜了下抬眸望著他,“去永業寺可還有別的路?”
不待他作聲,我又道:“皇兄一年春分秋分兩次前往永業寺祭拜,你作為親隨必定每次都親往,別再跟我說你不知道。”
周瑞目光定定望著我,眼中似閃過什麽,終是道:“向回返程五裏有處岔路,有條小徑可直達永業寺,比官道還要少走三十餘裏的路。隻是有部分是山路,可騎馬過,不宜乘車。”
我心頭一跳。那個岔路我有印象,周圍有濃密的樹林,林子這端是官道,另一端則是崎嶇山路和深深的山澗,幽然蜿蜒。剛才騎馬路過時我還在想,這一路行來若設人埋伏偷襲,那裏是天然的屏障。或許這隻是多年行軍打仗的直覺使然,但我卻沒想到……驀地我心中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我一扯韁繩掉轉馬頭疾聲道:“快,趕快回去,車隊很可能會遇襲。”
“殿下……”周瑞似是說了什麽,但我沒聽清,心下突然全然是驚慌不安,我無法想象如果阿澈出了事……不,不會,一定不會,阿澈一定不會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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