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在林鷺的刻意隱瞞下,沒有鬧出太大風波。

罪魁禍首所西亞則並未將之放在心上,摸索完修真者的戰鬥方式後,從客棧出來,應約與少年參觀今天的行程——覓畫樓。

貴為白漾城三大風雅之地之一,覓畫樓樓內倒是出奇的安靜。文人雅客或三兩,或獨自欣賞著牆壁上懸掛的古畫,樓道和大廳內錯落有致,擺放著珍奇的靈物標本或是雕刻、機關器具。

穆辭邢從前來過這裏,輕車熟路地帶他在樓內觀光,順便介紹牆上展覽的畫卷。他麵向一副山河萬裏圖,道:“此畫是一位有名的畫師所作,在百餘年前,他曾見識過三星海未開辟的模樣。據說三星海是某位化神期的尊者與魔尊大戰時,利用天河之水倒灌而成。當年一劍破三星,大地為之震撼。可惜在不久後,這位尊者渡劫失敗,遺骸落入魔尊手中,落得個挫骨揚灰的遺憾下場。”

所西亞睜大眼睛:“這位魔尊很厲害嗎?”

“當然。”穆辭邢看向他,道:“修真界的敵對,正道劍鋒所向,他有大乘中期的修為,實力深不可測。且為人暴虐無道,對待同樣為魔修的同類,也不留一分情麵。”

他望向那副三星山河圖,遺憾道:“但世上本就沒有什麽良善的魔道尊王,就算站在正道頂峰的聖人,也未必如表麵那樣光鮮亮麗。”

所西亞感興趣地挑眉:“光明的賢者也未必聖賢?你的見解非常獨到。”

“並非如此,隻是世之常態罷了。”穆辭邢望著所西亞,這位身份來曆不明,卻意外相處得來的異界之人。問他:“在前輩看來,你認為世間真的有為所謂正道付出一切的賢者嗎?”

聽了這個問題,所西亞笑道:“這正是我輩尋找之人。”

所謂賢者,光明、聖潔、智慧,可以引領眾生往正確的道路上行走,並且為之做出重大貢獻之人。他對於勇者的追求,隻是在賢者的基礎上,增添了一項武力值而已。

穆辭邢正視他,自從昨日煙花會結束,這個問題一直壓在心底。如今得到契機,不免好奇地問:“前輩既然遠遊尋找勇者,那那位集良善於一身的天道之子究竟是誰?”

語畢,他站正了身子,澄清道:“晚輩並非有意僭越,隻是希萊前輩如果信得過我,說不定我也可以幫您一起尋找。”

誰知所西亞噗呲一聲,好像一隻被逗笑的狐狸。他維持著愉悅的表情,對小羊羔道:“看來是我沒說清楚。我輩尋找之人,無名無姓,藏匿於大海。而我輩,就是在海中尋找明珠的漁人。與其大海撈針地等明珠上網,不如養殖一批從小開始打磨的精品。不過,即使是手藝再好的匠人,也期待有一天能見到自然雕鑿的奇跡。”

穆辭邢:“……”

前輩又在說他聽不懂的話了。

從稀奇古怪的比喻中,穆辭邢逐步解剖他的意思。等含義明了後,他猶豫著跟所西亞說:“您的意思是,培養出一批心目中的勇者?”

所西亞點了點頭。

他的魔生都在為此努力。

因為他需要一位正直的勇者來打敗他,消磨他無趣的時間,以及無盡的生命。作為魔龍,他的生命太漫長,而為數不多的樂趣,在桓巫羅也找不到幾個。

他依稀記得當年讀到一篇關於勇者和魔王的小說,小說中的勇者意氣風發,少年英才。從桓巫羅最偏僻的城鎮中成長,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經曆各種匪夷所思的事件,在幸運的陪伴下,結識一大堆夥伴,還有美麗的女孩、王國的公主,森林裏高貴的精靈也願意和他做朋友。

而他們共同的目的,就是幹掉世界上無惡不作的大魔王,讓被魔王擄走的公主殿下回歸故土,讓一切腐爛的社會重歸祥和。

當時所西亞並不知道國家的腐爛和魔王有什麽關係,但他對小說中勇者的**、和與夥伴們的凝聚力情有獨鍾。他希望自己的魔生,在最後的時刻,是被這樣一個充滿和平與愛,高尚偉大的強者、光明之子所打敗。

而不是,在無盡的枯燥中徒勞的死去。

“可是,如你心目中所想,勇敢善良、能力超群的勇者培養起來何其困難?正常人當中都出不了幾個天才。這又何異於大海撈針?待真正培養出來之後,或許是十年、百年,前輩的家鄉又有邪魔作祟,他們真的能等上這麽久嗎?”

所西亞回神,麵對少年的許多質疑,想到自己上次跟他說過的往事,猜到他肯定誤解了什麽。不過,他已經擅長編故事,對於這種場麵,信手拈來:“我家鄉的族人尚可抵禦,倒是不用為此擔心。我輩外出尋找勇者,不僅為了家鄉的榮耀,還可以借這個機會,探索一番新奇的世界。”

“你放心,像我輩這樣的旅者不計其數,尋找也無須太過著急。桓巫羅始祖的聖光會庇佑大家,無論子民身在何方。”

穆辭邢被他勸慰到,也就不擔心人家的家事了。

不過,他可沒忘記這人之前那句“旅途所在之處,即是歸路。”這人多半是在說謊,如此的不嚴謹,似乎並不擔心被看出來。

安定的心在察覺到被隨意打發的這一刻,隱隱躁動起來。

穆辭邢很快平複自己,揚起和藹的笑容,繼續帶他逛畫樓。

這座畫樓裏字畫居多,除了裏麵蘊含的曆史氣息,所西亞興趣不大。好在穆辭邢是位能說會道的,一路上簡潔而精辟得講解了大部分。

所西亞注意到大廳的幾個展櫃,裏麵是些精巧的飛行機關、人偶傀儡。注意到他的眼神,穆辭邢心領會神地帶他過去,自下而上瞻仰這些創作,他的心情也頗為驚豔。

“偃師雲寅所作,白漾琴師偶人。”

所西亞掃了眼麵前的介紹詞,果然刻有【白漾琴師】四個字。

這個透明展櫃裏,隻放著一個等身成年人偶。它長衣長袍,身披青錦,一隻雪白的豪裘做披風,三千青絲垂於身後,麵容美得若仙若神,輕輕下垂的眼睫中,好似真的倒影著鮮活的神采。雙手撫琴,坐姿閑散而不乏仙風道骨,如果細細觀察,還能看見手背上的青筋與細膩的肌膚紋路。

“這是以豚為皮,以械為骨,以輪為肘,做出的人偶俏似活人,難辨真偽。再加上靈力驅動,輔以神情姿態,尋常凡人根本難以想象,他隻是一件傀儡。”

所西亞也驚歎於這件造物的精妙,觀賞之餘,問了那位創造者的相關信息。穆辭邢卻斂下眉頭,說:“雲寅,此人雖傀儡上有些造詣,可品性詭異莫測。知道他的人很多,名聲也極大,可見過他的人很少。雲寅來無影去無蹤,隻在那年月圓之夜下,有人見過他十指操控著無數精致的傀儡,行走在空無一人的金陵城大街上。”

“彼時夜黑風高,各式各樣的傀儡手舞足蹈,好似群魔遊街。沒人知道它們的來曆,家家戶戶躲在金陵城內不敢出門。死一般的寂靜,和傀儡行走的鈴鐺聲,是金陵城百姓恐怖的回憶。那夜,隻有‘偃師雲寅’這個名字留下,他的名號成了一些人的恐懼,也成了另外一群人狂熱追捧的對象。”

“他的故事幾經傳播,神秘和陰森的形象很快樹立起來。如今市麵上流行的,多半是編造後的故事。其中最為熱門的,是他拿活人造儡的傳聞。”

“至於這個琴師傀儡為何會出現在白漾城,我也不知緣由。”

穆辭邢望向惟妙惟肖的傀儡,疑慮道:“按理來說,如此陰暗形象著稱的人物,他的傑作,應該不會在修真群集的覓畫樓展覽才對。”

周圍看到這件作品的人確實很多,不過大部分不識好貨,還以為哪位公子在展櫃中撫琴。無能力堪破玄機的普通人在展櫃外叫好,一曲開始,便安靜得繼續賞聽。有幾位年輕漂亮的姑娘,甚至在人偶絕美的容顏中淪陷自我,陶醉地小聲商量著等這位公子出來,向他遞個香巾示好。

而有一些本地人,邊瞧著外地人的好戲,邊賞著動人的弦樂,搖頭晃腦,故作風雅。除了這些,還有一批看得出端倪的修者,多半是驚歎這件造物的精美。

所西亞看向展櫃中的人偶,扣人心弦的琴聲中,緩緩掀開了眼簾。那目光所至之處,如春風拂麵。珍珠似墨黑的眸子轉移到他身上,長久的凝視,卻在這股春風裏,感受到了額外的陰寒。

所西亞敏銳地察覺到哪裏不對,胳膊上的寒毛層層豎起,突然旁邊被人一撞,一個結實而溫暖的身體撞進自己的懷抱。

甘甜可口的食物氣息,透過肌膚猛地撲到鼻間。十分挑逗地在嗅覺上撩撥一陣,又吝嗇似的遠離開來。

穆辭邢站直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前輩。”

他往身後撞他的人望去,全然沒注意到所西亞眼中劃過的暗誨。

所西亞咽了咽,忍下被勾引起來的食欲,不悅地神色望向來人。

那是個身形高大,體型健碩的男人。他拎著一個白麵書生的領子,顯然是與他生了衝突。兩人打架的舉動波及到了周圍幾個人,觀光的客人連忙四散,形成一個真空地帶。穆辭邢看這情況,也帶著所西亞往後退了些。

人群中還有些不明就裏的,仗著身量準備上去拉架,被身旁三兩個人攔下來。但是口頭依舊豪氣衝天:“幹嘛呢!覓畫樓內不得打架鬥毆,你這是生了什麽天大的恩仇?緣何打攪我們聽曲?!”

打人的壯漢聞言,放下準備往書生臉上招呼的拳頭,罵罵咧咧道:“這小生偷我東西,你說該不該打?!”

那人倒吸一口氣,矛頭轉向就對準了那書生:“真是這樣?你偷東西?”

人群裏哄鬧一陣,連忙開始檢查自己有沒有丟東西。檢查完了的剛鬆一口氣,就有人開對白麵書生指責大罵:“好好的不學,偷東西。這就是你個文人該幹的事兒?看著白白淨淨,沒想到是個偷兒。”

“還好沒偷到老子頭上,不然讓你體驗一下什麽叫後悔!”

“是啊,沒想到覓畫樓居然這種人都放進來了。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我看走到光明殿也得擔心有沒有這種手腳不幹淨的小人。”

樓下的吵鬧引來周圍和二樓三樓的人圍觀,一時間無數聲音為此紛紛指責。

“好了好了,大家都安靜。”先前站出來的大哥揮了揮手,對打人的壯漢說:“既然這樣,我們也原諒你的衝動。人著急了都會幹架嘛,可以理解。但是打人終究不對,既然這小子有錯在先,你兩就去外麵解決,報官也好私了也罷,可別打擾了咱們的興致。”

壯漢點點頭,隨後惡狠狠地對被嚇得臉色青白的小白臉說:“虧你爺爺想在白漾城待幾個月,不想在這期間惹事兒,你小子慶幸遊離秘境救了你,否則這次我定不輕饒!”

“是是是……我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多謝壯士高抬貴手……”那書生也不敢反駁,被壯漢扔下來,腳崴到地上,一聲沒吭,扭頭一瘸一拐的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