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萬國朝長安二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會同張之嚴再見,我能活著見到我的那兩個弟子,玉流雲和露珠。二人同我抱頭痛哭,玉流雲和露珠都長高了很多,可是二人在嚴密監視的建康宮殿中兩年,再無當年的天真爛漫,行止舉動多了幾分成熟。

我暗暗稱奇,心想這二人將來可堪大用,不想連非白也這樣認為,不久便送玉流雲同露珠入府承學,著意栽培。

張之嚴臨走時,乘非白入宮之際,專門到西楓苑拜訪了我。這場戰爭將他的銳氣磨了些許,他比先前果然是收斂了很多,但也看不出有氣餒之色來,反倒更添英武穩重之氣。

那天我們談了很久,我向他詢問了嫂嫂的情況。他爽快地表示歡迎我再回東吳做生意,似真似假地長歎說很後悔把我逼走了,沒有我的瓜洲生活很無趣。

我嘿嘿一樂,與他盡釋前嫌,感謝他及時投降,放了我的兩個弟子,總算是保住了江都百姓的安定生活。張之嚴大笑道:“這一局你公爹贏了,下一局呢?”

我一怔,挑眉笑道:“我公爹文治武功,盡得天下,如今兵強馬壯的,還有一堆厲害兒子,莫非兄長還想再來一局?”

張之嚴豪氣萬丈地對天笑了許久,笑道:“若非你熟知我軍備實力,秘密建了這許多精良戰艦來,還有你發明的這什麽活字印刷,搞一堆什麽勸降書什麽勸降畫來,搞得軍心渙散,四麵楚歌,你公爹怎麽打得贏我?未來有一天,你公爹沒了,你夫婿即位,有你這賢內助輔佐便還好些,若是你那隻好男風的大伯當家做主了,可有勝算?還有聖上若傳位給他的小兒子,你夫恐怕也咽不下這口氣吧。且說若你妹子做太後,可會放過你和你夫?”

這張之嚴果然天下英雄,表麵上看像是他的帝王夢結束了,可如今看來,他不過是占個山頭小試牛刀,過了過癮。逗留長安短短數十日,反倒給他摸清了原氏內部皇儲暗爭的重大隱憂了,看那意思倒大有卷土重來之意。

“後會有期了,莫問。”他遞予我一隻荷包。

我打開荷包一看,裏麵放了一顆光明耀眼的稀世大東珠。

“這是你嫂嫂讓我帶給你的。這是她心愛之物,多謝你與晉王美言,為本王作保,如今還能駐返祖蔭之地。”

他長歎一聲,銳目深深地看了我幾眼,朗聲笑道:“若有急難,以後可持此珠來報,助你夫爭位。不過你夫若敗了,本王可不客氣了,這天下馬上又要易主。”

盛夏的荷花開得正盛,金龍在碧綠的荷葉下伸出腦袋,警惕地看著岩邊這個不速之客。七星鶴老在我們身邊轉悠,早已布好了陣形,血紅的眼睛冰冷地凝睇著——它們已經很久沒有吸食到敵人的鮮血了,故而都有些躍躍欲試,隻是因我站在身邊神色如常,便也沒有舉動。

明明張之嚴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氏,嚴格算起來,可以算作我前世滬浙一帶出身的同鄉,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江南美男子的優雅和魅力,卻擁有了同北地男子一樣高大的身形,更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智慧和野心。長安的陽光為他投下了巨大的陰影,卻見他昂頭傲然笑道:“這下回可便是姓張的了。”

我呆愣之間,張之嚴對我瀟灑一笑,回首而去。

《舊塬書太祖本紀(二)》:

庚申年中,天下略定,大赦。百姓給複一年。陝、鼎、函、虢、虞、芮六州,傳輸勞費,幽州管內,久隔寇戎,並給複二年。律、令、格、式,皆沿用軒轅舊製。赦令既下,而竇黨尚有遠徙者,晉王上言:“兵、食可去,信不可去,陛下已赦而複徙之,是自違本心,使臣民何所憑依?且之嚴尚蒙寬宥,況於餘黨,所宜縱釋。”上從之。

張之嚴與皇帝那段著名的對話成了天下歸心、原氏寬仁的表率,給天下群雄吃了一劑定心丸,皆感平安盛世的來臨。

元昌二年的夏天,大塬朝向天下廣宣大赦詔書,凡率部來長安投降的竇氏餘黨或其他反對勢力,不再追究過往,皆大赦,並根據實際情況,就地於朝中或外派安置。於是這一年,便在接待如流水般湧來的各路大小降軍中度過了。皇帝也著實兌現諾言,優待來降的天下群豪,寬仁並濟,安排妥當。

朝廷幾乎每幾天便往全國驛站廣布平安旨,詔告天下,十年內戰已經結束,使官府及時號召流亡在外或躲避山林間的百姓,可以回歸家鄉安居樂業,盡量趕在芒種時撒下最後的糧種。

元昌元年初,霜旱為災,米穀踴貴,北遼侵擾,州縣騷然,內憂外患,一匹絹才得一鬥米,就連在西京長安,物資也極度匱乏,百姓流亡千裏,難民成疾,餓死者甚眾,人口流亡,戰區十室九空,百廢待興,皇帝誌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從後宮起,連同自己的用度開銷皆削一半。

為了最大可能地休養生息,恢複國家機器的運作,撫平這十年來慘烈的戰爭創傷,宣布免天下徭役、賦稅等二年,戰事特別慘烈的汝、梁、鼎、青、虞、芮六州,以及幽州境內皆免三年,嚴禁地方官騷擾百姓,貪汙舞弊,控製物價,密詔紫微舍人君莫問督察暴利囤積、發國難財的商人,一旦發現,必治以重罪,人頭懸於市集,家口配沒。

為不再攪擾百姓及軒轅宗氏,下詔各州各府的律、令、格、式等製令皆按軒轅舊製。七月初一,恢複久違的科考,天下眾舉子皆欣慰地奔走相告,預示著一個繁華興盛、濃豔綺麗的大塬朝時代到來了。庭末三國南北朝,錢製各異,曾有百姓偶過三州竟需三種錢幣方可通關,

更有甚者錢幣濫薄,有盜鑄者裁皮糊紙為之,民間不勝其苦。至元昌二年七月初一,初行元昌通寶錢,徑八分,重二銖四參,積十錢重一兩,輕重大小最為折中,遠近便之。

皇帝命紫微舍人君莫問擢給事中撰其文並書,回環可讀。七月初六,皇帝置錢監於洛、並、幽、益等諸州,皇後父興慶王軒轅章一爐,北晉王非白、東賢王非清、寧康郡王奉定各賜一爐,吳襄王之嚴賜一爐,又因紫微舍人君莫問自歸附新朝以來,捐糧籌餉,極盡能事,忠心可嘉,特賜一爐,聽鑄錢。自此,凡敢盜鑄錢幣者,一律處死,家口配沒。

七月初七,皇帝令與大理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紫微舍人君莫問帶著珍貴的禮物出使河州,密會大理蒙久讚。傳說大理戾武帝攜永烈公主亦秘密前往,雙方就兩國結盟,以及恢複通商大門商談幾晝夜,最後達成一致。七月初九,先開糧道,賑濟災民,安頓流民,再開茶道與絲道,然後其他商道亦漸次開通,恢複兩個大帝國應有的正常貿易。

因君氏牽線,大理與大塬通商順利。七月初十,大理使者蒙久讚首次正式出使大塬,攜禮物無數,表示大理戾武帝的誠意。皇帝猶忿故南詔屠城之仇,命其長跪午門,詔誠心悔罪,泣稟:當年不義乃南詔無道,欲滅大理聖文武帝,乃使出征,正欲加害,非臣下及陛下所願。當年入城作亂之輩,盡皆死於聖文武帝之手,進而流亡於瘴地,如今存者唯吾及陛下爾,吾妻吾子,盡皆塬人。說罷淚流滿麵。聖心慟之,免其跪禮,數度召至內宮密談,聖上度其雖麵有夷紋,然冷靜睿智,談吐不凡,進退有儀,頗有王者風度,暗暗稱奇,對左右密曰:“此乃吾家人也。”

八月初一,皇帝追封流落到大理的初畫為安國公主,破例入原氏族譜,封其子年僅八歲的蒙華山為塬朝名義上的南華郡王,並賜珍貴禮物無數。至此兩國放下舊仇,結兄弟盟國,君氏的產業再次恢複一線。

段月容托蒙詔送過來每年的生辰禮物,一支瑩潤皎潔的玉燕釵——這是他第一次非常正式地送首飾給我。我琢磨的意思,是他希望我能做一個美麗的女人,可非白卻淡淡道:“‘閑碾鳳團消短夢,靜看燕子壘新巢1’想是朝珠夫人怨憤難平啊。”

段月容是在諷刺我嗎?我暗忖道。

蒙詔又遞來了段月容親自臨摹的一幅夕顏小像,那畫上夕顏蓮藕般的小臂正舉著一隻小風車,身坐在七夕大金獒身上,咧嘴對我笑著,神韻笑容,栩栩如生,連原非白也觀摩了很久,研究他的筆法,真心讚道:“畫風俊研,用色新奇,可見有數十年的畫功。很久沒見到如此氣質清逸的畫像了。”

他長歎一聲,走了出去。

蒙詔趁他走了,便轉達道:陛下以後每年會著人送我一幅夕顏畫像,好讓我知道夕顏漸長的容貌。我心中感動,對非白誠懇地表示我想回贈段月容七株長安名種“蘭珠紅杏”,讓段月容知道我現在生活得很幸福,希望他能放心。非白凝視我許久,最終釋懷地笑著應允了。

盡管這算是我們秘密的傳遞,可皇帝還是知道了夕顏小像之事,還專門召我持這幅小像進宮讓他看看。皇帝看了半天,點頭道:“這孩子長得福氣,有貴相。”

皇帝還專門問我夕顏的生辰八字。非白告訴我,可能皇帝是為漢中王指下王妃。夕顏公主乃是大理的皇太女,算是最高貴的人選了。我大驚,皇帝這算盤可打得太好了,這下漢中王不就成皇夫了嗎?可以算得上半個大理皇帝了。可是夕顏畢竟指了駙馬了,好在不知為何,後來卻沒見皇帝有進一步的舉措,隻是也給夕顏賜下很多孩子禮物,可能是想再考驗一下大理這個虎狼之國的誠意,於是我們也淡忘了此事。

我同於飛燕夫婦送蒙詔走時,看著他馱走的東西倒是他帶來的兩倍,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我托他帶給夕顏和學生們的。他感歎道:“全是大塬聖上送給華山的禮物,聖上讓我每年為華山畫一幅畫,希望華山長大長壯,可任大理使官,常來看他。初畫說過以前在紫園當差,聖上總是偷偷著人遞東西給她,除了沒有名分,其他一切如親女,如今初畫的名字終於入了原氏族譜,在天之靈也有安慰了。”

我們的眼睛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