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茶碗

朗白起身的時候有些暈,他畢竟坐久了,又喝了酒,加之情緒激動,站起來的時候不免眼前黑了一下。邊上的保鏢立刻伸手要扶,卻突然隻見袁城一轉身,一把緊緊抓住小兒子的手臂,直接就把朗白拉到自己身邊了。

朗白跌跌撞撞的,跟著他父親走出酒吧大門,身後保鏢肅立,酒吧經理等上下人等紛紛抹著冷汗恭送。身前的酒吧台階之下已經等了四輛車,司機早就打開門,恭候在邊上。

袁城不是個性喜繁奢的人,隻要不是正事,他出門一般沒這麽大陣仗。這次來個酒吧就搞出這麽浩浩****的排場來,又是荷槍實彈又是保鏢開道,真不知道他是做給誰看的。

朗白被袁城托著手臂,直接塞進打頭那輛捷豹裏。司機立刻關上他那邊的車門,還滿臉是笑的說了一句:“小公子睡一覺吧,一會兒就到了。”

朗白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司機立刻替他升起單向的防彈玻璃。

袁城把小兒子塞進了自己的車裏,這才轉過身,看到跟在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的袁騅和王家棟。這時候酒吧裏的人都退回去了,邊上全是袁城自己身邊的手下,也沒什麽外人。袁城隻冷冷的打量了大兒子一眼,緊接著抬腳就這麽狠狠踹了過去!

袁騅啊的一聲,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了。

袁城正當壯年,這一腳可半點沒留力,差點把袁騅這大小夥子給踹出一口血來。

邊上一時人人變色,但是愣就沒一個人敢扶,都在那杵著,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看見痛得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的太子爺。

袁城居高臨下的看著袁騅,半晌才開口,問:“知道我為什麽踢你嗎?”

袁騅從小到大都是眾星捧月過來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當著人麵這麽難堪過,一時沒想開,梗著脖子說:“不知道!”

“不知道?”袁城氣得冷笑起來:“教唆親弟弟上這種不三不四的地方,你還覺得你沒錯?”

袁騅一下子張口結舌的愣在那裏。不三不四的地方?袁騅自己從十幾歲開始起就沒把逛窯子當做一回事,再說袁城自己,他早年的情婦都夠開一個窯子的了!怎麽這會兒輪到朗白,就愣成“不三不四的地方”了?父親您老差別對待也太明顯了吧!

袁城在那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麽,聲音冷冷的輕了下來:“——這還是我活著呢,要是我死了,你弟弟在你手上能有好日子過?!”

袁騅張了張口,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王家棟也站在一邊,大氣不敢喘一聲,背上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這個時候突然袁城瞟了他一眼,那目光又寒又狠,王家棟當即一個激靈,就隻聽袁城一字一頓地說:“幸虧你不是我兒子,我打不得你。你要是我兒子,我今天就掐死你!”

不僅僅是王家棟,連袁騅都一僵。

袁城卻不再多說,直接轉身上車,啪的一聲把車門重重甩上了。

按理說朗白應該是回他在中央花園的那棟公寓去的,但是袁城既然沒發話,又把他親手送上了自己的車,於是大家都知道小少爺今晚是回本家大宅去睡覺的了。

朗白雖然不知道太子爺就在離自己一車之隔的地方挨了打,但是一路上看袁城的臉色,簡直陰沉得能擰下水來。所有人都知道袁老大心情極度不好,車開了一路就愣沒一個人敢出聲,一直到下了車進了院子,朗白剛要轉身進房,卻突然被袁城叫住了:“阿白!”

朗白立刻停下腳步,輕輕的叫了聲爸爸。

袁城站在他麵前,盯著小兒子低垂的側臉。他就這麽一聲不吭的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猛地把朗白扯過來,攔腰一抱直接扛起,緊接著大步走進了大門。

邊上幾個心腹手下都悚然變色,麵麵相覷的站在那裏。

隻有老管家,愣了一下之後,猛地咳了一聲,低聲道:“各位都快回去吧!”

那幾個人還呆著,站在那裏沒人敢動。

“哎呀!”老管家急了,“還愣著幹什麽?袁總教訓小公子,沒各位什麽事兒了!”

那幾個人這才如夢初醒,慌不迭的趕緊告辭出去。

其實袁城也沒怎麽下狠手教訓他小兒子。他把朗白扛到原先那個小臥室去,猛地把他往**一摔。臥室的床雖然軟,但是這麽一下子摔下來,也足夠朗白七葷八素好半天的了。

還沒等朗白從**坐起身來,袁城一個膝蓋跪在**,把朗白圈在手臂裏,抵在了床頭。這個姿態讓朗白本能的覺得危險。他下意識抓住了父親一條手臂,刹那間的目光幾乎可以稱得上恐懼。

這個姿勢讓他回憶起那天的浴室,也是這樣強勢甚至逼迫的,從頭到尾袁城一顆扣子都沒解,而他卻被迫一絲|不掛,最後還暈了過去。

“阿白,”袁城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蒙著半邊陰影,雖然他看上去很平靜,卻平靜得滲人,“——我今天在這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不給你麵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如果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朗白抓著父親的那隻手有些微微的顫抖,半晌他才僵硬的搖了搖頭。

袁城長久的盯著他,突然動了動。朗白條件反射性的縮了一下,但是隨即發現袁城隻是抬起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那動作倒是一點粗暴的意味都沒有,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

“因為我不喜歡。”袁城說,“我看到你在那種地方呆著,我覺得很不喜歡。”

“……是,”朗白聲音輕微的發著顫,“是,爸爸。”

他的樣子這麽乖順,袁城倒是笑了起來:“我記得你年前的時候,說袁家就像弱肉強食的森林一樣,說你在袁家沒什麽安全感,後來還跟智囊團王奕他們那幫人混到一起去了,是這樣嗎?”

朗白不知所措,隻得點點頭。

“所以說,其實你還是想要爭點什麽東西的,對不對?”

“……”朗白隻得又點點頭。

袁城又笑起來,但是那笑意不像是一個父親對兒子,在朗白看來,袁城這時的眼神和語氣都讓他無來由的恐懼,他下意識的蜷縮了一下。

袁城再一次親昵的拍了拍他的臉,手指在小兒子的臉頰上滑過,最後幾乎稱不上是拍,而是撫摸了。

“那就好,”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盯著朗白,“以後記著,要是想要什麽東西,就做點讓我喜歡的事情。懂得了嗎?”

朗白實在是害怕到了極點,他慌亂的點頭,把自己深深蜷縮到床角裏去。

不過袁城今晚沒有再嚇他小兒子的意思了,他理了理自己略顯淩亂的袖口,轉身向臥室的樟木門走去。臨出門的時候,突然朗白聲音顫抖的在身後叫了一聲:“爸爸?”

袁城頓了頓,“怎麽?”

“……您確實是我的父親,是這樣的嗎?”

袁城這下回過頭去,緊緊盯著床角裏的朗白。過了很久才聽他短暫的笑了一下,淡淡的道:“你應該慶幸,我到現在還把自己當做是你的父親。”

(2)

袁城回到自己的書房裏,卻沒有關門,隔著一條走廊,一動不動的盯著小兒子臥室的位置。

他看得是如此入神,以至於突然隻聽啪的一聲脆響,一下子才驚醒過來。隻見老管家一邊竭力捧著茶盤,一邊慌忙蹲下身去,地上那個袁城最常用的青花茶碗已經摔得四分五裂,碎瓷片飛濺了一地。

袁城猛然回過神來的刹那間表情有些不大自然,但是短短一刹那就恢複了正常,緊接著隨口叫人:“過來收拾一下,別叫老人家動手。”

不遠處的傭人慌忙趕上前來收拾碎瓷片跟茶葉沫子,又拿抹布一點一點吸走羊毛地毯上的水。

老管家彎著腰在那裏,看著傭人收拾好退下去了,才咳了一聲,低聲說:“砸了先生的茶碗,實在是太可惜了,早年老太爺隻留下一對兒的。前兩年小公子砸了一個,現在這個也沒了。”

前兩年被朗白砸掉的那個茶碗其實有一段舊事,袁城在小兒子的事情上總是特別上心,連帶當時的情況也記得一清二楚。當年他脾氣還有點急,在主屋裏就地殺了一個勾結外人的手下,結果正巧被兩個兒子撞見了。大兒子當時就嚇失了魂,倒是小兒子,不過失手砸了個茶碗而已,之後還能麵不改色的吩咐傭人去“重新倒一碗茶來給父親”。

袁城腦子裏電光火石的回憶起舊事,臉上顯出一絲笑意來:“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我既然不會因為一個碗就責怪阿白,自然也不會因為一個碗就來責怪你老人家。”

老管家深深的彎腰:“我是袁家的傭人,怎麽能和白少相提並論。白少可是您親生的小公子,太子爺正兒八經的親弟弟,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呢。”

袁城眉峰劇烈的一跳,臉上神色似乎變了幾變,活脫脫好像突然被燒紅了的鋼針狠狠刺了一下。

老管家裝作沒看見,低垂著眼睛說:“回想當年老太爺臨終的時候,白少還在眼前衣不解帶的伺候了好幾天。老太爺最後特地留過話,說白少是個情深意重的孩子,囑咐您好好待這個小兒子。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太爺如果泉下有知,看到袁家今天的樣子,一定會欣慰的吧。”

袁城默然坐了半晌,一個字也不說,甚至連一個動作都沒有。老管家低著頭,半天才聽見男人的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在耳語一般,語調卻讓人不寒而栗:“——你是故意的,對吧?”

“……不敢,不敢。”

袁城猛地把鋼筆一摔:“老爺子的遺囑都搬出來了,有什麽不敢的!”

啪的一聲重響,一截從中斷開的鋼筆帶著墨水,一溜滾到了老管家腳邊。

“我還以為就算這袁家上下所有人都蒙在鼓裏,你也一定能看出來!我還以為你就算看出來了,也知道什麽時候應該裝作不知道!結果你倒是好,從老太爺那一輩開始伺候下來的老人啊,覺得有資格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了是不是?”

袁城這個樣子對老管家說話,幾乎已經是聲色俱厲,指著鼻子破口大罵了。

“老爺子當年說你是個人精,我看你現在是越活越回去了!袁家現在是誰的?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人是老子我!以後繼承袁家的人是正兒八經的大少爺袁騅!沒他朗白什麽事兒!我稍微下個狠手,修個漂亮點的外宅,一把鎖關一輩子,誰他媽的敢說半個字,老子拿槍轟了他!”

老管家隻能低著頭,腰彎得幾乎要貼到地麵上去了。

袁城掌權這麽多年來,很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不,應該說從袁城小時候被老太爺親手帶在身邊開始起,就幾乎沒有這樣對下人咆哮過。

什麽風度、威嚴、麵子、權威,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拋開了。有刹那間老管家甚至覺得他隻是在純粹發泄怒火而已,隻要能把他心裏這口怒氣發泄出來,他能當場開槍把自己給殺了。

“我告訴你,我現在沒這麽做,不是因為我不敢,隻是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而已。別他媽的拿老爺子遺囑出來說話,就算老爺子現在活過來站在我麵前,老子想要的人一樣能弄到手裏!”袁城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有什麽好顧忌的?九年前朗白進門,通告全港是我袁城收了個養子!現在養子長大了,就算莫名其妙的死了沒了,誰又敢問他一個字?”

老管家看著袁城長大的,當年就知道這個長房長孫心狠手辣。這麽多年過去,袁城身上的戾氣已經淡了很多,他原本以為那是因為上了年紀的關係,誰知道今天才發現,那不是他變得心慈手軟,而是戾氣都收斂起來了。

老管家顫顫巍巍的給袁城欠了欠身,聲音幾乎發著抖:“但是袁總,畢竟父子天倫,您要三思而後行啊……要真那樣做,小少爺豈不是、不是太可憐了些……”

袁城冷冷的笑著,心想他可憐什麽,有什麽不好的。他在我手裏長了這麽多年,本來就除了我之外什麽都沒有。他有我不就夠了。

不過這也隻是他比較偏激的心思而已,隻要還有一分其他的可能,他就不會輕易做出這樣斷絕後路的事情。袁城雖然信奉自己看中的東西就要自己出手搶來的頭狼原則,但是他畢竟還存著一點隱秘的期望,希望小兒子也能心甘情願的,乖乖順順的,主動的依偎過來。

那樣事情才叫一個漂亮,別人都說不出什麽話來,甚至連袁騅都隻能對這種荒唐的事情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幫忙遮掩。

那才是袁城心中的完美無缺,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