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七年(812)八月,魏博軍鎮傳來消息:節度使田季安暴卒。

田季安是田緒的兒子,田承嗣的孫子,魏博田家第三代掌門人。不過,這位老兄沉溺於酒色,縱欲無度,還得了風病,以至於精神失常,神經錯亂,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個廢人。由於身體情況糟糕,田季安的內心也變得暴虐陰暗,很長一段時間內,殺人、打人成了田季安抵抗病魔的精神良藥。

田季安生病之後,老婆元氏找了幾個德高望重的將軍,將其子田懷諫扶上了魏博節度副使的位置,還召回田承嗣的堂侄田興,讓他擔任都知兵馬使。沒過多久,田季安就暴斃而亡。想想看,魏博軍鎮群龍無首,田懷諫年僅11歲,還是不懂事的娃娃,對李純來說,豈不是收複魏博軍鎮的天賜良機?

當時,李純直接下詔,封左龍武衛大將軍薛平為鄭滑節度使,命他陳兵在魏博軍鎮的邊境。與此同時,李純召集宰相開會,商議接下來的對策。朝臣們算是明白了,皇帝還沒有開會,就已經調動大軍,臉色分明寫著“想打仗”三個字。

說是開會,其實就是走個過場。

李吉甫表示,自己銷聲匿跡了許久,這次是取悅李純的好機會,不可錯過。於是,李純說完開場白之後,李吉甫一馬當先,主動請戰:“陛下,這是天賜良機,臣實在找不出來不用兵的理由。”

李純:“愛卿說得對,朕也是這樣想的。”

李吉甫非常興奮,他已經不記得,上次被皇帝誇獎是什麽時候了。

就在此時,李純突然說道:“李絳,說說你的看法。”

又是李絳!又是李絳!不過,這一次李吉甫胸有成竹,因為麵對天賜良機,李吉甫實在想不出李絳反對他的理由。

誰料想,李絳語出驚人:“陛下,朝廷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眾人:“……”

李純來了興趣:“你說說看,如何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李絳:“以臣愚見,河南、河北等地的藩鎮節度使為了不讓領兵將領權力太大,便將兵權分給了不同的將領,讓他們互相牽製,又能為他們所用。如果將軍們想聯手作亂,肯定會有人泄露機密;如果他們打算單獨起兵,則會因為兵馬太少,勢單力薄,難以成功。”

李純:“你的意思是河北等地的藩鎮其實有隱患?”

李絳:“陛下聖明!想要節製這些將領,勢必要一個強勢威嚴的主帥。然而田懷諫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孩子,不能親自管理軍府大事,大權必定會旁落。如此一來,魏博內部肯定會因為權力瓜分不均衡而導致內亂,有些人分得多,自然高興,有些人拿得少,就會心生怨恨,即使田氏不被舉家屠殺,陳屍示眾,也會成為俘虜與囚徒,還用煩勞朝廷的兵馬嗎?”

李純:“如果田懷諫的手下不找他的麻煩,怎麽辦?”

李絳:“臣以為,魏博必生禍亂。河北其他的藩鎮節度使不會容忍將領以下犯上的行為,以後他們去世,難道也要這樣?如果田懷諫不依賴朝廷的援助,就會立刻被其他節度使剿滅。因此,朝廷不一定非要用兵。不過,陛下可以在邊境屯兵不動,蓄養聲威,嚴令各道操練人馬,以待日後的敕令。如果魏博將領知道朝廷的動向,不出幾個月,就會有人投靠朝廷,到時候陛下看準時機,用高官厚祿安撫他們。其他節度使擔心部下效仿魏博,肯定會因此害怕,自然要向朝廷表示恭敬順從。這就是臣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李純非常興奮:“李絳,你說得好啊。”

李吉甫蒙了,這都能被李絳說回來?不過,李吉甫沒有死心。幾天之後,李純在延英殿開會,李吉甫將話題再次引導到魏博軍鎮上。李吉甫揚言,他已經準備好了糧草和軍餉,隻等朝廷一聲令下,便可對魏博用兵。

李純:“李絳,你怎麽看?”

李絳:“臣以為,朝廷不可輕用武力啊。前年討伐成德,朝廷派出二十萬兵馬,以及左、右神策軍,總共消耗七百多萬緡錢財,最終卻沒有獲得成功,卻被天下人恥笑。時至今日,戰爭的創傷尚未恢複,老百姓都害怕打仗。如果朝廷強行用兵,臣擔心非但不能成功,或許會發生其他變故。況且,對魏博不一定要采取軍事行動,如今魏博的局勢很清楚,希望陛下不要遲疑了。”

李純猛然起身,鏗鏘有力地說道:“朕意已決,不對魏博用兵。”

李絳:“陛下雖說此話,恐怕退朝以後,還會有人來迷惑陛下。”

李純嚴肅地說:“朕已經下定決心,誰能夠迷惑朕?”

君臣一唱一和,李吉甫猶如透明人,徹底傻眼了。

事實證明,李絳的判斷非常準確,田懷諫年輕幼稚,就是個擺設,母親元氏是一介女流,沒有政治智慧,再加上不願意相信外臣,以至於軍府的決策權逐漸落到了家童蔣士則的手裏。據史料記載,蔣士則一朝得勢,開始瘋狂地任命自己的親信,排除異己,軍中將領怨聲載道。與此同時,朝廷一直沒有給出魏博節度使的官方任命,魏博軍鎮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有一天,都知兵馬使田興準備到軍府辦事,門口突然衝出來數千士兵,嚷嚷著要田興擔任魏博軍鎮代理節度使。田興看這陣勢,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於是拿出氣勢,問道:“讓我管理魏博,你們肯定會聽話嗎?”

眾軍齊齊下跪:“請田大人下令吧。”

田興:“那好,我跟你們約定,不許冒犯田懷諫,遵守朝廷的法紀命令,向朝廷申報版圖戶籍,請朝廷任命官吏,做到這些以後,我才答應你們。”

田興上位之後,下令鏟除了蔣士則的黨羽,隨後將田懷諫轉移到其他地方安置起來,順利完成了權力交接。

元和七年(812)十月十日,魏博的監軍宦官將情況上報給朝廷,李純對李絳佩服得五體投地,於是誇讚道:“李愛卿,魏博的局勢和你說得非常吻合呀。”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李吉甫醋意大發,渾身難受。李吉甫不甘落後,趁機進言道:“陛下,臣以為,朝廷可以派使者前往魏博,以觀後變。”

李絳:“萬萬不可。”

李純:“愛卿的意思是?”

李絳:“陛下,田興甘願獻出魏博的土地與兵馬,重新歸附朝廷,這是他的誠意。如果咱們立即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恩惠便出自朝廷。如果派使者前往魏博,拿著魏博將士的請命書來任命田興,恩惠便出自魏博啊。”

李吉甫徹底崩潰了,不管他說什麽,李絳總是有說法。

此時,旁邊的樞密使、宦官梁守謙看到李吉甫耷拉個腦袋,心生不忍。再加上李吉甫和宦官集團關係親密,這件事也是宦官露臉的好機會,梁守謙便站了出來,試探性說道:“陛下,按照朝廷的慣例,都是派遣中使前去藩鎮,現在唯獨不去魏博慰勞,恐怕會招致不必要的非議啊。”

李純也在權衡之中,直接任命可以宣示朝廷權威,收買人心,可如果田興不是真心歸附,朝廷就是養虎遺患啊。思來想去,李純決定派遣宦官張忠順前往魏博巡視,等他回朝之後,再商議後續的安排。

誰料想,數日之後,李絳再次進言:“朝廷是否能重新建立聲威,就在這次機會,陛下怎麽能輕易放棄呢?兩種選擇的利害,陛下心裏是非常清楚的,希望陛下不要再有疑慮。按照張忠順的行程,現在應該剛過陝州,請陛下明天早晨便頒布詔書,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想必是來得及的。”

李純:“要不先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留後?”

李絳無奈苦笑,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陛下,田興對朝廷如此恭敬,如果不是莫大的恩惠,肯定沒法讓他對朝廷感恩戴德啊。”

在李絳眼裏,這是穩賺不賠的生意,可在李純的眼裏,這是風險和收益對半的賭博。君臣一番較量,李純最終選擇了妥協。

客觀地說,田興沒有太大的野心,也沒有出色的才華,在田氏家族,他隻能算是混吃等死的平庸之輩。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魏博的節度使,當他接到聖旨的時候,感覺自己的人生煥發了生機,而給他生機的人,正是從未謀麵的皇帝李純。這份感激,這份信任,田興是發自內心的。

人在江湖,你敬我一尺,我就敬你一丈。

不過,此事並沒有就此結束。幾天之後,李絳又給李純上了一劑猛藥:“魏博已經有五十多年沒有沾潤過帝王德化了,如今他們帶著魏、博、貝、衛、澶、相六州前來歸順,如果沒有超過他們預期的獎賞,便無法安慰將士們的心意,請陛下撥發內庫一百五十萬緡錢財,頒賜給魏博軍鎮。”

李純算是明白了,李絳想做好事,可又不想動用國庫的錢,於是打起了皇帝私人腰包的主意。麵對奏折,李純有些哭笑不得,他將奏折轉交給宦官,讓他們拿個主意。主管宦官內心是抗拒的,可還是顧全大局道:“錢可以給,可如果給的賞賜太多,以後有別的軍鎮索要,陛下該拿什麽賞賜呢?”

在李純看來,李絳這把火燒得確實有點旺,也有點過頭了,於是自己幹脆不表態,而是向李絳轉達了內庫主管宦官的意思。

李絳:“田興不顧其他軍鎮的禍患歸順朝廷,陛下怎麽能因為錢財而放棄天賜良機呢?再者說,錢花光了可以掙,可機會一旦失去,就再也追不回來了。如果朝廷征調十五萬兵馬攻打魏博,花費的又豈止一百五十萬緡錢財?”

李純表示,他真的很窮,可是算了這筆大賬,他找不出反對的理由,更不想耽誤軍國大事。李純表態道:“愛卿,你說得對!朕縮衣節食,積蓄物資錢財,正是為了平定天下。否則,將錢財白白儲存在倉庫是為了什麽呢?”

元和七年(812)十一月,李純讓知製誥裴度帶去了聖旨:朝廷賞賜魏博軍鎮一百五十萬緡錢財,免除魏、博、貝、衛、澶、相六州百姓一年的賦稅。裴度宣布聖旨的那一刻,軍士們歡聲雷動,山呼萬歲,就連站在一旁準備遊說田興的藩鎮使者也發出了由衷的感歎:“對抗朝廷,對我們有什麽好處!”

裴度辦完公事,並沒有著急回去,而是留在魏博和田興講了許多故事,傳達忠君愛國的大義,田興態度端正,聽了整整一晚也不露倦色。說白了,田興的本意就是歸降,因此甘願把裴度當祖宗一樣供起來。不僅如此,田興還邀請裴度到魏博各地考察,向各州刺史、縣令傳達了朝廷的精神,也擺明了態度,以後魏博就唯朝廷馬首是瞻。巡視的時候,田興發現有九十多個崗位是空缺的,於是大手一揮,這些官員的任命全部由朝廷來負責。

有唐以來,朝廷和地方藩鎮就像是舌頭和牙齒,一直摩擦不斷,從未出現過如此和諧友愛的場景。這也讓其他藩鎮扛把子心驚肉跳,難不成,藩鎮的好日子就要到頭,朝廷即將雄起了?

很顯然,地方梟雄不會坐以待斃,至少李師道、王承宗等節度使不想被李純牽著鼻子走。據史料記載,他們派遣使者前往魏博,對田興威逼利誘,希望他能夠背叛朝廷。然而,田興吃了秤砣鐵了心,他決意歸降朝廷,爭當積極納稅、乖乖聽話的藩鎮寶寶。更有趣的是,田氏家族擁有富麗堂皇的宮殿群,可田興就是不願居住,他借此向外界傳遞了一個信號:田興雖然是魏博田家的繼承人,可不再是一方梟雄,而是一位盡忠盡職的朝廷官員。

李師道被田興的態度徹底惡心到了,他無法容忍藩鎮勢力被削弱,更無法容忍藩鎮集團出現這樣的“敗類”。於是,李師道給宣武節度使韓弘寫信,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能借道河南,讓李師道前往河北教訓田興。

誰料想,韓弘的態度堅決如鐵:“我們不管什麽利害關係,隻知道服從朝廷的命令。如果你敢跨過黃河,老子就領兵攻打曹州(今山東省荷澤市)。”

有了這句話,李師道的脾氣瞬間消失,隻能老實待在家裏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