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寒蟄不住鳴(二)
‘夫人請注意禮儀,見到陛下還不下跪?‘
我抬起臉一看,卻見身後一個青年,滿頭栗發辮成細辮,左襟微開,栗瞳瞅著我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嘿!看來阿米爾這小子八年來,除了身材拉長了點,終於大大超過了我的個頭,長得稍微那麽帥了點以外,還和以前一樣臭嘴巴,怪脾氣,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
然後這句話卻成功地令撒魯收回了對我的凝視,他背對著阿米爾,從我的角度,卻訝然發現他麵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放肆,你忘了段王信中提及要好好照應夫人的嗎?‘撒魯爾虛扶一把,‘夫人的身體不好,還是不必多禮了。‘
我便飛快地直起了身子,阿米爾彎身稱是,悄悄瞪了我一眼,露出一絲鄙夷,那眼神看起來好像同我剛才想的有點相似,分明在說:你和八年前也沒什麽區別。
‘阿米爾伯克年紀輕輕便殺退了契丹名將可丹,真是年青有為啊,將來必定名鎮一方,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對他微微一笑:‘陛下的身邊有如此忠勇的伯克,實在是大突厥之幸啊,莫問在此恭喜可汗陛下。‘
阿米爾可能想不到我會出口誇她,那雙栗眼珠子盯著我直看,慬慎而疑惑。
阿米爾混小子哎,聽說過一句話嗎?功高蓋主者終不得善終!
撒魯爾卻得意地笑出聲來:‘怪道夫人一介女流卻富甲一方,連擅作生意的粟特人都尊稱你為漢人商界的奇人,實在能言會道,連朕也要被夫人的巧嘴灌醉了。‘
‘莫問不過是一介銅臭商人,如何能同貴國粟特一族精英相比,然而能得草原剛劍的誇讚,莫問終身無憾了。‘
撒魯爾的酒瞳流光溢彩,陽光下泛著熠熠光彩,不可一世的王者豪氣油然而升。
接下來他邀請我一起遊這金玫瑰園,話也多了起來,指著剛剛我爬的那棵大胡桃樹:‘這是弓月城的樹母神,這棵樹可能是先帝的曾祖父的曾祖父親自載的,朕也是在這棵樹下出生的。‘
非玨,哦!不,撒魯爾是在這棵樹下出生的?
‘這是一棵神樹,他是能通向天堂的天梯,‘他笑道:‘母皇很喜歡這個花園,懷著我的時候總是在這棵樹下祈禱朕平安出生,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君王,可惜遇到難產,連宮中的禦醫也沒有辦法了,果爾仁葉護便命人將我母皇抬到樹母神下,不想過了一天一夜,樹母神卻讓母皇生下了我。‘
我不由感歎一聲:‘果然是一棵樹神。‘
他自然無比地拉近了我,抬手一指那蔥鬱的樹冠:‘直到現在,還是有很多皇親宮人祈禱平安健康,早生貴子,便會將心願寫在彩帛上,然後掛在樹母神上。‘
我這才注意到那綠巨傘的層層綠葉中隱隱有鮮豔的錦鍛飄揚。
‘自從母皇在這棵樹母神下生下我後,便命人保護這棵樹神,不準任何人攀爬,否則處以極刑‘他笑著向我側過臉來,‘不想朕剛剛從秦中回來時,沒事總愛往這棵樹上爬,為此還被母皇責打一頓,隻我對樹母神不敬。‘
我一愣,他向我微傾身子,調笑道:‘不想今日卻見夫人也同朕一樣喜歡爬樹,夫人說說看,你要如何賄賂朕,才不讓朕說出去你私爬樹母神呢?‘
我今天穿得不是很多,秋天的西域依然讓人感到些許的熱意,如今我同突厥皇帝靠得太近了,近到能感到他的呼吸噴到我的臉上,越來越熱了。
小時候的非玨總是激動地拉著我,指著樹葉上的毛毛蟲稀奇地問道:木丫頭,木丫頭,你快看哪,這花真稀罕,會動的啊!莫非這是棵神樹?‘
那時的非玨每一次都會失望好一陣,我有時問他:四爺為什麽老想著神樹呢?
他就老老實實說:‘那我就可以求求樹神把我變成最偉大的國王。‘
非玨你終於成為了一個偉大的國王,統一了你的國家,名垂青史。
我望著撒魯爾的酒瞳,微退一步,淡淡笑道:‘可是明明陛下也在樹上啊?‘
他哈哈笑了一陣,又看了我一陣,忽地上前一步,牽著我的衣袖附在我耳邊悄悄道:‘放心吧,朕不會告訴別人你爬神母樹的,這是我們的秘密。‘
玉北齋的紅發少年,手裏拿著毛毛蟲,對我紅著臉說道:這是我們的秘密,木丫頭,你不能告訴別人。
然後,他姿態高傲地把半死不知的毛毛蟲塞到我手:拿著,少爺我賞你的。等我將來成了最偉大的國王,我會送給你一個金玫瑰花園,讓你做我的可賀敦。
當時的我假意地雙手顫抖,狗腿地捧著毛毛蟲,諂媚地說道:‘謝主隆恩。‘
然後就把毛毛蟲塞到他的衣領裏,跳到一邊,哈哈大笑著看他一個人在哪裏像猴子似地東抓西撓。
如今眼前的紅發青年對我說著同樣的話語,那雙稅利的酒瞳已然沒有了當初的清澈透明,現在的他分明是有些同我調情的調調了,他究竟想做什麽?
‘果爾仁葉護晉見陛下。‘侍從的唱頌遠遠地傳來,非玨站回了遠處,嘴角撇了撇,酒眸閃過一絲被人打擾的不悅。
我的心一動,抬眼望去,一個黑影由遠及近地穿過花海,來到我們跟前,恭敬地向撒魯爾伏地行著大禮
撒魯爾和藹笑道:‘葉護前來,未能遠迎,許久不見,不知葉護身體可好。‘
陽光照在那人光光的頭頂上,他抬起頭來,還是那麽犀利出色的五官,歲月讓他的眼角添了些皺紋,他的腰背依然挺直高傲,那雙高吊如鷹狼般的目光更加銳利陰狠,盯著我飛快地看了一眼,正是八年未見的果爾仁。
他的身上明明帶著玫瑰花叢的芬芳,卻依然隱隱透著一股蕭殺之氣,他恭順地跪倒道:‘托萬能的騰格裏還有可汗的鴻福,這把老骨頭依然健康,仍能為可汗上前線除奸殺敵。‘
撒魯爾仰頭哈哈大笑,親自攙起了果爾仁,讚道:‘不愧是我突厥第一勇士,能得卿在朝,乃是朕天大的福氣。‘
兩人客套了幾句,撒魯爾快樂的地說道:‘木丫頭又有孩子了,你該去看看她,她總是提起你。‘
果爾仁剛毅的麵容終是綻開了一絲淺笑:‘是嗎?這個孩子也不寫信同我說一聲。‘
‘你可別怪她,是我攔著的,想給葉護老大人一個驚喜。‘
我在一旁聽著,卻見果爾仁的鷹目掃了過來,慢慢道:‘這位夫人是?‘
撒魯爾向我瞥了一眼,笑道:‘這位乃是大理太子的內室,老大人,你難道,忘了嗎,上次去了多瑪,朕帶回來兩個段太子的女人。‘
果爾仁挑眉笑道:‘對,老臣這回想起來,臣那時聽到傳言,萬份擔心尊貴的可汗會被吃心的魔鬼傷害,萬能的騰格裏果然保護吾皇,威震草原。‘
撒魯爾朗聲大笑起來,這時那個消失已久的阿黑娜向他們走上前說了幾句話,撒魯爾便回頭皺眉看了我一眼,對阿米爾使了個眼色,然後轉身同果爾仁並肩向宮殿深處走去。
阿米爾走上前來,冷冷道:‘今日是詹寧女太皇的壽儀,太皇陛下邀請夫人前往。‘
這裏自然是沒有我拒絕的份,我默然地跟在阿米爾身後,他當然也沒有親熱地同我認親,兩人沉默地一前一後在花海裏穿行。
詹寧太皇不但是突厥有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同時也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她常常自編自唱,可能是音樂上的天賦會讓人聯想到女皇陛下曾經屈辱地被俘作舞女,因而在正史中基本不提,然而其很多自創的曲子仍然在民間廣泛地流傳開來,據說她尤其喜歡龜茲音樂。
突厥征服龜茲後,一夜之間龜茲的王朝消亡了,但是所有的龜茲音樂卻沒有一同消失,反而長足地得到了發展,並且在女皇的支持下同突厥本國音樂有機的結合起來,在我那個時代的音樂史上翻開了新的篇章。
果然,眼見遠遠地一座氣宇非凡的宮殿,那熱鬧的龜茲樂卻充滿喜氣地先飄了出來。
我被引入富麗堂皇的宮殿,裏麵早已坐滿華服的貴族皇親,卻見大殿中央一位年近四十的紅發女子,帶著高高地鑲寶嵌玉的金冠,坐在黃金寶座之上,姿容秀美,不怒而自威,笑容中帶著皇家威儀,同非玨一樣的紅發辮成發辮,辮梢由那精巧的黃金穗子挽了,掛在胸前,正是阿史那家的第十帝阿史那古麗雅。
她的下首坐著一個宮裝美女,同軒轅淑儀長得一模一樣,氣質更高貴些,那麵色卻有些憂鬱,便是永業三年和親的前朝成義公主軒轅淑環。
‘草民見過詹寧女太皇陛下。‘我慢慢跪了下來,感到正殿上的女子的目光凝注在我的身上,她沒有叫我起來,我也沒有抬頭,隻是靜靜地跪在那裏。
這時內侍高聲傳頌:‘偉大的突厥可汗,緋都可汗陛下到。‘
宮內立時樂聲四起,撒魯爾早已換了一身繡著施金狼頭的黑錦吉袍,挽盛裝打扮的碧瑩,她的小腹微籠,這是自我被關進涼風殿後,第一次看到碧瑩,她依然沒有看我,後麵跟著她的義父果爾仁葉護。
午時的陽光透過墜滿了浮雕縷金玫瑰花紋的高闊的窗欞照進來,那五彩的琉璃便無聲無息地在明亮光滑的金磚上折射著瑰麗的色彩,透析著複麗繁華的圖案,除了女太皇,無論是皇家貴胄還是宮人樂伎們,皆停下來額頭伏地,三呼可汗萬歲。
眾人順服的伏拜中,愈加顯得突厥皇帝的高大強壯,他的側麵如同神祗一樣俊朗分明,而那大殿因為他亦似乎變得更加疏廣起來。
‘兒臣見過母皇陛下,願騰格裏保佑您健康長壽,萬事如意。‘年青的帝君笑著給他的母親請安,他洪亮的聲音在大殿裏久久回**,女太皇含笑地下座親自扶起了他,寵愛的撫mo著他的臉龐:‘唉,我可愛的撒魯爾,你瘦了,與大理一戰,你辛苦了。‘
‘為偉大的帝國事業,吃這點苦算什麽呢,倒是讓母親怛心了。‘
‘哎,你的妻子,大突厥的皇後同母親一起日夜為你祈禱,人都瘦了許多,你應該好好看看她了。‘女太皇微一側頭,軒轅淑環曲身為禮,帶著一絲羞澀迎向撒魯爾:‘給陛下道喜。‘
她的目光神彩流動,絕色的麗容因為羞澀也更加動人。
撒魯爾笑著虛扶她一把,不想她卻輕輕搭住他的強壯的手臂,撒魯爾還是笑著,眼中卻閃過一絲厭惡,不著痕跡地掙脫了她的藕臂,她眼中的光彩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落寞,妙目瞥見非玨身後站著小腹微朧的碧瑩,麵色微揄,嫉恨陡顯,黯然地退回了女太皇的身後。
我開始跪得有些發麻,必竟很久沒有跪了,但仍然作好思想準備再跪一會兒,因為女太皇所有的注意力轉到了碧瑩身上,她回到寶座上淡淡道:‘原來熱伊汗古麗王妃也來了,既然身子不適,就不用專門前來道賀了。‘
碧瑩挪到殿中,慢慢地跪啟道:‘兒臣為母皇壽辰前來道賀。‘
‘母皇,是兒臣帶她前來的,木......熱伊汗古麗也很想念您。‘撒魯爾站到碧瑩的身側,柔和地說道。
女太皇微笑了:‘哦,是她想念我了,那她的父親也想念朕了,所以沒有朕的信節,也敢進弓月城。‘
所有的人麵色一變,果爾仁上前來長身伏地:‘老臣不敢,是陛下的符節詔老臣前來,確然老臣想念女主陛下,願女主陛下在騰格裏的光輝下,永遠健康。‘
‘母皇,果爾仁葉護一直掛念您的健康,是孩兒詔他入宮,想給您一個驚喜。‘撒魯爾輕輕道。
野史傳聞,女太皇還是公主時,果爾仁剛成為宮庭最年輕的侍衛官,守衛皇後及公主,堂堂第一勇士成了小公主最喜歡的玩具,一日阿史那東布爾刻前來探望公主,適有刺客行刺,果爾仁為公主擋了一箭而受了重傷昏迷多日,公主曾泣曰:‘若不死,必嫁於汝。‘
果爾仁活了下來,卻因為小公主的這句話被貶出了和爾哈林,被派到了前線殺敵,遇到了他一生最大的敵人原青江,第二年阿史那東布爾刻被寵臣摩尼亞赫謀殺在宮庭,果爾仁趕回來救護不及,就在他絕望時,他最恨的原青江卻稱他能救出他的心上人,唯一的要求是他和他的西突厥要助他擊敗明惠忠。
果爾仁答應了,原青江派紫園暗人從波斯王庭中救下了身染重病的阿史那古麗雅,等到果爾仁再見到阿史那古麗雅時,卻發現果爾仁心中的小公主已經愛上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對頭,更讓他憤恨不已的是連孩子都懷上了。
果爾仁立刻以突厥男兒的習俗為了心上人向原青江挑戰,原青江贏了果爾仁,果爾仁欲羞憤而死,阿史那古麗雅卻不讓他死,不久阿史那古麗雅生下了一個紅頭發的俊美兒子,取名阿史那撒魯爾,意思是折不斷的剛劍。
為此果爾仁成了原家紫棲山莊的一個家奴,有人說他不愧為大突厥的第一勇士遵受諾言,然後也有人說他活下來是為了阿史那古麗雅和她的寶貝兒子。
我放眼望去,果爾仁依然靜靜地額頭俯地,女太皇麵色沉凝,終是舒展開來,歎聲氣:‘葉護早年征戰沙場,背上愛過重傷,久跪傷身,還不快快請起。‘
果爾仁慢慢站了起來,眼中閃過激動,垂首道:‘謝陛下下體恤,老臣願為女太皇和陛下拚下這把老骨頭。‘
女太皇搖頭輕笑:‘葉護還是留著這把老骨頭好好看看偉大的撒魯爾可汗如何把帝國變成比漢人的國家更偉大而富庶的國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