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月冷霜華墜(二)
馮偉叢踮起腳看了一眼落湯雞的二人,目光在小玉麵上快速地流連一番,擰著眉毛想了一分鍾,便對那兩個婦卒一招手,“這是怎麽說的?”
那兩個婦卒渾身發著抖,顫聲回道:“大人恕罪,隻是上頭、上頭吩咐了,奴婢們也是為了保命。”
馮偉叢聲音陰冷地說道:“聖上可是馬上要提審欽犯,且給她們換兩身幹衣服,不得再虐待,聖上若怪罪下來,你們一樣掉腦袋,咱家可不管。”
那二人諾諾稱是。我立刻被那兩個高大的內衛架起。
我扭頭,小玉和薇薇都凍得抖著身子,她們的視線緊緊跟著我。小玉澄若秋水的眼睛驚恐地看著我,而薇薇哭得梨花帶雨,我心中一痛。
我被人裝入一台青布大轎,隻覺搖搖晃晃中我幾欲昏厥。
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將我架出了大轎。
我透過大雪抬頭,隻見巍峨的宮殿在大雪中如瓊樓玉宇,正殿內有錯黃的燭光透出來,雪花落在殿匾上蒼勁有力的三個字:崇元殿。
大殿門口站著的是兩個內衛,麵生得很,連正眼也不瞧我,隻是麵色凝重地看著門外,萬分警惕。馮偉叢躬身遞上一粒藥丸,“還請王妃服用,這是雪芝丸,是聖上的恩典。”
我接過來,隻覺一陣撲鼻的芬芳,果然是原家獨門秘藥靈芝丸,便接過咽下。
這時出來個中年太監,看服色應該比馮偉叢位置更高些,馮偉叢點頭哈腰道:“程公公。”
這應該是新任內侍監總管程中和,亦是太祖心腹。馮偉叢對他附耳一番,那人微有異色,快速地進了內殿,然後又出來正要喚我進殿,看了看我幾個月沒換的衣裳,捂著鼻子皺了皺眉,帶著我到西偏殿玉著殿快速地沐浴。
宮人為我換上一件湖色夾襖,係上月白綾裙兒,因烏發落得太多,隻好略略梳了一個雲苞髻,餘發又在腦後編了個大辮子,用一條藍緞帶束了。
那為我梳頭的宮女,年略長,長得甚是清秀,梳頭的手勢極靈巧熟練,可能是動了惻隱之心,也有可能同非白有舊,左右瞧了瞧我,見我一身實在太素色,因我是詔獄的罪婦,又不敢為我戴簪釵,看殿中一角羊脂玉淨瓶中正插著數枝紅梅,鮮紅似火,想是當日鮮采的,便不動聲色地折了一朵,輕j□j髻邊。我向她感激地福了一福,她的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和悲傷,微還一禮,然後恭敬地退到角落。
程中和看了她一眼,開口欲言,又壓了下來,隻是冷著臉催那宮女扶我跨進內殿。
撲鼻而來是一股溫暖芳香,兒臂粗的燭火放著溫暖的光澤,柔和地映照著殿內古董器物,半夢半真,時光仿佛一下子凝緩了下來。
眼前是巨幅雪白彈墨的梅花楓葉帷簾,隔開了內外,紫金雙螭大熏爐中嫋嫋浮著蘇合香的淡淡白煙,略帶著苦辣的芬芳,不緊不慢地悄悄鑽進我的鼻間。那蘇合香有鎮靜止痛的左右,微微緩和了我的傷痛,同時掩住了殿內濃重的藥味,卻掩不住一股詭異而令人畏懼的氣息——那是我很熟悉的一種氣息,死亡的氣息。
耳邊傳來嘀嘀嗒嗒的悅耳聲音,我的心也靜了下來,循聲望去,殿內放著一架巨大西洋琉璃鍾,那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大也是最昂貴華麗的自鳴鍾了,比於飛燕還要高過一個頭。整座鍾象牙為麵,瑪瑙作字,碧玉為托,金做指針,珍珠鑲軸,鏤雕嵌鑽,無所不用其極。
聽說舊庭朝早期的五帝軒轅中宗特別喜歡擺弄西洋琉璃鍾,他在位極短,不過五個年頭,平生罕有什麽政績,最出名的是喜歡收集華美的西洋自鳴鍾,在史官那裏留下一條最長的紀錄便是用了一整船精美的瓷器、綾羅綢緞,從西洋換來了兩座巨大的琉璃自鳴鍾,
中宗揚揚得意地給大的那隻取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名號:千秋,也就是眼前正在靜默地看著我的這隻,另一隻理論上應該叫“萬代”,可是皇帝取名叫“天香”。
天香的個子雖小,可是一生令人感歎,作為賜物流落到原氏,又作為禮物送予明家,在原青江的魔掌中,嬌小精致的天香變成了一個史上最不動聲色的殺手,明寧夫婦在一個冬夜死在它變調的呼吸中,然後又在抄家途中不知所終。我上次有幸再見天香時,它和它的主人明風卿都差點讓我的心髒停跳。
而千秋因為個子實在太大,靜靜地擺在京都昭明宮的毓寧殿中已近五百年了吧,默默見證了軒轅家族從輝煌到沒落,最後被竇英華羞辱篡位的曆史。傳說做了一輩子傀儡皇帝的軒轅熹宗在臨死前,怒喝竇英華,曾用一盞玉杯砸向竇英華,結果誤傷了千秋的琉璃罩麵,也許這便是天意。
後來竇英華果然篡位成功,顧及這鍾名之意,仍著人修複,放在昭明宮。
元昌二年,千秋迎來了新主人,經過軒轅氏的同意,作為戰利品同竇英華一起被原非白運到長安送給皇帝。
據說剛到長安城的時候,鍾麵又碎得不成樣子,鍾擺也已經不動了,金製的擺針、銀鍾字珍寶等都在混亂中也不知給哪位宮人或是哪方士兵盜走,流落民間,不知所終,而今上原青江也是一個喜歡擺弄自鳴鍾的高手,專門乘朝假,親自花了兩天兩夜給修好了,如今這座龐然大物,仍然徐徐走著。
暈黃的燭光柔和地透過千秋,折射著彩色琉璃外罩麵,絢麗的光斑映在正前方雪白彈墨的墨梅帷簾上,一片魅惑的流金幻紫,好似帷簾上那些沉默的梅花忽然開出彩紋斑斕的容顏來。
穿過帷簾望去,隱有一榻,臥著一個著明黃皇袍的人,應是皇帝,身後站著頭戴鳳冠的婦人,旁邊正站著一個人,皇帝似在寫什麽東西給那人看。
那人正好掀簾子出來,麵色凝重,原來是沈昌宗。
他看到了我鎮靜如常,對我彎腰行禮。
我向他回了禮,然後慢慢地走近,在帷幕前慢慢跪倒在地。
我跪了一會兒,快要昏睡過去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從簾子裏傳來,我抬起頭,有一雙柔荑伸來,將我攙扶起來,“木槿來了,快進來吧,主公等候你多時了。”
我抬頭,卻是沒戴麵具的瑤姬,她的眼窩青黑,想是幾天沒有好好睡了。不過我的模樣估計更差,她看到我這樣子,美麗的眼睛藏著一絲不忍,慢慢將我扶了進來。
一個須發微白的黃袍老者,從容優雅地靜臥在紫檀木雕雲龍紋寶座,一手伸出緙金織錦的袍袖微撐左額,似在靜思,龍座邊上站著一個倩影,卻是軒轅皇後。
此時傳來宮人的打更之聲,一聲又一聲,我細細聽來,已是二更。
“陛下,北晉王妃到了。”瑤姬扶我站定,緊張地望著皇帝。
皇帝緩緩地睜開了眼,漂亮的丹鳳眼看向我,淡定而笑,“木槿來啦,朕等你很久了。”
其實我也等你很久了。我在心裏這樣說著。
皇帝微擺手,軒轅皇後喚賜座,便屏退左右,隻餘瑤姬和她二人侍候。
“如今是哪一年了?”皇帝問道。
“回陛下,今年乃是元昌三年,壬戌年,今日乃是臘月初八。”我靜靜答道。
“哦,時光真快啊,轉眼已是新朝三年了。”可能是剛剛睡醒,皇帝有些迷離,“朕還記得,十年以前,朕曾經問過你,你想要什麽。”
我慘然歎道:“元昌元年,陛下賜下富君街,了卻臣的第三個願望……富君街之火,臣難辭其咎。”
皇帝笑著微微搖頭,“卿能坦然認錯,實屬難得,不過朕當初賜你富君街,並非為了卻你的第三個願望,隻是想試試卿之實力罷了……富君街之火,卿雖瀆職,但有奸人背後栽贓陷害,並不損卿之能力及德行。”
我微詫地看著皇帝。皇帝卻又道:“卿心裏一定在想,既然朕知道有人栽贓陷害,為何要逐晉王,將你下了大理寺的詔獄?”我慢慢地點了點頭,靜待他的下文。
“為什麽要回來?”皇帝卻話鋒一轉,輕歎道:“朕其實一直想問卿,為什麽要忍受天下所有的罵名和鄙唾,回到晉王身邊?朕記得當年在紫棲山莊,朕問你心中所願,不過泛舟碧波,自由縱橫於天下。既然你的所願與當初無異,為何又要舍棄大理皇室的庇護,拋夫棄女地回來?”
一直以為皇帝會繼續講講富君街慘案,不想他卻隻是同我聊起舊事,我微微定了定神,恭敬地開口道:“臣婦鬥膽,敢問陛下,若當初陛下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陛下可是會竭盡所能救出孝賢皇後?”
聖上微怔,旋而慢慢地點頭,目光漸漸溢滿悲傷,凝重道:“當初,朕抱著梅香的屍首在那紫瞳修羅前坐了整整三日,便是希望能讓她再睜開眼睛看看朕,可是……即便今日,如有機會我仍然會想盡辦法救回梅香,”他堅定道:“即便這是原氏的詛咒。”
基本上我接觸過的所有暗宮的司馬氏都說原氏是受過詛咒的魔鬼。瑤姬美麗的身姿果然微微顫抖了一下。
究竟是什麽樣的詛咒?沒有想到連九五之尊的聖上都會相信。也許是謝夫人的死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使他也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