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清泉悲孽鱗 (四)

直到第三次高呼後,終於,銅牆撤去,瑤姬和沈昌宗維持著保護的姿勢,慢慢退了開去,二人皆渾身是血。軒轅皇後早已昏倒在原青江的腳邊,人事不省。

皇帝仍是安坐的樣子,灰白的頭發微有一絲毛糙,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神悲淒。他看了看眼前的景色,喃喃道:“青舞。”

原非白再次大聲叫道:“北晉王護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皇帝的目光終於有了聚焦,他看了非白半晌,嘴邊綻開了一絲飄忽的笑意,“十年前,你親手用流矢陣殺了你姑母,真想不到啊,如今還是用這流矢陣,殺了你姑母唯一的骨肉。”

原非白抬起臉來,肅然大聲道:“南嘉郡王本是前明餘孽,潛伏朝中二十餘載,夥同皇兄、皇姐聯合龍禁衛叛黨進攻紫棲宮謀逆不軌,刺殺聖上,又暗通幽冥邪教,火攻東貴樓,欲弑殺皇貴妃及漢中王,罪當淩遲,斷不可恕。”

皇帝卻在那裏一個勁地冷笑,慢慢靠著沈昌宗和瑤姬走下寶座,來到原非白麵前,忽然揚起手,狠狠扇了非白一個耳光。皇帝體力不支,倒也沒打重,幾個淡淡的印子留在非白臉上,自己卻靠在沈昌宗身上喘息不已。

沈昌宗和瑤姬都叫著:“聖上息怒。”

“兒臣理解父皇思念姑母之心,”非白淡淡笑道,那鳳目淩厲地看向皇帝,放聲喝道:“可是父皇難道忘記了姑母和幽冥教是怎麽樣殘害母後、殘害兒臣、殘害四弟,火燒富君街、殘害天下百姓的嗎?”

如當頭棒喝,皇帝的眼中一片震怒,大聲喝道:“你這忤逆的豎子,你住口。”

除了非白,眾人再一次惶然伏倒。

就在這時,屍體中有一人忽然躍起,那人如從血池中撈出一般,沾血的長發如瀑迎風逆飛,一雙墨瞳如惡鬼狠戾,手持一把方天畫戟,高高劈向皇帝。原非白離皇帝最近,立時撲倒皇帝。同時沈昌宗向那人躍起攻去,整個動作一氣嗬成,沒有半點拖遝。

可是那人的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忽地改了方向,閃電般地落到我的麵前。

“二弟。”我聽到於飛燕淒厲的喊聲,非白和司馬遽向我奔來,可是那人已經一把拉起我,滾入暗宮中人出來的入口。

我的臉貼在冰冷的岩壁上,胸腹受到撞擊疼痛欲裂,我爬將起來,發現對麵坐著一人。那人滿身滿臉都是血,已經分不出五官了,隻露出那雙天狼星般的墨瞳,仍然明亮,此時卻有些絕望的散亂。

他在對麵略顯呆滯地瞪著我。

宋明磊竟然沒有死?!

我暗中握緊懷中的酬情,剛剛坐穩,宋明磊卻忽然伏低身體,將那張血臉湊過來,對我咧開一絲奇怪的弧度,露出潔白的牙,像鬼一樣恐怖。我嚇得輕叫一聲,向後一退。

可是,他的語氣有些歡快道:“四妹,二哥送你的木槿花銀簪呢?”

忽地,他又皺眉道:“四妹真小氣,二哥那麽餓,怎麽隻給二哥烙兩張餅呢,還不如碧瑩好呢。”

我一怔,不及我回複,他又自顧自說下去:“二哥明白了,你這丫頭古怪得很,不喜歡釵啊簪的,不如讓二哥帶你去摘胭脂梅好嗎?氣死那個原非白。”

然後他便在那裏左右微微搖晃著,神經質地笑了半天,“還是你的主意好,氣死那原非白。”

命運似乎總在無情地輪回。十年前,他瘋狂的母親把我打傷拖入地宮時,也是這樣的情狀。我心中一片難受,盡量柔聲道:“二哥帶我上去吧,木槿給你多烙幾張餅,多放些雪花洋糖和牛乳好嗎?木槿知道二哥喜歡吃甜食。”

他忽然停止了瘋笑,閃電般地向我揮手。我以為他要殺我,一貓腰,可是他的手卻停在我的發際,隻是把我發上的那朵紅梅摘了下來。他死命地盯著那朵紅梅,眼神漸漸聚焦了起來。他似是想起了所發生的事情,那朵紅梅在他手中被揉碎了。

他看著那朵撚爛的紅梅花自語道:“他雖被逐出了長安,雖被收繳了元德軍的虎符,可是以他的謀略,也應該算到所有的一切,可是為什麽不早動手呢?為什麽一定要等我逼宮之日才殺回長安呢?”他慢慢抬起頭,用一種非常乖戾的語氣說道:“因為他要讓我親手殺死原非流,坐收漁翁之利,這樣便幫他除去了最大的敵手,然後便可以勤王的名義殺回長安,再以謀逆之罪殺了我還有賢王兄妹。這樣名正言順,多麽完美,多麽無懈可擊,四妹,你果然選了一個親親好丈夫啊。”

我鼓起勇氣道:“二哥,一切都結束了,跟我走出這個暗道吧,然後自由自在地活著。”

宋明磊卻仰天哈哈一笑,“你真天真。其實我很久以前就想過,我究竟是不是明家後人,哪裏有人會把自家的獨苗放在虎穴狼窩中受苦?現在想來,想必明家人其實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不然他們不會這樣絕情地拋下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也許明家後人另有其人。”

他的冷笑慢慢化為一種無奈的悲淒,“原青江說得沒錯。明風卿也是個瘋子,她就是要我親手殺了原青江,弑殺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即使我得手了,他們再告訴我真相,想必我也非死即瘋。”

他頹然地倒在地上,眼睛又散亂起來,抱著畫戟盤腿坐在地上,又開始無意識地搖晃起來,時不時地低頭看看自己滿手的鮮血,用一種很奇怪的疑惑的語氣道:“咦?!為什麽我手上全是血?我究竟殺了多少人?四妹,我究竟是誰呢?如果我真是**的孽障,為什麽老天爺沒用天雷把我劈死呢?”

我隻覺萬分悲慟,正要開口,卻聽有人用洪鍾一般的聲音說道:“讓大哥來告訴你,你是小五義中排行老二的宋明磊。”

於飛燕出現在甬道邊上,旁邊站著仗劍的司馬遽。宋明磊又緊張起來,緊握畫戟,警惕地瞪著二人。

“二弟莫驚,我是結拜小五義的老大,你還記得嗎?你看,我把武器全卸下了,不會傷你的。”於飛燕當著宋明磊的麵,真的把手上的武器全部解下,又脫了鎧甲,大冬天的隻著單衣,這才大步上前,走近宋明磊,肅然道:“老二,每個人都有選擇命運的權利,過往種種皆已煙消雲散。就聽四妹的,遠走高飛,再不要回這傷心之地,從頭為自個兒好好活一回吧。”

宋明磊怔住了,手中的畫戟略略放低。

“二哥可還記得,當年陪我衝下山去的話嗎?”我握著宋明磊的手,誠摯道:“忘掉所謂的國仇家恨,離開長安,離開這萬惡的原家,離開一切的一切,去過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一直向往的生活。當初你說過的,這一路走來,沒有人給過你任何機會來選擇,如今,二哥,就讓四妹帶你離開這個亂世,去過那世外桃源的生活。”

宋明磊的眼中升起一陣深深的疑惑。

我握緊他的雙手,對他笑道:“不記得啦,你那時還對我說過,無論怎麽樣,都不要遵守結拜時的誓言,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今天,四妹再把這句話回贈給二哥,可好?”

“二哥放心,”我一指司馬遽,“司馬宮主是我的朋友,他會幫我們的。”

司馬遽沒有想到我會這麽說,看看這情形,古怪地對我張了張嘴,最後卻隻是撇了撇嘴,哼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生氣地別過腦袋不看我們。

於飛燕給跟隨而來的姚雪狼使了一個眼色,立時姚雪狼命人在甬道深處把關。

於飛燕上前一步,抓住宋明磊的雙肩道:“老二,全妥了,我現在便以追捕你為名,且請這位司馬兄弟帶我們遁出暗宮,然後直接出長安。你不用擔心弟妹和重陽,我們到時再想辦法把他們接應出來便是,你可去桃花源神穀,亦可前往黔中教書。”

宋明磊渾身血腥,他就站在那裏,有些傻氣地懷抱著畫戟,怔怔地看著我,眼神充滿了震驚和感動。

我趁熱打鐵,拿手卷了卷方才戰鬥中撕破的袖子,輕輕地為他抹了一把臉,露出他清俊的五官來。我握住他的手,鼓勁道:“大哥說得對,昨日種種皆已死去,一切皆是過眼雲煙,現在放下屠刀還來得及的。咱們先去黔中,君家寨中尚缺幾個先生,二哥一定是個好先生的。”

當的一聲,宋明磊丟下了手中血腥的畫戟,他的眼中柔和了下來,竟閃出一絲光芒來,“四妹,我……”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到一陣重陽的哭聲,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雙目立時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隻聽非白在外麵冷冷高叫道:“還請郡王放了晉王妃,不然世子性命難保。”

暗宮的空氣永遠是這樣悶濁,混合著血腥氣,總是帶著這樣一股子腐爛的味道,無論多少年以後,隻要一想起我那可憐的二哥,我的鼻間永遠是這股味道。

我對著甬道大聲喊道:“非白莫要衝動啊!千萬不要傷了重陽,二哥同意交換,他不會傷我的!”

我取出酬情,交到宋明磊麵前,對他鼓勵地柔笑道:“二哥勿驚,你用這把酬情假意劫持,然後用我同非白交換重陽,再逃出生天,一會兒便有人接……”

我話音未落,宋明磊已冷著臉向我伸出手來。我以為他會用酬情來假意挾持我,所以我也沒有用力。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隻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然後直直地把酬情送進了他的胸膛。

我的酬情果然是驚世利器,穿過宋明磊的光明寶甲之時,隻聽到刺耳的金屬切割之聲。鮮血湧出他的胸膛,如胭脂梅一般火紅燦爛地盛開,一片觸目的悲壯,迅速噴濺到我的裙上,還有我的臉上。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隻覺有人在我的心上重重地鈍擊。宋明磊另一隻手顫抖地伸過來,將呆若木雞的我摟進懷中,他慢慢傾倒在我的身上,溫暖的呼吸拂在我的耳邊。那時,他的聲音真的非常非常輕柔,“四妹……”於飛燕大吼著過來接住宋明磊慢慢下滑的身體。

宋明磊卻對著我們笑了起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笑得這樣輕鬆、這樣快活、這樣無拘無束了,好像人世間所有的煩惱都離他而去。

我來到他身邊,放聲痛哭的時候,宋明磊彎起食指做了一個九字。

我們都明白他是擔心重陽,我使勁地點著頭,“二哥放心。”

於飛燕虎目含淚,顫聲道:“老二,你……糊塗啊。”

“多謝大哥……四妹,”宋明磊虛弱地笑道,“不用難過……這樣很……好,請恕、請恕……我先走一步了。”

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瞳孔開始放大。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聽不清楚,便抽泣著低下頭,貼近他的口,才聽到他艱難地說道:“不是……我……你真傻,總分不清……”

我抽泣著暗想,什麽分不清?

他又輕輕地說了幾個字,可是整句還未說全,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他的氣息已經消失在我的耳邊。

我抬起臉,他的嘴邊正帶著一朵微笑,微睜著那雙天狼星一般的墨瞳,極溫柔地看著我,平靜地離開了這個殘酷的人世。

於飛燕緊緊抱著我們,虎軀微震,來來去去地哀聲喚著同一句話:“二弟,你糊塗啊!”

這一夜的雪很大,就像永業三年的除夕夜那晚,我們在德馨居一起包餃子過年。那天料不到會有這麽多貴客,我同碧瑩準備的蘿卜餡不夠了,我正愁著,不想宋明磊伸出一隻修長的手,用昆劇腔說道:“諸位兄弟姐妹勿憂,待我變將出來。”

於飛燕用秦腔問道:“賢弟咋弄?”

我們都搞笑地用陝西話和著,“咋弄嘛。”

宋明磊就昂頭挺胸出去了。

我們一幫子人擠到小破窗戶口使勁看著,卻見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我和碧瑩堆的那個大雪人麵前,把那充當眼睛的兩隻大青蘿卜和裝鼻子的大紅蘿卜都拔了下來,笑嗬嗬地往回走。我們一大幫子人看著他帶著一身風雪走進來,大聲地哦了起來。

後來我們一起品評著各人包的餃子,於飛燕的山東餃子個兒最大,將來必位極人臣;碧瑩的餃子最端正規矩,將來必定嫁個好人家;錦繡的餃子很大氣,將來前途無量了。大家看著我那歪歪扭扭、奇形怪狀的餃子,光呆看不樂。最後我們反複圍觀著幾隻從未見過的極精致的蓮花餃子,嘖嘖讚歎不已。

那時的我還沒機會見識這一世驚心動魄的西番蓮,隻是蹲下來,湊近了平視著那隻絕美的餃子,唏噓道:“二哥,你包的餃子可太漂亮了,怎麽就跟佛祖跟前的蓮花似的?”

他很少同我們開玩笑,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他難得地挑了挑眉,極優雅地先向我們欠了欠身,看著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溫柔,口中極嚴肅地抱拳道:“照四妹的說法,不捧場不行。”

那年的雪可真大,早上才掃的雪,一會兒就沒到了門檻,那沒鼻子沒眼睛的大雪人的枯丫手上也堆滿了雪,可我們在暖融融的德馨居裏都笑得東倒西歪的。

元昌三年,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風雪,就數臘月初八這一夜的最大,凍死了京郊很多不及安置的流亡百姓。

北風淒厲地怒嘯著,卷滾著風雪揚至半天,崇元殿幾被雪霧淹沒。

等到非白帶著重陽衝進來時,我和於飛燕緊緊抱著宋明磊的屍首,哭得幾欲斷腸。

作者有話要說:故事寫到這裏, 我想很多讀者的腦海裏全是當年夜宴德馨居的場景,可能那個夜晚的宋明磊是他這一生最快樂最無拘的時刻。 極貪虛榮的角色,我原本設計的他是設計木與玨分離的罪魁禍首,所以在夜宴德馨居那章節裏,非玨抽到的花簽子, 木和宋明磊正好是他的上下家, 這兩個同他以後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人物, 最後原來設計的宋明磊雖然也是謀逆而亡,但這個角色最初的構思是一個典型的利欲熏心,貪慕虛榮的漂亮男子, 他的身上沒有血海深仇,沒有那麽多情意,最後非玨因他而亡, 可寫著寫著,宋明磊變成了花西裏自認為另類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寫著寫著這位四大公子裏殘忍而悲傷的智多星把我也寫得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