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咫尺千山隔(七)

他手中的尖刀微顫,略一放低,蘭生也放低了長劍,卻依然指著那人,桃花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他認出我來了嗎 我想我應該對他笑一下,或是鎮定地點點頭,可是我腦子卻偏偏全是宋明磊說的那堆臭狗屎: 婦人貌不飾,不見君夫.

我左眼上的傷疤雖然收縮,周圍的肌肉已然消腫,但依然有一條明顯的疤痕盤旋在眼睛周圍,我自認為非常醜陋.

我無措地看著他,完全怔在那裏,就在這猶疑的一刹那,我感到腰間一緊,原來是非白伸手把我拉離了蘭生的保護圈,聳緊緊揉著我的腰,尖刀改抵身後的蘭生,蘭生想奪卻晚了一拍,隻是拉著我的右手,卻又怕硬扯會傷了我,不敢用力。

原非白的鳳目似寒冰利刃一般看向蘭生, 比手中的尖刀更似鋒利萬分,滿是宣示主權的睥睨,不可侵犯的尊貴,蘭生不由咬碎一口銀牙,犀利地盯著我和非白,看到我急切的眼神,隻得黯然放手,原非白一下子把我扯到自己的陰影下,我立刻被他的男性氣息所籠罩,這樣溫暖,充滿了幸福的悸動,仿佛同周圍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來。

佛像後麵隻容得下一人轉身而已,齊放隔了一個蘭生更看不到,急得施輕功來到屋梁上,看到非白的一個手下,臉色鬆了下來,雙眸微露驚喜,應該是舊相識.

我埋在非白的脖勁,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前襟,聽著他強壯有力的心跳,心中竊喜非白的身體不像是孱弱無力的樣子, 放下心來,感到有人在撫我的眼,我抬頭,看入一雙充滿溫柔心痛的鳳目,才驚覺臉上全被淚打濕了.

我細細打量著原非白,說實話我第一次看到原非白留這麽濃密的胡子,他的臉頰和整個臉龐都極度精瘦,好像打了一場叢林仗回來,我曾聽法舟說過,原非白領兵向來和普通士兵在相同艱苦條件下同吃同住,絕無特殊待遇,在關鍵戰役時甚至連個伺候的人也不需要,是以在軍隊中威信極高,即便是在西營的麟德軍中,提起這位主子們的對頭,哪怕是對最忠心的暗人,每天製定著不同的暗殺原非白的計劃,卻都打從心底裏對這位engaged target由衷佩服.

“你一切都好嗎”我用眼神問他, 對他使勁擠出一絲溫柔而好看的笑,盡量不想扯到傷口,因為我這幾天對著鏡子練過,皺起眉來會看上去很可怕.我便略側過頭, 把好的那邊臉露出來.

他卻輕輕把我的臉掰過來,執意要看我的傷口,他輕撫著我的臉,心疼地輕點我的左額骨,盡量不去點到傷口, 鳳目之中一片沉痛自責,最後眼眶也紅了,微微濕潤,卻勉強扯出一抹安慰的笑, 對我鼓勵地點點頭,似是在表示他不介意。

我卻心中更加難受,顫著雙手摸上他的臉,情潮洶湧中再也忍不住吻上他的唇,悄悄閉上了眼, 而原非白緊緊揉住了我,似要揉碎了我,那淚沿著鼻滑進口中,混著那舌尖如蜜的溫柔吮吸,極致的甜澀參半!

當時隻覺人生永遠在狂喜的此刻沉淪下去,該有多麽美好?!

然而,可惜的是,人生沒有永遠二字。

喧鬧之聲傳來,破廟裏進來一隊著周朝軍服的士兵,速度極快地搜了整間大雄寶殿.

“大人,此處無人,”有傳信兵言道.

立時又有嘈雜之聲傳來,蘭生凝神細聽,然後比了一個手勢,來者共有三十五名士兵,一個軍士,就該是陣前探哨的偵察兵.

“這死老天,啥日子能停下雨來,”有人小聲地埋怨.”如此庭軍之跡更難尋了.”

眾人斂聲稟氣,隻見那幾個軍士訓練有素的搜查了一陣,確定沒有人安全了, 便生了一堆火烤衣服。

“你說說,那尉將軍也是一員老將,帶了五萬兵馬,怎麽會著了區區二萬燕軍的道了呢?”有個士兵輕輕說道:“聽人說那燕軍這七年來就是偷偷藏起來練妖術,原清江秘密派了個妖和尚來帶頭使法的。”

“有活著的人回來,我聽他們說了,是有個和尚使法,放了塊鬼石,把大夥的魂魄給吸了,那上坡便成下坡,明明要下坡逃卻怎麽也逃不了……。”

“慎言,”有個粗噶的聲音低喝道,”擾亂軍心者可是要被亂石砸死的!”

眾人一陣噤聲。於是便扯開話題,聊些戰場上分得的財務雲雲,又提到潘正越的營帳又抬出女人的屍體雲雲,他們想去找些年青女子,卻苦於周圍人家全部逃難而走,我心中一動,那潘正越,如此殘暴之人卻為何是這樣一個用兵如神的軍神?

過了一柱香時間,大雨稍停,他們便整裝出發,眼看最後一個人踏出大殿的門坎,卻有人忽然回頭道:“待我拜上一拜菩薩,好保佑我平安見到我那剛出生的兒子。”

在眾人的一片取笑聲中,那人便回轉身來到我們麵前,剛剛下拜,抬走頭時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大叫:“佛像後頭有人…..。”

這個小兵永遠也沒有機會見到了他的嬰兒,因為原非白早已揮出一鞭,正中他的咽喉,蘭生也衝了出來,揮刀刺向那群衝回殿內的士兵。

原非白和蘭幾乎同時出手,用內功滅了火堆,一片黑暗中耳邊一片打殺之聲隨著一堆慘叫之聲此起彼伏,原非白始終緊緊抱著我。

空中又響起一個閃電,我看見抱著我的人已混身是血, 鳳目是滿是令人震攝的殺意。

一陣巨大的響聲傳來,所有人微抬頭,卻見紫霄峰上一股黑色的泥漿卷滾著巨大的山石向我們衝來。當我們奔出大殿時,泥石流仿佛一頭凶猛的野獸咆哮著吞嗜了積香寺的大雄寶殿,瞬間邪惡的妖靈盡情作惡,剛才掩護我和非白的巨大佛像被黑色惡心的泥石流艱難地推了出來, 佛像那平靜安詳的麵上流動著褐色的泥淖,好像佛祖在悄悄地流淚一般。

巨大的聲響中,我和非白一下子被衝開了。 所有人停止了廝殺,無論非白的手下,我和我的暗人們,還有幸存的最後幾潘正越的士兵都在奮力自救。

我努力劃著粘綢厚重的泥流,口中不停吞咽著泥漿,眼看力氣不濟,我看到暗人們紛紛向我奮力施輕功奔來, 對麵的原非白被一個滿身是泥的青年人一手拉起,他另一手拉起一個獨臂英雄,我認出來了,是素輝和韋虎。

我被人攔腰劫起,施輕功飛到佛頭之上。

“木槿等我.”我看到原非白的口型這樣對我一張一合,我想追上去,卻被人攔腰抱起,飛掠到更高處,眼看著非白驚痛的眼越來越遠。

非白, 非白,我大聲喚著他的名字,不甘心的眼淚奔湧而出,死命地捶打著那個攔住我的人。

“小姐,息怒。”又有另一人也按住了我,我清醒了過來,是齊放。

他歎了一口氣:“下麵是泥淖,幸虧蘭生拉住你,不然就給衝走了。”

我驚回頭,這才發現蘭生的臉上除了黑黑的泥漿,便全是我抓打的痕跡,傷重處,連皮肉都翻了出來,我傻傻地看他,臉上掛滿了泥,淌滿了淚,隻覺萬分迷惘悲傷,一時間竟然忘了道歉。

蘭生倒也沒說什麽,齊放遞給他一塊巾子,他隻是垂下了長睫,掩住了情緒,冷冷地道了聲不用, 便轉身獨自往回飛去,我注意到他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擦了一把臉。

我們回到營地,於飛燕聽了我們這天的匯報,不由替我感到萬分驚險,但又細聲細語地鼓勵我道:“三爺既與四妹相認,那可大喜了,如今他的兵馬亦駐紮在宛城,汝州離宛城又不遠,等山洪泥災一過,大哥便陪你去尋他。”

“夫君不必勞師動眾的,”珍珠掀開簾布進來,笑道:“木槿也不必擔憂了,你們有所不知,這宛城是三爺生母的娘家,故而三爺一直派心腹家人照看著謝家血脈呢。”

我明白,她說的家人必是指暗人了,難怪,永業三年,非白讓我前往宛城避難。

“此處雖是麟德軍的天下,三爺亦可來去自如。”珍珠的眼神微微閃爍,親自為我端來一杯茶壓驚,對我柔柔笑道:“既已證實你尚在人間,且與你大哥在一處,想必不出幾日,他便會親自來接你呢。”

一旁湊熱鬧的法舟望著我充滿信心道:“夫人放心,小人亦能護送夫人去見三爺。”

等眾人退去,法舟雙手籠著袖子悄悄靠近我,努力平複著激動,低聲問道:“夫人,咱們三爺長得是長臉還是圓臉啊,這天人之顏可是看著長得像人嗎?這天人到底長得啥樣啊?”

蘭生站在角落裏靜靜地看著我和法舟對話,我尷尬地走上前去,剛要張口道歉,他卻對我冷笑一聲:恭喜夫人與夫君他鄉重逢。

然後便冷冷地轉身走了,害得我口張了半天,一句也說不出來。

“夫人這個大兄弟的身手倒有些意思。”法舟站在我身邊,伸出了一隻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因迷著眼躬著身盯著蘭生遠去的背影,因而同我一樣高了:“小人老覺著他有那麽幾分西營的狠勁來呢,不過可偏又混著江湖邪教的招式來。”

不管怎麽樣,於飛燕的話讓我看到了希望,我便沒有怎麽細細琢磨法舟的話語,加上這一天折騰,便一沾床便睡了,齊放擔心我睡眠不足,便沒有叫醒我,這一睡便連晚飯也誤了,可是到了二更天又懵懵地醒了過來,桌上有齊放幫我放的一碟點心和茶,他知道我有夜驚的習慣,總會為我準備些夜宵,我便用了夜宵,接下去便睡不著了,便反來複去地腦中全是折騰人的往事,有非白的,非玨的,小五義的,甚至還有段月容那邪佞的笑容,腦中全是打打殺殺,怎麽也停歇不了,直至四更天, 方迷迷糊糊入了睡,忽覺有人使勁抓我,我駭然驚醒,卻見是小虎在使勁搖我:”四姨媽,有生人來了,爹爹和雪狼叔叔他們也在,我聽他們老在說您的名字。”

許是非白來接我了!我精神一震,也顧不得梳洗,衝出門外,守在門口的小忠一下子立起,跟在我後麵跑著,我一時沒有注意蘭生的身影,心中隻是雀躍。

我施輕功飛奔著, 把虎子遠遠的丟在後頭:“四姨媽,爹說您昨天又崴著腳了,倒是跑慢點啊!”

來到穀前,於飛燕正和神穀中人正同對麵一方十數人嚴陣以待,我隱隱感到事情不對。

來到近處,卻見那群人中最高個的那人黑袍被山風吹得衣袂飄渺,長身玉立地搖著一把象牙骨絹扇,神情高貴淡漠,周圍一眾皆崩著臉,緊握兵器.

一隻黃金俊猊正金毛倒豎,站在那人身邊,不停地低吠,小忠原本歡快地跑在我前麵,看到俊猊立刻逃到我身後對著它呲牙咧嘴.

站在於飛燕對麵的是一個略顯女氣的俊美青年,一身降色禮袍:“雖說大理同庭朝有諸多誤會,但大將軍仍與我家主公姻親相聯,小人以為不如請將軍將夫人請出,一家人坐下來,慢慢細聊家務如何。”

我看到於飛燕額頭的青筋暴了暴。

當中最高個的那人忽然對我轉過頭來,卻見那人一雙紫瞳隨朝陽初展,熠熠生輝,瀲灩生姿。

他一下子收了手中的絹扇,對我揚起一抹絕豔的微笑,宛若冰雪淡消融,春水印梨花,照得當場諸人一陣眩暈。

就這樣,他對我平靜而拈熟地淡笑著,好像昨天他才同我看完午夜場電影分手一般:“木槿,你可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