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尹舫折蓮花 (三)
他卻冷冷一笑:“你現在可真懂禮數,想是原家上上下下的敬稱都背出來了吧。”
我知他在諷刺我對他的敬稱,便笑道:“現在的你稱雄南國,天威難擋,頗有帝王威嚴,我確實在不敢造次。”
他冷哼一聲,算是接受了我的恭維。
我便開口問了問疫症的控製情況,段月容的回答同齊放回報的一樣,基本控製住了,還好醫治及時,但全國人口仍然損失了五分之一。
我感歎道:“好在天氣開始轉涼,再過一個月想是可以停止了。”
我想起他鄂州的贈象,便向他感謝,他不太高興地說道:“別假客氣了,原青江同意你給我送金嬋花,我還他一百頭戰象打退張之嚴,也算扯平了。”
我又給塞回去了,隻好啞口無言。
我抬頭,卻見玉宇皎潔,星空光輝萬丈,不由開口道:“我知道,對於你和夕顏,還有大理的朋友和學生們,我是一個多個可惡的人,尤其是你,對不起,”他立時冷若冰霜地看向我,我知道他不要聽那三個字,可還是艱澀地說道:“我也知道對不起三個字我賠你不起,可我欠你一個告別。”
“什麽告別?”他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紫瞳蓄滿殺意,冷森森地說道,:“你想告別就告別,你不想想,那夕顏呢?你就告別得了?非要逼她小小年紀就沒有娘嗎?沒那麽容易,誰敢搶我的女人?也得看看命得有多硬!”
“他的命確實不會很長,”我淒然道:“這就是我沒有回來的最大原因。”
“月容,你知道嗎,我原來一直很恨你,恨你帶我來到這個世界,可是現在同我原來想的完全不一樣,我不同你告別就是不想傷害你,可是我知道這有多不負責任,”我鼓起勇氣看向他,說出了我一直放在心裏的話:“我…我總是想讓所有人滿意,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那是不可能的,結果就是我傷害了所有的人,於是我就想,這一回,這一回就讓我為自己活一回吧,因為他活不了多久,最多十年?八年?至少讓我陪他走完這最後一段人生時光。我不能那麽貪婪,所以…所以…。”
他使勁把我推開,可能用力大了些,我猛地跌滑在地,他也不扶我,隻是高高在上地滿懷怨恨地看著我,我隻覺心如刀絞,平生第一次對他跪伏下來,以頭觸地,任由淚如泉滴,滴滴落在木地板之上,我慘然道:“月容,隻求你守著卓朗朵姆和佳西娜,還有那一群如花似玉的妃嬪,忘了我花木槿這個不祥之人…今生今世我對你不起,我來世……來世願化牛作馬地在來世路上伺候你。”
“你給我閉嘴,”他一下子蹲在地上,攫起我的下頜,迫我看他,惡狠狠道:“你這個愚蠢至極的傻瓜,你以為我們還有來世嗎?”
我一怔,什麽意思?他卻又氣又傷心地把我推開。
這一下用力狠了,直把我推到在香妃榻的老虎腳上,一下子磕出血來,流進我的眼中,我頭痛欲裂,使勁睜開血眼,隻依稀看到他高高在上,激動地說些什麽,最後他似乎也發現了出手狠了,趕緊麵色蒼白地蹲下來,拿袖子摁住我的傷口。
一分鍾後,我聽到他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個蠢女人,以前老跟我對著幹,沒事就打我,現在怎麽躲都不會躲了?看看你在原家,半點沒呆精,反倒變得越發癡傻了!早晚死在原家手上。”
他想去叫小玉拿些藥,我卻使勁抓住他,看著他的眼哀傷道:“月容,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還能怎麽樣呢?看著他死在我麵前,你以為我還能活得下去?”
他如遭電擊,嘴唇顫抖了起來,紫瞳中無限悲辛,淚珠兒竟大顆大顆地流了下來:“那麽我呢,眼睜睜地看著你離去,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在我麵前,死在他手上,你以為我能活得下去嗎?”
我始料不及,給嚇住了,反過來舉起袖子,顫抖著去拭他的淚痕,語無倫次道:“我……我…我不會,他……他不會的…月容。”
毫無預兆地,他猛扯我入懷,在我耳邊無限哀傷地呢喃道:“你心中有我!你明明心中有我啊。”
他吻過我的耳廓,吻過我的臉頰,最後狠狠吻住了我,唇齒撚揉,反複吮吸。
我使勁推拒,卻掙紮不得,隻覺氣息越來越少,忽然想到,若死在他手,豈非也算報答他了,便漸漸鬆了手,仍由他緊緊勒著我,隻覺滑入口中的淚水又鹹又苦,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就在我以為他要悶死我時,他卻猛地咬破我的唇,拉開彼此,他的唇上帶著我的血,他的眼中閃著獸的目光。
“你明明知道原家是什麽樣的人家,”他抓著我衣服的前襟,撕裂了肩袖,在我耳邊吼道:“你以為真得陪他一程,你會好好地全身而退嗎?原家人會讓你全身而退嗎?你要麽被他們生吞活剝,在那裏死無葬身之地,要麽就變成像原家人一樣的惡魔,就像你的好妹妹,死後直墜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就像前世,前世,前前世,你一輩子就隻會被人耍著玩,一輩子愛上不該愛的人。”
他的話好像是可怕的預言,又像利刃,刺向我的心間,疼痛得無法呼吸,令我萬般害怕起來,混身的汗毛倒豎,打著冷戰:“你別這樣,月容,我…我。”
這時琉璃珠簾一陣清響,我們同時回頭,卻見夕顏赤著雙腳,站在琉璃簾前,揉著眼睛向我們走來,她看了看我們掐架的模樣,睡意朦朧道:“娘娘不要欺負爹爹,不然爹爹不跟我們回去了。”
她明明喚著我,卻本能地向段月容靠去,段月容被迫收了戾氣,放開我,提前結束了他的暴力苦情戲,一下子抱了夕顏站起來,向裏間走去,一邊輕哄道:“夕顏乖,快睡吧,爹爹沒欺負娘娘,是娘娘說了,要等爹爹把那個原叔叔扒了皮,就回來給爹爹和夕顏做奴隸。”
我心下大駭,一下子站起來,跟著他進了琉璃簾子,不由抬高音量道:“你莫胡說……。”
段月容卻回頭,對我怒瞪了一眼,示意我輕聲,不要打擾他哄夕顏入睡。
我隻得收了聲,他把夕顏輕輕放回**,我看夕顏的小腳還露著,便趕緊抹了眼淚和唇邊的鮮血,替夕顏穿上小襪子,幫她整好大紅綾肚兜,把她連藕般的小手臂放進錦被,再輕輕掖實了錦被。
我坐在床頭輕撫夕顏的黃髪,段月容則坐在床尾輕拍夕顏小腿,哄她入睡,我們兩人默默相視,一時無言以對。
夕顏那件大紅肚兜上乃是鯉魚戲蓮葉圖案,鯉魚鱗片針腳密布工整,魚眼珠如人目誇張,蓮葉碧綠婀娜,但覺整幅繡功品清新雅麗,生動活潑,乃是繡品中少見的佳品,那魚眼處有一彎紫色的新月記號,果然是段月容所繡,不由心中大慟,當初我雖抱起了夕顏,救了這個孩子,卻不曾想,最後卻是段月容替我把她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方才的怒氣不由消失怠盡,而紅燭下的紫瞳亦悠悠地看向我,漸複平靜。
我對他板著臉道:“你要對我怎麽樣都行,別教壞夕顏。”
他邪佞地對我一笑,重重冷哼一聲,對我無力的宣言表示蔑視,他對我迷著眼,一字一頓狠戾道:“總有一天,不是我便是夕顏,扒下原非白的皮點天燈,你這蠢婦又能怎麽樣。”
“你……。”我萬般氣苦,卻說不出半個字來,不停地低頭抹著淚,看著夕顏癡癡道:“也罷,你既這樣,那順便也把我扒了吧,冤孽償清好散場。”
段月容噎在那裏,額頭青筋暴跳,紫瞳戾氣叢生。
這時大舫停了下來,想是渭河中央到了,正是隔岸觀煙花,晴空賞星月的最佳所在。
決心一定,我反倒輕鬆起來,站起來,恰巧夜空中牛郎星織女星忽忽下起了耀目的流星雨,映著波光粼粼,蔚為壯麗奪目,兩岸的煙花亦不甘示弱,拚命升空,隻覺光芒萬裏,亮如白晝,水天炫彩,如置身火焰琉璃世界一般,兩岸百姓激動地歡呼高叫,遠遠地傳到我舫間,樓下司馬家和於家的孩子們更是跑出房間,到甲板四處跳叫不已。
我便指著夜空對段月容略帶疲憊地笑道:“月容快看,牛郎織女前來相會了。”
我扶著窗欞,心中感傷,身後的段月容卻悄悄圍上我。
“你給我聽好了,在無憂城裏,你答應過我,如果你,我還有那該殺的原非白三個活著出城,便跟我走,現下裏這個諾言依舊有效,若你還心中有夕顏和我,便等他死翹翹時,必活著回來見我們,然後一生一世做我大理皇的奴隸,”我握住他圈住我的雙手,想轉過來看他,可他的雙手如鐵臂勒得我的胸腹疼痛,不讓我動彈。
“月容,你這是何苦。”我顫聲回答道,淚如泉湧,可他卻全不理,隻一字一句道:“你既認定了這條路,我便要你好好活著,我和夕顏要親眼看著你載在他手上,腸斷心碎,萬劫不複的那一天,然後再當著你的麵大聲嘲笑於你,這是你欠我們的。”
說到後來,雖然咬牙切齒,卻語聲打顫,哽咽不已。可是我卻心中感動,閉上眼淚流滿麵,亦頭也不回地說道:“好,不管你信不信,我答應你,隻要大理大塬和平共處,我的諾言仍在,我與原非白生雖同寢……死不同穴,就是爬……也要爬回夕顏的身邊來給你們嘲笑,此後一生但憑皇上吩咐,我花木槿說到做到。”
這段宣言非常古怪,太多的戰亂,離別和痛苦,讓我和段月容都累了,他明白,我也明白。
然而此時此刻,段月容和我都沉默地看著渡口炫爛無比的煙火,俱心照不宣地疑惑著,我,花木槿能從山雨欲來的原家爭鬥中,全身而退的機率有多少?
即便原非白勝利了,我又能陪可憐的非白多久?在原家這個大染缸裏,我又能潔身自好多久?這些問題我以前想過,卻從不敢深想,因為我害怕一旦深想,我就會膽怯地退縮,會自私地選擇逃跑,逃回段月容為我創造的溫暖天地裏。
可是,如今的我已然再無法回頭了!
段月容平靜下來,尖下巴頦點在我腦門上,氣息均勻,雙手輕輕環抱著我的腰間,而我靠在他胸前,看著星空,一片惘然淒楚。
段月容同夕顏走時,已是子時,百姓遊興仍不減,恨不能把前幾日禁足的歡樂全部要回來似的,坊間市裏的燈火依然通明如晝,不知何時又輕輕靠來一艘輕便快捷的中型舫,也是通體鑲金嵌玉,美輪美奐,極盡奢華富麗,令人炫目,上麵還高高掛著三個大紅燈籠:明月閣。
我讓人堵著暗宮中人,不要讓他們到後舷來,齊放在船舷候著,親自架起舷板,又跳到那艘舫去查驗一番,方讓段月容抱著夕顏從秘梯下來,轉到船艙甲板,登上那艘小舫。
臨走時,我才看見一個紅膚男孩拉著小玉的手出來,舍不得放,來來去去說些關懷備至的貼心話,小玉泫然欲泣,另一個高個男孩雙手抱拳,不停地冷笑,正是豆子同沿歌。
二人過來同我見了禮,揮淚而別。段月容走時,已經恢複了他的帝王傲氣,對我高高在上地冷笑道:“明年七夕,卿再當用心準備,朕興許還會遊幸渭河。”
我平生第一次,以君臣之禮送別了他們,段月容也不理我,隻是木著一張俊臉,領著眾臣,扭頭絕然而去,等我爬將起來,那明月閣的舫船已經隱在夜晚的碧波水霧之中了。
我無限疲備地跌坐在甲板上,胸口奇痛,分不清是舊傷還是心傷,隻是閉著眼,迎風流淚,暗想,這個七夕過得可真夠糟糕的,可謂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次,今天晚上又要失眼了,可能以後這輩子也別想睡好覺了。
還有,如果非白死了,我能活得下去嗎?真得活下去,又憑什麽有臉回到夕顏和段月容身邊,段月容說得對,就算能回,原家又豈會同意?也許他不過是想要彼此有個盼頭,可到頭來空幻一場,豈非段月容要恨死我,以他的個性又要同大塬開戰了。
我就這樣在七夕夜半的冷風裏悲觀地想著,淚流不止。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公司年會,又到江蘇去啦,才回來,把熱包子奉上,不要拍,不要拍,求大夥看到後麵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