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心

一頓午飯從快到飯點的時候吃到下午,周正榮被打發出去的時候,還一筷子都沒動。他也不敢動,人家金尊玉貴的小少爺都這樣了,你一個被拎來受審的下人還想著大魚大肉吃東西?

不過他不得不對小少爺清醒的頭腦讚歎一聲,就算受到這樣嚴重的刺激,臨走時朗白還沒忘記吩咐他:“今天的事情不準對任何人說起,否則準備好我要你的命!還有,過一陣子我讓人把你兒子放出來,你女兒也是,過兩天我讓人給她下聘書,會讓她學有所用的。”

周正榮他女兒學的是軍備製裁,這個行當幹不成也就罷了,要是幹的成,絕對是周家翻身的好機會。

周正榮沒話好說了,趕緊低眉順眼的答應著走人。

宋強送走了周正榮,走回到包廂裏一看,隻見朗白還維持著那個坐姿,一點都沒有動。他麵前的半碗粥已經冰涼,筷子擱在邊上,一桌珍饈,冷冷清清,說不出的淒涼。

宋強道:“小少爺也別太傷心了,畢竟是以前的事情,這些年下來您的身份地位都放在這裏,大家都看得見。”

“誅心哪。”朗白緩緩地道,“——真是誅心哪。”

宋強不好插話,隻得站在一邊。

“我以前剛進袁家的時候,雖然知道他是我父親,但是心裏並不親,因為我知道要是他讓我死,我也不能不死。頭幾年我都是這麽戰戰兢兢過來的,人家說我母親是……出身不好,我也隻能忍著,心裏邊對我自己說,等忍過這幾年忍到我長大了,出了袁家這個門去了,還有誰記得我母親什麽樣出身呢?到那個時候我也就翻身了。”

宋強站在朗白身後,看不見他的臉,隻覺得他聲音有點抖。

“這幾年,的確父親待我不薄,漸漸議論我出身的人也少了,最近兩年還敢提起這個話題的,我也敢發火敢罵人了。以前還想著要提防父親,現在是根本把他當親生父親來看,還傻乎乎的真跟人家親生兒子似的一點都不知道防……哈!我是把人家當親爹了,人把我當親兒子嗎!”朗白突然聲音尖利起來,尾音幾乎破開,聽上去竟然有幾分讓人心驚膽戰的意味,“——四個字,天意弄人!直接把我打回原形!我是什麽,真當自己是堂堂正正的親兒子嗎?我不過是個妓|女生的私生子!可憐我到今天才回過味來!”

宋強震駭難言:“小、小少爺,您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啪的一聲脆響,朗白順手抄起麵前的碗狠狠一砸,當啷一聲湯水飛濺。

“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去重新生一遍!人都是越大越聰明,我他媽的越大越蠢!簡直蠢不可及!!”朗白的聲音幾乎是在咆哮了,“——我竟然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回事!人說我是私生子,我還敢叫打叫殺的發火!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根本沒資格發火,這麽多年下來我還是個私生子的名頭,壓根什麽都沒變!隻不過人給我兩分顏色,我就自己抖起來了!!”

宋強死死拉著他:“小少爺您別這樣啊,您別這樣啊……”

“早知道別認我啊!妓|女生的就不是人了嗎?活該替他們家二少爺去死了是嗎!”

到最後尾音,幾乎撕裂。

其實不能怪他,他畢竟剛剛十五歲。如果是一般人家正兒八經的兒子,他可能會稍微豁達一些,看法也不那麽偏激。

他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度過了童年時光,母親做的又是那種生意,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間,能抽空看他一眼就已經有些勉強。世人對兒子大多是重名分的,有沒有母親另說,有沒有父親,那是事關姓氏的大問題。一個孩子沒有父親,跟在身為交際花的母親身邊,被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好不容易挨到六歲,猛地一下幼年失恃,就像孩子猛地被抽了脊梁骨一樣,這邊還沒回過神,那邊就被送到據說是自己親身父親的家裏去了。這家還不是什麽好人家,他自己也沒能在父親身邊呆幾天,一轉眼又被送到個活死人的曾祖父病榻前去了。生生死死這樣的大事,這要是擱平常孩子身上,估計能活活嚇出個心理陰影來。

這還不算,還沒完!曾祖父這邊斷氣,剛剛六歲的小孩子還沒從驚恐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那邊直接就給人陪綁了——可不是陪綁麽,人家的本意是綁正兒八經的大少爺袁騅!這綁架比一般綁架還要更凶險,朗白事後無數次想,要是自己當時稍微呆笨一點,當時死的絕對就是自己,活下來的一定是那個八歲的二哥!

朗白內心深處其實覺得這對自己來說並不公平,二哥死了,有他母親哭嚎,有他父親給辦葬禮,正兒八經的陪葬棺材落土,那才是真正的身份體麵。自己死了呢?連個葬禮都說不出名頭來,有誰給自己掉一滴眼淚!那才叫做一個身後淒涼!

事後朗白無數次夢見二哥,還是那八歲的模樣,孤零零躺在地上,眼睛還瞪得大大的盯著他,好像在問:為什麽我死了?為什麽你還活著?——為什麽呢,為什麽你是堂堂正正姓袁的少爺,而我是個j□j的私生子?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生死有命!哪能都怨得了別人!

朗白想了一會兒,慢慢的自己冷靜下來,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呆了半天。

宋強生怕他氣出個毛病來——袁家底下的這些人,有身份有權力一貫跟袁城的那些人就罷了,一般手下是必須要在兩個少爺中選擇一個的。總不能你今天跟這個賣了好,明天又跑去對另一個笑臉相迎,這不成了牆頭草了嗎?像宋強這一類跟袁騅有怨的,自然而然就聚到了小少爺跟前去,這些人是萬萬不希望朗白有什麽閃失的。朗白身上可係著他們的前途呢。

“白少,您也看開一些,既然這件事這麽多年都沒人提起來,那顯然是袁總下過封口令。何況說句難聽的話,”宋強稍微咳了一下,“——袁家這個地方,隻要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勝利了。現在誰都知道袁家大小兩位少爺,誰知道中間還有死了的一個呢?”

朗白靜了很久,冷笑一聲:“是啊,畢竟是我活下來了。”

活下來了,就是勝利。以後的事情以後可以再作打算。

朗白之前隻朦朧的知道自己必須有權,如果一點權也沒有,父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的日子就很難過。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識到,隻有一點點權還不行,想要徹底站起來做人,想要擺脫掉私生子的陰影,他就必須真正掌握實權!

什麽家族?什麽父親?管得了什麽用!人最後還不是要靠自己!

朗白畢竟才十五歲,心裏覺得很寒。不過他想知道得早也算是件好事,等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再知道,恐怕光心寒都不夠了。

“對了,白少,”宋強突然想是想起了什麽,“那天打了您的那個莫放,已經正式被學校停學了,據說警局也介入調查,把他關在拘禁所裏了。”

朗白猛地一下回過神:“吃夠苦頭了?”

“當然得吃苦頭,一般人家孩子被退學,這事兒挺大的。”

“我知道了。”朗白沉吟了一下,“下星期你提醒我把他從警局裏提出來,我要想想給他安排個什麽工作才好。”

宋強吃了一驚:“您要用他?”

“自己撞上來的不用白不用。宋強啊,”朗白平淡的說,“半大小夥子講義氣、莽撞、蔑視權貴……看上去二百五,但是隻要用得好,比袁家教出來的手下要好多了。”

他站起身,一桌飯菜,絲毫沒動,全被他冷冰冰的丟在身後。

“——至少比袁家教出來的更像個人。”朗白走出包廂的門,還冷笑的補充了一句。

(2)

袁城覺得小兒子這段時間有點奇怪,似乎有點不大親近父親。

朗白一貫是肯親近人的,他年紀又小,生得又好看,撒嬌黏人的時候並不讓人感到討厭。袁城總感覺這個小兒子是圍著自己轉的,一伸手就能抓過來,方便之極。

但是這段時間似乎有些不同,要說哪裏不同,袁城也說不上來。

好像他跟小兒子說的話少了,接觸也少了,似乎是隔了一層透明的膜,能看到、能聽到,但是觸摸不到了。

怎麽會這樣呢?

其實他們還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中央花園那套公寓在翻修,袁城想給小兒子一個大一點的書房。每天晚餐他們都在袁家那張橢圓形梨花木餐桌上吃,每天晚飯後朗白也一樣給父親端茶,睡覺在隔壁,稍微敲個門就能聽見,再近也沒有的距離。

為什麽會有自己正在被疏遠的感覺?

袁城一向有著比野獸還敏銳的直覺,對於這個被自己寄托太多旖旎念頭的小兒子,更是時刻精密關注。他不相信自己在這方麵的感覺會出錯。

那天晚上父子兩人對坐吃飯,突然老管家接了個電話,望向袁城:“先生,大門外說拍賣行的東西送到了,是掛在您名下的東西?”

“是該到了。”袁城放下刀叉,又仔細的擦了擦手,“小心一點運進來。”

朗白不明所以,隻沉默著繼續吃他的飯。沒過幾分鍾,幾個穿製服的拍賣行工作人員推著一輛類似於移動桌麵的鐵架車走進來,在老管家的指引下一直推到朗白身邊的空地上,然後兩扇精鋼的“桌麵”從中間打開,露出裏邊一副平攤著、鋪著泡沫塑料薄膜的油畫。

朗白學藝術學了不短的時間,隔著塑料薄膜一看,就忍不住放下了碗筷。等到工作人員小心翼翼揭開薄膜的刹那間,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快步走到油畫邊。

袁城似乎對小兒子的反應感到很愉悅:“喜歡嗎?”

朗白咳了一聲,“……真跡?”

“送給你的。”袁城說,“你覺得爸爸會給你假的?”

朗白仔仔細細的盯著油畫看了一會兒,又讓人舉起來,他走遠了幾步,站在那裏看了半天。袁城看他神色裏有些謹慎的意味,就問:“不喜歡?”

“不,我隻是有點難以相信……”朗白笑起來,“我一直在收集夏加爾的畫冊,不過真跡還是第一次看見,太不真實了。”

袁城站起身,走到朗白身後。父親的身量比尚且年幼的小兒子要高多了,他毫不費力的從朗白頭頂上望向那幅油畫,雙手搭在朗白肩上,低聲笑道:“我給你的,都是真的。”

朗白沉默半晌,反問了一句:“沒有假過嗎?”

“……沒有。”

袁城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心裏有點沒底,畢竟他竭力在小兒子麵前表現的是慈父的外表,內裏實質是什麽,他自己心裏清楚。

朗白扭頭望著父親,半晌點點頭:“謝謝您。”

朗白以前也說過謝,但是如今聽起來,卻有些微妙的不同。

袁城並不是突發奇想跑去買張畫來討孩子歡心的,他以前聽朗白無意中提起過夏加爾的某張畫多麽讓人陶醉,那語氣就跟他讚美單人迫擊炮的外形多麽富有藝術性一樣。袁城對機械很在行,但是對於繪畫就一般般了,他無法理解夏加爾的畫如何能跟單人迫擊炮相提並論,但是畢竟朗白提起過,他也就記在了心裏。

袁城照顧小兒子的方式活像追求比自己年紀小很多的情人,當他發現夏加爾的這幅畫買收藏者拋出拍賣的時候,立刻就讓助手以他的名義去參加競拍了。

袁家幾代沒出過搞藝術的,朗白是唯一一個會拿畫筆的袁家人。袁城以為他看到畫會很高興,但是聽到朗白說謝謝的時候,似乎又不如他想象的那樣高興。

發生什麽事了?還是我做錯了什麽?

袁城正默不作聲的想著,突然聽朗白問了一句:“我記得以前您身邊有個周浩海,以前在倫敦藝術學院上過學,還曾經開過畫廊,他還在嗎?”

“他是周正榮的兒子。”袁城想說他年前因為收受賄賂而被自己送進監獄裏去了,但是遲疑了一下,又沒有說出口。

“哪天把他叫上來吧,”朗白漫不經心的說,“陪我看看畫什麽的。”

袁城頓了一下,笑起來,“……你高興就好。”

袁城在這個最危險也是最暴利的行當上幹了二十年,袁家聲望如日中天,幾乎橫跨兩大洲,為了洗錢方便各種行業都有涉及,堪稱一方巨頭。金錢、地位、權力、威望……一切世間最奢華的東西都供他隨心所欲的索取,而他如今想要的也不過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兒子。

隻要能讓孩子自己心甘情願的靠過來,要什麽袁城不給?

幾天後朗白回家的時候,發現臥室裏掛著一套襯著銀灰色襯衣的黑色西裝,沒有商標,很明顯是手工定製。他一試穿,尺碼剛剛好,腰身袖長都恰好妥帖。

身後傳來兩下鼓掌,朗白猛地回過頭,袁城站在臥室門外,對他微笑:“看起來你的尺碼我都記對了。”

“……”

“你慢慢長大了,以後要出席的正式場合越來越多,總得有些正裝。”袁城走到朗白身後,從鏡子裏深深凝視著小兒子的臉,“這套黑的可以準備今年參加公司年會的時候穿。”

在聽到袁城後半句話的時候朗白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隨即被他自己壓下去了,“——嗯,謝謝爸爸。”

袁城的直覺比野獸還要靈敏,他覺得朗白這次的道謝似乎更加高興一些,有種說不上來的興致在裏邊。

但是袁城沒說什麽。有什麽關係呢,朗白在家不修邊幅的時候就很好看,洗完澡穿著浴衣也很好看,穿著正裝、打著領帶的時候,照樣入得了袁城的眼,甚至還別有一番感覺。看著這樣養眼,讓他去外邊正式的社交場合裏玩一圈,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站在朗白身後,對著鏡子裏的小兒子欣賞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仔細把朗白襯衣的第二顆紐扣扣緊。

銀灰色絲織料子柔軟光亮,襯得鎖骨皮膚幾乎剔透,燈光下甚至有種泛光的錯覺。

這個動作幾乎把朗白完全圈在了懷裏,有些過於親密了。朗白稍微頓了一下,隻聽袁城俯在他耳邊說:“那天在酒吧裏我對你生氣,其實不是我故意的,原諒爸爸好嗎?”

朗白幾乎連手指尖都僵硬了,半晌才點點頭。

“爸爸當時說的話,不要當真好嗎?”

朗白又點點頭。

袁城滿意的笑起來,拍拍他的臉,“好孩子。”

朗白回過頭,盯著父親背著燈光線條堅硬的臉。袁城很享受小兒子的注視,但是他看上去不動聲色,至少十五歲的朗白暫時還看不出父親神色間有什麽特別的表示。他這樣看了一會兒,才低聲問:“爸爸。”

“什麽?”

“我有個問題想問您。”朗白吸了口氣,因為過於小心翼翼,聲音都顯得有些虛弱起來,“——是……關於我母親的。”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木有更,因為打工回來實在是好累,所以……狗腿搖尾巴ING

晉江又抽了,俺一個多小時以前就更新了這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