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任宗錦

冬日清晨,官道旁的集鳳鎮整個籠罩在薄霧之中。

客棧房間中,任宗錦運功完畢,緩緩睜開雙眼。

靈台清明,神清氣爽,方圓百裏之內一舉一動一聲一響都無法逃出他的雙耳。

靜靜凝神聽了一會,任宗錦不覺勾起一抹笑容。

敲門聲響起,他應了一聲進來。

任秋任赫提著食盒,將裏麵的早飯一一擺放在外間圓桌上。

“秋兒,多加一副碗筷。”

任宗錦從裏間走出,拉開椅子坐下,笑著吩咐道。

“嗯?”任秋楞了楞,下意識瞪大眼睛,還未消腫的臉上出現一個應是疑惑的表情。

一邊的任赫聽言心中一動:“……是二少爺麽?”

任宗錦不置可否,隻是對他輕輕一笑,任赫便知道了,當即轉身出去去拿碗筷。

一盞茶後,一個黑衣的高大男人走進客棧。沾在衣服與頭發上的晨露,在背後陽光的照耀下,映出七彩光芒。停在他肩上的白鴿,眨著褐色的眼睛,滴溜溜的四處打轉。在看到某一處時,歡快的鳴叫一聲,展開雙翅,朝那邊飛去。

伸出手來,眉清目秀的少年一邊摸著白鴿的腦袋,一邊笑嘻嘻的湊到男人麵前:“少爺等了你很久了~南護法,跟我來吧!”

說罷,也不管背後人反應,徑直朝前走去,上樓拐彎推門。

南嘯桓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刀刻的臉龐窺不出任何情緒。

“你來了,阿錚。”溫潤的男聲在他剛剛踏進門內的那一瞬輕柔的響起,一身素衫的任宗錦迎了出來。

南嘯桓腳下一頓,下意識的抬頭朝來人看去,於是視線交錯,四目相對。

一時間屋內靜到了極點,就連跟在後方的任秋和另一側的任赫也不覺屏了呼吸。

南嘯桓不言不語的盯著那雙溫和沉靜的雙眼,許久,移開目光,臉上依舊是泰山崩於麵前亦不改色的冰冷表情,然而,若是巫燁在此,定能發現那冰冷之中多出的幾絲僵硬。

“陪我一起用早飯吧。”任宗錦微微一笑,仿佛不曾被眼前人無禮的盯視,他親切的走上前,將南嘯桓引到桌前,拉開椅子。然後給任秋任赫使了眼色,兩人便關上門退了出去。

南嘯桓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目不斜視地開始吃飯,好似他疾馳一夜,匆匆趕到這裏,所有的目的便隻是這一頓早餐。

任宗錦卻隻吃喝了幾口粥,便安靜的坐在一邊,注視著身邊低頭用餐的男人。

終於,南嘯桓喝完白粥,放下筷子,任宗錦眼神一沉,低低開口:“跟我回去吧,阿錚,回禦劍山莊。”

南嘯桓聞言抬眼,凝注了他良久,微啟薄唇:“有你,已足夠。”

任宗錦怔了一下,稍後微微低頭苦笑,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手中泥金折扇疊起的扇骨,柔聲低道:“阿錚,父親四年前已經仙逝,而母親也早已不在……這世上,隻剩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南嘯桓長睫低垂,默然不語。

“當年,你拜餘白為師,離家學藝……三年來,父親雖然不說,我卻知道,他是十分想念你的。他每日都會去你房間,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任公子有話還請直說。”

南嘯桓忽然開口截斷,微冷的語氣顯出幾分不悅。

“阿錚,這麽多年未見,隻是敘個舊……你也不願?”任宗錦苦笑輕道。

“若我沒記錯,兩日前,在下給了仁公子一件信物。任公子想要在下做什麽,隻需用那樣東西,在下絕不會拒絕。”

仿佛陳述什麽與己毫無關係的事情一般,南嘯桓毫無感情的說著,一雙長眸,冷硬如石。

任宗錦眼神一黯,輕聲低歎:“我隻有一個請求,阿錚,隨我回家。”

“家?"聽得這個字,南嘯桓腦中忽然浮起一張俊美精致的麵孔,想起那人的笑容,一股暖流慢慢淹沒心房。

將男人細微的表情變化收入眼底,任宗錦直直看了過去,嘴角帶笑,目光堅定:“是,回家。回到你出生……長大的那個家。”

……

“僅僅隻是回家?”良久,黑衣男人回視,冷道。

任宗錦身子一震,驟然怔住,幾瞬後,低低笑出聲來。一聲一聲的低笑,仿佛撕開了他身上一層無形的偽裝,他不再充滿無奈,也不再是那個病弱溫文的任宗錦。一股無形的威嚴從他身上散發而出,他彷如換了個人一般,就連同樣的嗓音,說出的話,也變得悠長而又勝券在握。

“——當然不是。”

男人嘩啦一聲展開折扇,嘴角上翹,氣定神閑,理所當然。

“除了回家,還有總共一百五十三人的前途命運以及禦劍山莊的百年基業、興衰存亡托付。”

語聲沉緩,擲地有聲。

南嘯桓內心大驚,冷漠如冰的雙瞳中終於出現幾條裂縫。

隔了這麽久,才來尋找失蹤的親人。從第一次從卿顏那裏得知仁宗錦委托主上的事情時,他就沒有相信過僅僅是找到仁宗錚那麽簡單。十三年的時間,憑著任家的勢力,若真想找一個人,怎會一絲線索也無?更何況他當年根本就沒刻意去抹去那些痕跡。

而看著樓裏的人四處調查,有那麽幾次,他差點就對巫燁完全坦白了。可是那藏於暗中的未知讓他恐懼……而他本身,實在不願,回顧那些他已下決心拋棄掩埋的過往。

但他沒有想到……任宗錦找他的真正目的,竟是如此?!

良久,南嘯桓低聲道:

“這些事情……難道任公子一人做不了?”

“這世上,有些事,非是不願,而是無能為力。”扇子展開又合上,任宗錦臉色一黯,慢慢垂下眼簾。

“為什麽?”南嘯桓依然執著逼問。

“時候到了,阿錚你自會知道。”任宗錦眼波轉動,沉吟道。

“既然任公子不願據實以告,那在下也不勉強。”南嘯桓霍然起身,抱拳行禮,“告辭!”

說罷,離桌邁步,向著門外走去。

任宗錦長眉一挑,並不言語,隻是當南嘯桓推門的一瞬,忽的揚手一擲,砰的一聲,一道殘影從他手中飛出,深深紮入門扉之上。

南嘯桓止住腳步,卻不回頭,目光落在那片刻之前還被任宗錦握在手中的折扇。

“有些事,我現在還不能說。”黑衣男人背後,任宗錦幽幽歎道。

“那待任公子能說之日,在下再上門拜訪。”南嘯桓雙眸一沉,腳步邁動間,突然出手,冷風襲過,紮在門上的扇子已消失了蹤影,而幾乎同時,一道破空之聲響起,泥金扇子掠過空氣,直直落回主人之手。

“嗬。”任宗錦低笑出聲,眨眼間,身形飄動,宛如輕煙,夾著一縷銳風,直襲南嘯桓後背。

南嘯桓眉目一動,步法微變,旋身而回,卻不閃不避,長劍倏地拔出,光如寒雪,瞬間三劍刺出,劍風淩厲,迅速狠辣,毫無花俏。

勁氣相撞,氣流四湧,衣袂青絲隨風而揚,任宗錦整個人浸沐在晨光之中,緩步而近,悠然讚道:“好劍法!”

南嘯桓手執長劍,劍尖指地,一股鮮血自嘴角緩緩沁出:“任公子謬讚!”

“誒?”任宗錦神情一變,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南嘯桓,“阿錚,你內傷竟如此嚴重?!”

那一日玄京郊外短短一麵,他便察覺出他氣血淤塞,似有內傷,今日一見,雖然眼前人極力掩飾,他還是從呼吸與腳步中辨出他確實身帶內傷。但沒想到……竟會如此厲害……

“不勞任公子費心!”用袖子蹭掉唇角鮮血,男人甩開任宗錦的手,瞪眼注視,冷聲道。

被推開的人卻沒有反應,隻是盯著麵前男人脖頸上一處,雙眼中滿是震驚:“……他……對你做了什麽?!”

這突起的質問十分嚴厲,褪去驚疑之後,一雙黑瞳中滿是怒意。

南嘯桓一愣,隨即便察覺到久久落在脖頸之上的灼熱視線。明白對方話中所指,他內心色微窘,臉上卻不露分毫:“與你無關!”

“我是你兄長!”任宗錦厲聲喝道,一直以來的溫文麵孔,首次染上幾分嚴厲。

“哼,你見過這世上有想殺掉自己弟弟的兄長的麽?!”南嘯桓眼中一動,嘴角勾出一絲嘲諷冰冷的弧度,那一瞬,名為理智的神經猛然斷裂,幾乎不加思考,冰冷的話語就如刀劍一般射出。

話一出口,兩人都楞住了。

任宗錦呆呆的看著他,如遭雷擊,原本就無多少血色的臉孔更是瞬間蒼白幾分,短短時間內,一雙黑眸的情緒幾欲翻騰,交錯匯雜。

南嘯桓咬牙皺眉,垂在身側的拳頭握得咯吱作響。

死一般的寂靜,仿佛被掠奪了所有的聲音,壓抑沉重的氣氛,讓人幾乎窒息。

終於,一聲喟然長歎,幽幽響起。

“阿錚,你果然還在恨我……”俊秀的男子垂下眼睫,慘然苦笑,聲音幹澀,“不錯……當年,確是我阻了你給父親的信件……但我……”從未想要你死。

“夠了!”南嘯桓咬唇低喝,身體在微微顫抖,“當年舊事任公子勿要再提,隻要記得,任宗錚已死,南嘯桓除欠你兩條命外,我們之間,再無瓜葛。”說罷,轉身邁步,就要離去。

“阿錚,你難道真忍心,讓父親死不瞑目麽?!”

看著男人決絕的背影,任宗錦緩緩合起眼簾,喃喃低語。

腳步頓住,南嘯桓吸氣吐氣,控製著體內紊亂的真氣,手臂、額角、脖子上,青筋暴起,尤顯猙獰。

任宗錦向前邁了兩步,在他身後停了下來。

“這十年來,我日夜修習,不敢有一刻鬆懈,為得便是有朝一日,讓任家重複往日榮耀!為此……我在所不惜……”

緩緩張開的手掌上,紫紅色血管順著白皙的手腕蜿蜒而上,冰寒陰柔之氣開始在他的掌心聚集……眨眼之間,房中溫度劇降,宛如身處萬年寒潭,南嘯桓頭發眉梢,甚至出現了薄薄白霜。

“可是,有些東西,不是你的,無論你怎麽努力,最終都是徒然。”任宗錦淡淡一笑,眼中浮上無盡悲傷與無奈,“枉我曾以為事在人為,這天下,沒有什麽,是我改變不了的!”

語音未落,隻聽“嗤”的一聲,一線殘光,夾著尖銳的風聲,呼嘯著繞著南嘯桓轉了一圈,飛回仁宗錦手中。

下一刻,哐啷一聲,青色長劍從男人腰間掉落在地。

“阿錚,當年之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是,作為任青亦唯一的兒子,你必須擔負起你本應擔負的責任!”

任宗錦一手執扇,一手負後,麵無表情,俊秀儒雅麵孔上,雙目炯炯。

“兩年之後,太淵論劍,中原近百門派皆會出席。那時,我希望,你能代表禦劍山莊,問鼎盟主之位!”

“——如果,我說不呢?”薄唇微啟,低沉男音平靜回道。

“那便,休怪為兄無情!”

寒氣更烈,嘩啦一聲,折扇合住,仁宗錦突然出手,一道猛烈陰冷的掌風,已朝南嘯桓後頸直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