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紂朗風
“左老大,你要我辦的事情都辦妥了!”
李大虎一衝進來,就直向床邊的兩人嚷嚷。**兩人立時一起轉過頭來,李大虎看了竟然臉紅一紅,搔著腦袋小聲說————
“糟了,壞了左老大的好事!嘿嘿,我出去,我出去。”
然後一個轉身甩門,李大虎又虎頭虎腦地奔了出去。
我眨了眨眼,輕聲對坐在床邊的左五說:“這代表什麽?”
左五也緩緩地把頭轉回來,對著我笑嘻嘻說:“這代表此事結了。”
“既然結了,你就快點去準備馬車吧,我們盡快回去。”我倒回**,繼續逃避滿頭的疼痛,“所有事情都準備好了,就叫醒我吧。”
左五眯起眼看著倒床就睡的我,一嘴不滿的語氣:“喂,你睡覺!我們準備?……好,好,好,誰叫你是辦成這事的最大功臣。不過你可能要睡久點了,因為除了馬車和馬釘要修補一下外,我和虎哥還要去買十多天份量的雜糧和馬草————我們下山時帶的已經全部用完了。”
左五瞅了瞅在**睡得沒了反應的我,於是輕手輕腳地直往客房門口踮去,在就快打開房門時,突然聽到床那邊傳來了一把清冷的聲音————
“今天好像是那個豔舞比賽的舉行日吧?”
左五頓時一臉僵硬:“呃,是,是的,它肯定很看喲,總共會舉行五天耶!”
“別去看,會把事情耽擱了的。”
左五的臉馬上又恢複了正常活動,因為他的臉部肌肉要皺出哭喪的表情————
“嗚嗚嗚~~知道了……”
然後,就是一聲輕輕的關門聲。
我一翻身,又沉沉地睡去。
不知為何睡得這麽沉,反正一醒來,我就見到左五和李大虎正坐在方桌那用午膳,兩個人都像偷了腥的貓,在那長篇闊談。
“哇!左老大,那妞真的很火辣耶!唉~~,我家那口子真是沒法比!”
“嘿嘿,再等幾天的話,就更有眼福了。越是晚出來的才越是壓軸的嘛,那幾個名妓名倌也會來喲。”
“是嗎?難道,難道,那綺香居的可若,秋水居的月牙都會來?!”
“當然,還有媚人居我那可愛嬌豔的憐香也會去喲。”
“什麽叫作‘再等幾天’?”
“就是指……”
正聊得興頭上的左五一下子愣住了,發現發出剛才那問的聲音,不是粗糙的大漢聲,而是輕柔的小夥聲,正在嚼東西的嘴瞬間停止,頭一扭一扭地轉了過來。
我的雙腳已從**落地了,正坐在床邊冷冷地盯著他。
李大虎就沒左五的那種僵硬了,而是很熱情地跟我打起招呼來:“喂!竹老弟,你別再睡了!都已經中午了,快點過來吃飯吧!這招福客店做的菜還不孬!”
山下天很熱,我不必穿外衣就站了起來,笑盈盈地往他們那邊走去:“好呀,李大哥。喲,這菜看起來好像真的很香呢。嗬嗬,要好好嚐嚐,回去講給玉樹聽,讓他好生發發饞!”
李大虎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小竹,別那麽惡劣!會饞死玉樹那小子的!”
我抓起筷子,邊夾菜邊說;“對了,李大哥,我們什麽時候回山?”
左五這時立即回過神來,想趕緊塞住李大虎的嘴,但粗漢講話是不必經大腦的,馬上脫口而出:
“左老大說過五天再回去,一起去看看那豔舞比賽,那可是千年難得一遇呀~~。嘿嘿,順便幫你小子‘開開齋’!”
我皺起眉頭眯起眼看向左五,左五端起碗猛吃飯,看東看西就是不看我。
突然,李大虎從後麵一手勒上了我的脖子,笑得很賊:“我看你小子毛都還沒長齊吧?見過美人的**沒?唉~~,你究竟知不知道山上有多少少男少女的芳心等著你去采摘呀?大家放心,讓你開竅的重任就交給我李大虎吧!”
我連忙轉過頭來,用很慌的語氣說:“不用了,李大哥,我……”
李大虎隻當沒聽到我的拒絕,一個大掌蓋上了我的頭把我的頭發亂弄一氣:“好了小子,讓大哥帶你去見識見識,山上的婆娘什麽都不是,這些才叫真正的女人吧!好好給你小子開開犖才行!”
我眨了眨眼,一臉蒙了————粗人比文人更難應付,我終於體會到“秀才遇到兵”的感受了。
戴著一頭水藍色的假發,皆因水華人的發色多為藍色,這樣不會惹人注意。然後再讓左五幫我上了個李大虎說‘真的很他媽醜’的妝————於是,一個土巴巴,趕進京城看美人的鄉八老就出爐了。
陪著前麵兩個漢子擠在人群堆中,看著高台上的鶯歌燕舞,受著大熱天的暑氣,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整整四天,真不明白台上在那些嬌扭造作的女人男子有什麽好看。
算了,反正再過一天,我就可以回去了。
回去那個,讓我躲過極黑的夢的地方。
受不了了,我以為我這輩子隻會受不了冷,想不到我也有受不了熱的一天。抬手扯了扯左五的衣袖,他回頭隨意應了我一句,雙眼卻還在看台上一個正在撫摸自己臀部胸部的,呃,李大虎說是很漂亮的女人。
“什麽事?”
“我想自己找個地方納涼,之後就直接回招福客店,你們看完後也直接回去吧。”
“好,好,唔~~?不對吧,虎哥不是說過了嗎?他今天中午要帶你去媚人居嚐嚐美人香,別走呀……”
根本就不等他說完,我瘦瘦小小的個子早鑽出了擁擠的人群。
看到不遠處就有一個小攤檔在賣涼茶,四處還有很多人站在它旁邊,邊喝涼茶邊伸著脖子往高台上猛看。
我徑直往那邊走去,突然一個十來歲的小鬼冒冒失失地往我身上一撞,使我向後退了一步,他低頭說了句“對不起”,就一溜煙地趕緊跑開了。
我望著他往人群多的地方鑽,手卻自動地摸上了腰際:“嗬嗬,原來民間的小偷真的都是這樣偷東西的,周表青沒騙我。”
突然一個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小兄弟,你認識周太傅?”
那把熟悉的聲音剛飄進我的耳洞裏,我全身就僵硬了————我以為,他不是個會靠近這種下俗場合的人。
用假發的劉海遮住已經化得很醜的臉部,我低著頭轉過身來:“是的,周表青大人是我家一個遠親。”
我低著的頭隻能看到那個人銀白色的靴子,那對靴子動了一下,接著它們的主人就說:
“抬起頭來。”
小吸了一口氣,我給自己打打氣————不怕,我的個子長高了不少,我的聲線也變了不少,樣子又上了妝,他看不出來的。
大大方方地抬起頭,結果一下子咋了舌————他的身後還跟著“太阿”!
我撇了撇嘴,目光慢慢地對上了那雙久違的紫瞳。
他的視線沒離開過我的臉,靜靜地凝視著我。於是我也用傻嗬嗬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原來這個世界上變了的,不隻是我。
縱使我長高了,但他長得比我更高,而且相對以前的比例,現在就好像是我沒長,但他繼續長高了似的————我們的身高距離拉得更大了;
縱使我聲線變了,但剛才聽到他的聲音,才發現他的聲音變得比我更有磁性,更好聽,更朗質;
模樣變得更輪廓分明起來,而且……他還把一席長長的青絲割斷,現在僅有一頭朗氣的短發,但這卻讓他第一次在我難辨美醜的眼力裏,畫出了一個俊秀的模樣。
他漸漸收回打量我的視線:“那~~請代我向周太傅問好吧。”
我頓時回過神來,彎起嘴角討好地說:“是,是,大人,小的一定照辦。”
然後,他就帶著身後二十個“太阿”轉身欲離。
我的右手撫上了左胸,感受到我的心,正在那撲嗵作響。
深吸一口氣,我轉身想立即把左五那兩個混蛋揪出來,隨即回雪山————左五說那個女子在裏真,從桂朝到裏真,最快也要穿過遼闊無際的明瀛,再爬過雪山連綿的桑新,這樣的亡命路程再加上偵查審訊,前前後後最少要四十多天————現在才過了四天,他根本就不應該那麽快到水華來的。
正欲再次鑽入人群中,背後卻突然又響起了那把朗質磁性的聲音:“不用想著回去了,那裏已經被‘赤霄’滅了。”
我僵在了原地————滅了?……連帶玉樹?
“你……有沒有話,想跟我說?”
我慢慢地轉過身子,雙眼有些迷蒙,呼吸,好像也有點不暢順。
微抬眸,看到的,還是那對銀靴。
我們就這樣相對著,盡管四下吵哄哄的,盡管有人不斷地為台上的美人喝彩,幾乎淹沒了台上奏著的靡靡之樂。
但,盡管如此,我們之間還是很安靜,很安靜。
再次深吸一口氣,我又抬起頭大大方方地看上了他的俊顏,輕聲說:“有。”
他雙目平靜,用和我一樣的輕聲問道:“什麽?”
眯起雙眼:“你為什麽會知道我沒死?”
“兩年前,我就找到了你在葉山山腰那做的機關————在你跳下去的懸崖邊下端有個洞。在你跳前,左五幫你在那安了個上麵鋪滿了雪的硬板,讓你順利地滑進了左五早就挖好的隧道中。後來左五也跳了進去。”
我靜默不語了,蘇蘇一直凝視著我,見我久久不出聲,於是又用輕柔的語氣問道:“除此之外呢?你還有沒有別的什麽想跟我說?”
嘴角彎起,我輕聲說:“有。蘇蘇,不如你放我走吧。”
一頭俊逸短發,全身銀袍銀靴,腰間掛著一塊檀木鳳形雕,右耳垂上,還有吊著一塊與之肉脈相連的白瑩凰耳墜,一向麵無表情的蘇蘇眯起了雙眼————
“可以……”
我眨了眨眼,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他,還是這麽乖?
“但要帶上我。”
“不行。”
我拒絕得很斷然。
蘇蘇繼續眯著他貓樣的紫瞳,隻是眉頭皺得更緊了:“為什麽?”
“夜紂朗風。”
他明顯氣息一窒,但僅僅一瞬,又恢複正常。臉上平靜。
我昂高頭笑眯眯地對他說:“你知道為什麽的,明瀛太子,夜紂朗風。恐怕找到我的,不是玉函子,也不是‘太阿’,而是那個,我根本就不知道它怎樣運作的‘莫邪’吧?”
蘇蘇眨了眨眼,無所謂似地道:“知道為什麽這三年,我還留在桂朝嗎?”
我側著頭看他:“不知道你是夜紂朗風前知道為什麽,知道你是夜紂朗風後就不知道了。”
蘇蘇突然笑了起來:“因為我一直在想,紅兒一定是有什麽苦衷,才玩了這麽一個‘有點’惡劣的耍而已。終有一天,紅兒會來找我,撫上我的手,告訴我,你想跟我過完下輩子。所以,我拒絕回去明瀛繼位,繼續悉心扶助桂朝。”
講著講著,蘇蘇突然止住了笑,眼神裏浮露出深沉千年的寂寞:“所以,紅兒你就,把蘇蘇也帶上吧,好不好?”
我低下了頭,根本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一些什麽————怎麽會有人笨成這個樣子?拋棄了自己的國家,隻為了得到一個人?
嗬嗬,蘇蘇這點也傻得跟我一樣。
和蘇蘇一起隱居起來?這也是個不錯的主意,是不是?
五年來,在我極黑的夢裏,居然也時不時會出現一抹色彩,久違的色彩————那是一個,黑發紫眸的少年。
我的唇張開了,抬起頭就想對蘇蘇說————“好。”
但就在我對上他那雙充滿愛戀的紫瞳的瞬間,我眼前浮現了一張素麵紅顏————那個,倒在漫天黃沙中的雨薇。
“不行,當然不行。”
蘇蘇挑起了眉,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他都已經讓到這一步了,我還是拒絕他————
“為什麽?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因為你是太子。”
“因為我是明瀛的太子?我現在已經掌控明瀛了,完全可以效仿你當年,退出儲君之位的!”
“不是因為你是‘明瀛的太子’,而就是因為你是太子,你……是皇位的人。”
蘇蘇不能理解:“什麽叫作‘皇位的人’?”
我歎了一口氣,臉別向了一邊:“就是再怎麽否定,你都是與皇位有千絲萬縷聯係的人,這一輩子斬不斷————我,拒絕一切與皇位沾上邊的一切再次進入我生命。”
這會蘇蘇沉默不語了,而他身後的‘太阿’則一臉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場王王重逢,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這,反而,讓我的毛骨悚然了。
蘇蘇突然輕聲笑了出來,緊接著就是一陣猛咳:“咳咳咳咳,你真的,咳咳,很好笑。‘拒絕一切與皇位沾上邊的,咳咳,進入你的生命’?咳咳咳咳咳,你,咳,本身不就是,咳咳,一個皇帝嗎?還要拒絕,咳咳咳,什麽與帝者有關的人?咳咳咳,不成立呀,紅兒。”
病成這樣?
“你……,怎麽了?”
蘇蘇放下捂住嘴的手,靜凝上了我的臉,突然一個向前衝,衝到了我的麵前,用方才沒有用來捂住嘴的那隻大掌,覆蓋上了我的臉。
頓時,我向後一倒,失去了知覺。
極黑的夢,又是極黑的夢……
黑,與冰冷常在。
我怕寒,卻習慣了這個最寒的世界……、被困千年,誰都會習慣的……、也隻能習慣了。
如立水中央,溪從腳板下流過,帶走了一些東西,一些,我不想要的東西……
記憶在隱隱作痛,如琉璃一般脆弱。
我低下黑眸,冷光**漾,指尖輕輕一碰,它便“卡”的一聲迅速破裂……
……一陣靜默…………
又是“乓”的一聲,記憶它,碎成了片,散落在水麵……
……、忽爾一個激流,所有的所有,都被衝走。
一切光景又如夢,夢中夢。這難得的色彩,隻不過是極黑的夢,給我的另一種折磨。
把身子蜷縮成團,頭埋進膝間,黑瞳渙散……
掌心,卻突然傳來一股熱量…………是誰?
暗淡無光的雙眼,被這股熱量凝了神,我順從著熱量的指引,掙紮開了雙眼……
空無一物的黑瞳因一個黑發紫瞳的少年而漸漸明亮起來…………、他……緊張而焦慮……、手心傳來的熱量,是他?
沒由來的,股股歡喜甜意湧上心頭,我朝著他笑了笑,伸出雙手緊緊地環上了他的脖子————
“大哥哥,你是誰呀?……讓我跟著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