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黎在軍中,一直都是耀眼的神祇。
他的墜落,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被人發現。
除了,那迎麵而來,一路注視著他的三騎。
最後那一騎雪衣,在他墜馬的那一刻,由最後趕至最前。
白鹿茗的馭馬之術並不嫻熟高明,急急揚鞭之後,一路顛簸搖晃。
聞風和阿玄見狀,趕忙催馬上前,護在她左右。
白鹿茗衝到北堂黎身前,連下馬的姿勢也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他的上身枕在自己的膝上。
“阿玄!”她急急向後吼道。
阿玄和聞風幾乎同時衝到她身旁,阿玄立即搭上北堂黎的脈搏,一邊從懷中取出由曼陀羅草煉製的丹藥。
這時,蕭索衝過來,急道:“你們先送主帥回營。”
他的臉色十分不好,全是憂愁。
他所掛心的,不單單是因為北堂黎的傷勢。
白鹿茗環顧四周,局勢對明嵬軍極其不利。
於一個軍隊而言,除了實力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士氣,陸續有人發現,他們心中的那麵大旗倒下了。
這無疑是致命的!
不論是對於當下的這場戰役,還是今後。
北堂黎的不敗神話,都將改寫。
蕭索這是知道明嵬軍要戰敗了啊!
“不行!”
褚國和燕國之間的戰爭不能再拖下去了!
北堂黎這一次明明是來結束這場戰役的,絕對不能功虧一簣。
他這次若倒,下一次要再振士氣,又要通過多少場不敗的戰役,還要再壘多少屍骨,才能達成?
白鹿茗腦中想起了傷兵營中,那一張張無奈的笑臉。
“白小兄弟,瞧你這年紀,還沒成婚吧?等打贏勝仗,能回家的時候,我一定把我家那個水靈的妹子介紹給你。”
“去去去,別聽他的,這場仗還不知道要打多久呢!白兄弟,等咱能回家的時候,你跟我一起,看看我那閨女,那才叫一個標致。”
……
那一張張臉,思鄉的臉,盼歸的臉……
那一聲聲笑,無奈的笑,含著淚的笑……
她還記得,北堂黎說過,去年這個時候,明嵬軍本就有將燕軍徹底趕出邊境的趨勢,卻是因為褚帝猜疑的那一箭,讓這場決戰又拖了一年。
那麽這一次呢?
簡王和謝澤的叛國出賣,將會再次讓這場戰爭延續多久?
那些有家不能歸的人,那些常年在邊疆受著苦寒之人,何時才能盼到歸期?
不能再拖下去了。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讓她來到了北堂黎身邊,讓她有了馭風術,讓她跟隨北堂黎來到戰場上。
明明有能力,她是可以做點什麽的。
腦中忽然就有了一股衝勁,或許她的愛很小,不像北堂黎一樣,有著大褚皇室的使命,可以愛明嵬軍,愛大褚,愛蒼生。
她的愛隻夠給一個人,用盡自己的力氣去幫他完成使命。
“把你身上的所有藥粉都給我!”白鹿茗突然拽住了阿玄的手。
“你要做什麽?”
阿玄有些失神,他環顧一周,已是猜到她的想法。
披玄人的脾性,一生一世,隻為一個人,他怎會不懂?
何況她身上還種著情人蠱。
他反握住她的手,翻轉她的手腕,露出那隻紅芯貫穿的鐲子,雙眉緊蹙,“你看清楚了嗎?你看清楚了嗎!這意味著什麽,你應當比我更明白。”
“我當然知道。”白鹿茗掙脫了阿玄的擒製。
她當然知道,早在巫穀之中,夾穀長青就提醒過她,這鐲子的來處,他教她馭風的辦法,並且警告過她不可用之過甚。
可麵對如今的殘局,還有別的辦法嗎?
褚帝、簡王,他們站在大褚的權利中心,在帝王之利的蠱惑下,他們真的會想要快速結束這場戰場嗎?
似乎不是,身為大褚的皇帝,他們更加希望兩國的這場紛爭繼續僵持下去。
他們需要這場戰爭來分割朝中各派大臣們的權利,需要借住攘外來轉移大褚皇室的內部矛盾。
反正邊疆的小打小鬧,威脅不到他們的皇權。
甚至,在他們眼中,大褚地大物博,就算真的割讓出兩座城池,也不足以為懼。
在他們眼中,沒有邊疆,沒有邊疆的百姓,唯有穩固的皇權。
隻要是為了皇權,能夠讓渡的利益,他們在所不惜。
“把藥給我!”她語氣低沉,不容反駁。
阿玄心中一頓,她此時此刻的語氣和神色,又如北堂黎一般了。
這一刻,燕軍的戰鼓劇烈地捶動,號角吹響。
眼見著便是要趁著明嵬軍的弱勢,發動最後的集結進攻。
“阿玄!”
趙玄抽著嘴角冷哼一聲,慢悠悠地從懷中掏出幾包藥粉,“這是迷藥,這是毒藥。”
“知道了,治好他。”白鹿茗最後隻深深看了北堂黎一眼。
大氅上的狐絨在清晨的寒風中抖動,迎著朝陽,鍍了一層金光。
凜冽的風,暖色的光,交織在一起,辨不清是和諧還是不搭。
轉身那一瞬,白鹿茗眼中透著不悔的決然死誌。
“蕭將軍,命明嵬軍後撤。”白鹿茗牽起馬韁,一躍而上。
蕭索有一瞬的恍惚,白鹿茗身量雖小,可,可那氣勢,幾乎和北堂黎一模一樣。
她原不屬於軍中一員,可說出來的話卻仿佛有著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壓。
蕭索仿佛著了魔一般,愣了一瞬,隨即看了北堂黎一眼,再將眸光投向聞風。
畢竟聞風是北堂黎身邊,最了解北堂黎之人。
見聞風點頭應允,蕭索心中再沒顧忌,吹角揚旗,命令明嵬軍後撤。
這時的白鹿茗已於馬背上急掠,她的麵前是聽到軍令而回湧的明嵬軍,緊接著是氣勢洶洶的燕國邊境軍。
沒有人想要戰爭,更沒有人想要在這場戰爭中死亡。
這些將士,他們都渴望歸家。
渴望父母的疼愛,子女的孝順,和妻子的溫柔。
白鹿茗單薄的身影,在大軍中如同逆水行舟。
那一抹鍍金的雪白,特別特別耀眼。
將士們經過她身時,亦會忍不住回望,不知是疲憊,還是雪地將晨光折射得太過耀眼,
他們都從這抹鍍金的雪白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白鹿茗孤身逆行,在兩軍交界處勒馬,展開阿玄給她的藥粉,兩包是迷藥,兩包是毒藥。
她的前方,仍有穿著明嵬軍軍服的軍人在拚死頑抗。
白鹿茗看到的是他們的不甘,是幾近勝利,最終卻遭受逆轉的不服氣。
燕軍雖也疲憊,可他們的士氣顯然在司馬律的鼓動下,要高出明嵬軍些許。
不得不說,他們的實力是相匹的。
或許有些明嵬軍將士不知此時為何要退,他們寧願流血犧牲,也不願苟延殘喘,故而,有些士兵明明聽到號角轉了身,可又在燕軍衝上來的那一刻,不顧奔逃,決意回身殺個痛快。
白鹿茗心道:不能再等了。
可她的對麵除了燕軍,還有少許明嵬軍。
她隻能選擇迷藥,不能誤傷大褚將士。
白鹿茗逐一打開兩包迷藥,她身上的白狐毛開始劇烈抖動,飄飄搖搖,最終因她周身的風勢太過強烈而一根根筆直豎起。
她聚全身之力,催動風團,讓兩包迷藥裏的藥粉,均勻分布在酷寒的空氣中。
細小的顆粒在風中疾速抖動旋轉,她身後退兵的號角再次吹響。
“嗚嗚!”嘹亮而動人心弦。
白鹿茗心裏跟著一陣澎湃。
就讓這一切,結束吧!
回家吧,邊疆的將士們!
狂風席卷,帶動彌漫於清冷空氣中的迷藥,催向燕國邊境軍。
阿玄配的藥,一向是最烈的。
白鹿茗嘴角噙起一絲笑。
即使沒有迷藥,這一陣風團也足夠燕軍受的。
吸入迷藥後的燕軍,動作開始變得遲緩、笨拙。
有些已經跪下,有些已然暈倒。
雖然這隻是一時的,可也為北堂黎爭取到了救命的時機。
身體裏的所有血液都在往胸腔裏奔湧,白鹿茗的手,連著心髒,開始不安地顫動。
她,盡力了。
奔湧著往外衝的血液,由她七竅流出。
她收住了自己的發勢,想要回頭再看北堂黎一眼。
她知道她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甚至有點嚇人,可她就是隻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她艱難地、緩緩地回身,卻在那一瞬,全身失力,跌下馬背。
一聲呼喊響徹峽穀,除了深情和無奈,還飽含著震驚的暴怒與斥責。
是最後一條命了啊……
模模糊糊之中,她遙望的地方,似有一具高昂的身軀站起,全身鍍著金光,仿佛從天上下凡的神祇。
活著,一定要好好活著。
像你答應過我的那樣。
一定會為了我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