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事情說清楚,還得再說一遍江南的情況。

隋開皇九年(589),南陳滅亡,隋朝正式接管江南。如何統治江南,是隋文帝楊堅麵臨的重大難題。他思謀許久,最終決定采取“關中本位”的國策。

大致的原則就是:排斥江南的遺老舊臣,用北方的官員管理江南。

比如,任命秦王楊俊為揚州總管,全麵負責江南的統治;設置吳州、洪州、廣州、桂州等八個州,任命北方親信為總管;將千年古都建康城強行拆遷,讓江南百姓對南陳徹底失去念想;下令焚毀所有南朝皇室使用過的器物。

隋文帝的“關中本位”國策引起了江南百姓的強烈不滿。

隋開皇十年(590)十一月,一場波及江南數十個州的起義拉開帷幕。

楊堅當即做出指示:起用楊素為將,用暴力鎮壓起義,同時撤銷了秦王楊俊的揚州總管之職,讓晉王楊廣取而代之。如果說楊素的平叛武器是殺威棒,楊廣的武器就是香甜可口的胡蘿卜。

陸知命,吳郡世家(籍貫杭州富陽區),江南有名的士族代表。陳朝滅亡之後,陸知命帶著家人返回了鄉裏。楊廣明白,陸知命是江南士族代表,在當地很有話語權,因此屢次派人上門,主動示好,最終說服他歸降大隋。隨後,陸知命替楊廣遊說江南的地方豪強,最終說服了十七個城池前來歸降,楊廣不費吹灰之力便收編了陳正緒、蕭思行等三百餘名叛軍首領。

我們隻知道楊素是平定江南的主帥,他用武力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可陸知命替楊廣收編的城池和叛軍,以及對穩定江南士族和地方豪強的意義,又該如何評價?

陸知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楊廣呢,並沒有想著招攬他,趁機壯大自己的勢力,他寫了一封推薦信,讓陸知命前往長安找老爹要官去了。

楊堅很大氣:封陸知命為儀同三司,並賞賜了大片田地。

就在此時,陸知命上了一道奏折:勸楊堅遷都洛陽。

陸知命是江南士族的代表,他深知南陳的國情,既然已經歸降了大隋,他就要把自己的心裏話都說出來:皇上啊,大隋想要站穩腳跟,徹底統治江南百姓,困守在長安城是沒有出路的。

遺憾的是,楊堅拒絕了陸知命的建議。在楊堅的眼裏,陸知命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名不副實。因此,此後的十餘年,陸知命一直遭受楊堅的冷落,直到隋煬帝登基稱帝,他才重新開始崛起。

楊廣在江南幹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結交智(左豈右頁)(yǐ)大師。

智(左豈右頁)大師(538—597),湖北荊州人,一生都在江南宣揚佛法,頗有自己的見解,也深受陳朝皇室的信任,陳朝滅亡之後,智(左豈右頁)遷居廬山,開始了隱修生活。

楊廣雖然沒有篤信的宗教,卻也明白一個道理:所謂的宗教,其實和儒學是一樣的性質,說得好聽點兒,是統治者親近小老百姓的一種媒介,說得不好聽,就是統治者奴役百姓的工具。

要說大隋王朝,皇帝的口徑是以儒學為尊,道教其次,佛教則排在最後。

原因很簡單:隋朝建立之初,需要儒學文化為它的合法性來背書,楊堅也想靠推崇儒家來拉攏門閥士族,因此儒學就成為官方欽定的最高文化。

如果落實到執行層麵,不管是隋文帝,還是隋煬帝,都很輕視儒學的發展。

原因也很簡單:隋朝的儒學從業者混了這麽多年,還是在啃數百年前的儒學老本,什麽天人感應,什麽君君臣臣,毫無新意可言(不像南宋的程朱理學,將儒學推向曆史高峰),楊堅都不好意思把這套老古董搬出來忽悠臣民。再加上道教和佛教文化的滲透,讓儒學文化並不是很純正。

隋仁壽元年(601),楊堅曾經下過一道旨意,說官辦學校的水平參差不齊,連儒學的基本要義都搞不清楚,因此廢除了長安和地方的學校,隻保留國子學。此舉幾乎將儒學打入到曆史的深淵。事實上,楊堅打擊儒學還有其他原因,比如儒學的最終解釋權都掌握在門閥世家的手中,而這批人正是隋朝兩位皇帝重點打擊的對象。想想看,楊堅父子不弄他們弄誰?

相反,道教和佛教是普世的宗教,要麽勸人清靜無為,要麽勸人一心向善,文化理念非常平和,深得統治者和老百姓的喜愛。

在南朝,尤其是南梁以來,佛教就被欽定為國家宗教。佛教的理念已經深入人心,佛教受眾之廣,影響力之大,已經超出統治者的想象,所謂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話真不是開玩笑的。

滅陳的時候,隋文帝還信奉儒學,因此命蘇威寫了一篇《五教》,打算用儒家的倫理文化來訓教南陳的遺民,結果大家都知道,一場文化理念的衝突,直接引發了一場波及數十個州的遺民暴動,無數隋朝的官員被開膛破肚。

隋開皇十一年(591)十一月,楊廣上任沒過多久,便在揚州總管府的金城殿舉辦了一場“千僧會”,參會之人很多都是名震一時的佛教大佬。至於“千僧會”的重量級嘉賓,則是江南百姓公認的,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智(左豈右頁)大師。

彼時,智(左豈右頁)大師已經是53歲的高齡,楊廣年僅22歲,僅看二人的年紀,很難將他們聯想到一起。然而,楊廣為了江南的穩定,拿出了滿滿的誠意,也拿出了自己對佛教的文化理解,最終打動了智(左豈右頁)大師,將他順利迎下廬山。

典禮之上,智(左豈右頁)大師為楊廣受菩薩戒,給予他佛門“總持菩薩”的法號,楊廣則拜智(左豈右頁)為師,給予他“智者大師”的尊號,師徒二人正式結緣。

隋開皇十五年(595),楊廣再次邀請智(左豈右頁)大師前往揚州,撰寫了《淨名經疏》。

隋開皇十七年(597),楊廣再次對智(左豈右頁)大師發出了邀請,並派遣使者前去迎接。

當時,智(左豈右頁)大師已經重病在身,如果說數年之前楊廣是為了大隋的統治邀請他出山,是出於政治目的,可歲月流變,時過境遷,楊廣對他的邀請,已經變成弟子對老師的尊敬,對佛教的禮遇和保護。因此,智(左豈右頁)大師並沒有拒絕自己的弟子,而是選擇抱病前行,給他撐這個場麵。遺憾的是,智(左豈右頁)大師並沒有堅持到揚州,半路之上,大師體力不支,不幸圓寂,享年59歲。

聽聞老師去世,楊廣“五體投地,悲淚頂受”,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

智(左豈右頁)大師生前建造了三十六座寺院,圓寂之後,楊廣遵照他的遺囑,在天台山(今浙江省台州市天台縣)另行建造了一座大型的古刹,楊廣登基之後,將之重新命名為“國清寺”,一直流傳至今。

楊廣對佛教的禮遇,一直持續到他被殺。為政期間,楊廣在洛陽舉辦了佛教盛典“無遮大會”,又命人在揚州修治了數萬本經書,還修治和建造了數萬尊佛像,並將佛教文化推廣到日本等國,對民族可謂是功莫大焉。

寫到這裏,其實大家應該都明白了。

帶著陳叔寶的嬪妃沈婺華南下,是想說明一個問題:陳朝皇室都已經歸順大隋,皇室後裔沈婺華生活美滿,咱們還有什麽理由不是一家人呢?

帶著番僧、道士、和尚、尼姑南下,也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大隋王朝雖然以儒教為尊,可那都是過去式了,如今佛教、道教才是我們大力支持的文化。

再者說,楊廣做晉王的時候,和智(左豈右頁)大師結下了善緣,也為南朝的佛教事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隋朝和南方臣民是有共同語言的。如今,北朝的和尚、道士願意跟隨楊廣混日子,你們還要猶豫什麽呢,快到碗裏來吧。

隋煬帝修建大運河,巡遊揚州,隻不過是繼續拉攏南方士族,為大隋王朝的下一步發展奠定基礎而已,並非隋煬帝的私欲。

事實上,咱們可以假設這樣一種情況:隋煬帝此時就在盤算著父皇沒有完成的偉業——征服四方,將大隋的天威波及四海八荒,以及對遼東的高句麗開戰(老爹嚐試著打過,可最終折戟沉沙)。那麽,修建洛陽城,打通大運河,先安撫南陳民心,隨後將洛陽、幽州和南邊的揚州、紹興等地連接起來,這將是多麽宏偉浩**,震懾人心的帝王氣魄啊。

曆史證明,隋朝的曆史就是這樣發展的。

據史料記載,隋煬帝臨行之前發布了好幾個詔書,聲稱宰相們隻知道坐在家裏閉門造車;吏部大佬們考核官員,隻看下麵人的一張嘴,從來不做實地調研,考核的形式非常主觀;朝廷的刑罰非常嚴苛,地方官員又喜歡陽奉陰違,致使百姓蒙冤,難以伸張正義。

為了不讓百姓誤會,隋煬帝甚至公開了自己的意圖:長安不便於朝廷管理全國各地,因此朕才決定修建洛陽城,想要親自巡視天下,使得天下無冤。

隋煬帝的一生,因為旁人的斷章取義,蒙受了多少不必要的冤屈。這樣的雄心壯誌,竟然被形容為獨夫民賊,國之暴君,我們是否該捫心自問?

隋大業二年(606)二月,隋煬帝坐鎮在揚州,仍然不忘記遙控洛陽的官員:吏部尚書牛弘,你立即組織人手製定朝廷的輿服、儀衛製度。太府少卿何稠,你協助牛弘,提供技術上的支持。

說白了,皇帝在家裏應該穿什麽衣服,衣服上麵應該畫什麽樣的禽獸,出行應該穿什麽衣服,出行的儀仗應該有多少人?後宮需要什麽樣的衣服和儀仗?還有,大隋的官員究竟穿什麽樣的衣服?佩戴什麽樣的裝飾?出行都用什麽樣的儀仗?不同等級的官員,地位應該如何劃分?這些都需要大隋製定自己的標準啊。

時人都明白,鮮卑族花了一百多年的時間改變漢族的習俗,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以鮮卑族的打扮和風俗為榮。楊廣表示,這不是他想要的。

隋文帝楊堅上任之後,曾經下過一道詔令,所有擁有鮮卑姓氏的漢族人,全部改回漢家本姓,穿漢族的服裝,認祖歸宗。遺憾的是,楊堅提倡節儉,朝臣們因此不敢奢華,他們身上的衣服,大多是破舊不堪,毫無色澤的貨色,不僅如此,衣服的樣式還不統一。大臣們上朝的時候,往大殿裏一站,花花綠綠,破破爛爛,絲毫沒有大國氣派。

客觀地說,楊堅執政的時候,許多國家基礎工程都沒有做到位。說白了,就是給兒子留了個爛攤子。隋煬帝難道要繼續鼓勵大臣穿低劣的衣服?找人統一服飾,提高衣服的品質,彰顯大國的氣派,又有何不可呢?

據史料記載,牛弘接到隋煬帝的命令後,帶著自己的團隊,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最終完成了方案的製定。隋煬帝回到洛陽之後,牛弘親自帶著方案匯報了一遍,君臣二人這才定下了大隋的禮儀製度。

舉幾個例子來說。

隋朝之前,官員都是戴皮弁帽,這種帽子出場率最高的就是在軍事禮儀上,北朝崇尚武力,因此一直沿用著皮弁帽。這也就罷了,每個皮弁帽都有簪子,隋朝之前,全都是瓔珞簪,這種簪子的材料都是絲線,說得難聽點,帽子上都掛著和中國結一樣的玩意兒,觀感非常之差。

何稠說了,以後所有帽子,全部改用象牙簪。

比如,舊製的車乘,全都是在車轅上建造一個大木箱,駕車的人和天子一同乘坐在其中,何稠說了,這不符合天子的身份,建議從木箱中隔出一個單獨的位置,專門給駕車的人使用,天子獨坐箱中,彰顯地位。

至於衣服的質量,全部從地攤貨變成名牌貨的品質。

即便是苛刻的司馬光,也不得不承認:文物之盛,近世莫及也。

改弦更張,自然要付出代價。

遺憾的是,某些史書居然這樣渲染隋朝的禮儀製度改革:說是隋煬帝想要製作新衣服,因此需要許多羽毛,地方官員便四處尋找,看到一棵樹上有鶴巢,想要上去端了它,結果爬不上去,便下令將大樹連根拔起,鶴媽媽擔心小鶴受傷,趕緊拔掉自己身上的羽毛丟給他們(鶴恐殺其子,自拔氅毛投於地)。

春秋筆法,不值一提。

隋大業二年(606)四月二十六日,隋煬帝的揚州之行結束,返回東都洛陽之後,隋煬帝便下了一份詔書:免除天下百姓一年的賦稅。

在此之前,他已經接連下了兩道免稅的詔書。

第一道:免除因為戰爭而陣亡將士家庭十年的賦稅。

第二道:免除江淮百姓一年的賦稅,免除揚州百姓五年的賦稅。

關於減稅的詔書,史書上到處都是,堪稱曆史之最。那麽問題就來了,隋煬帝是人傻錢多,冤大頭嗎?唐朝也有錢,可如此頻繁地減稅,並不常見啊?

其實,隋煬帝的原則很簡單:減稅,但是不減徭役。

他可能是在傳達一個信息:我接下來要幹許多大型的工程,先把你們的賦稅全部免掉,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至於徭役,得靠你們傾力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