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世界
朗白久久的站在碼頭上,任憑風猛烈拂起他的頭發。莫放有點心驚膽戰的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他緩緩放下手機,說:“你知道嗎?這是第一次,我父親的命完全攥在我手裏了。”
“你……你別亂來!”
朗白仿佛完全沒聽到莫放的話,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從兩年前開始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父親也落到我手裏去,無法反抗,任我為所欲為,那麽我會不會要他的命?我問過自己很多次,答案都非常殘酷。我也許天生就是個殘忍的人,父親他養了我九年,對我這麽好,到頭來我卻還這麽怕他,這麽……恨他。”
莫放的感覺與其說驚訝,倒不如說是迷惑了。據他所知袁城對小兒子是很好的,兩年前他特地讚助了一家美術館,指定用小兒子的名字來命名,這件事在當時炒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知道。
“你說,我應該怎麽做呢?”
莫放覺得朗白這話根本不在表示詢問,他的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字句,都透出冰冷刺骨、充滿的仇恨的氣息。
“如果袁總有什麽三長兩短的話,你就永遠回不到袁家去了。”莫放強作鎮定的說,“袁騅他不會放過你的。”
“那就不回去好了。”
“袁家那麽大!你逃不掉的!”
朗白緊緊抿著唇,眼底隱約閃爍著狂亂的光。莫放再也忍不住抬手給了他一巴掌:“喂!你醒醒!別作夢了!”
啪的一聲,雖然不重,但是格外的響。朗白一個激靈:“你!——”緊接著就好像突然被驚醒一般,目光慢慢聚焦起來,表情也顯得不那麽怪異:“……我……我知道的。”
他轉頭對不遠處嚴正以待的手下吩咐:“就照他們要求的那樣把集裝箱給他們,叫容青去開吊車,叫她按我之前告訴她的那樣去做。”
手下早就心急如焚,立刻跳起來:“是!”
巨大的吊鉤把集裝箱從甲板上緩緩吊起,一輛洲際運輸貨車等在不遠處碼頭下,車邊上嚴嚴實實守著一幫羅斯索恩家族保鏢,所有人都用槍口指著碼頭上袁家的人。
“看來令公子還是很識時務的!”韋伯克?羅斯索恩對袁城哈哈大笑,“袁先生這個父親當得很夠格,回去要好好獎勵這個忠心的兒子才是!”
袁城一言不發的盯著那個緩緩上升的集裝箱。耀眼的陽光下,突然那個巨大的鐵吊鉤晃**了一下,雖然幅度輕微到很容易就能忽略,但是袁城卻刹那間變了臉色。
他左右兩邊的白人雇傭兵立刻用槍口抵住他:“幹什麽?”
袁城還沒來得及開口,隻見吊車的臂杆在半空中緩緩向他們的方向移過來,而那個鐵吊鉤不知道是因為生鏽還是其他原因,竟然在滑輪上頓了一下,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
吊鉤下的集裝箱也隨之卡了那麽一下,然後隨著吊車臂杆在半空中的移動,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三十噸重的滿載集裝箱因為鐵鉤摩擦力過強的關係,竟然在臂杆移動所造成的離心力作用下,被活生生的揮動了起來!
開過碼頭吊車的人都知道這活兒有多麽危險,在操作上必須非常小心謹慎。曾經有司機因為起落吊鉤不當,導致整個集裝箱撞在了卡車上,其巨大的作用力甚至可以把一輛雙節洲際卡車整個掀翻。
墨爾本碼頭曾經發生過這樣一起事件:因為吊車鐵鉤沒有塗抹足夠的潤滑油,導致集裝箱和鐵鉤之間的摩擦力過大,當吊車臂杆在空中移動的時候,集裝箱整個被“揮舞”了起來。巨大的離心力讓三十噸重的集裝箱轟然撞上了岸邊的一棟兩層辦公樓,刹那間把樓房撞塌了一半!
袁城早年的時候跟著工人在基層幹活,裝貨卸貨他都見過,當集裝箱升上天空的時候他就感覺不對,當他發現箱體在空中“揮”起來的刹那間,他整個人臉色全變了:“退後!退後!!”
韋伯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還在那裏叫嚷:“不準動!把他押起來!”
但是那兩個押著袁城的白人雇傭兵已經發現事態不對,立刻丟下袁城沒命的往後逃。開什麽玩笑,這些人全都是刀口舔血拿命換錢的角色,要是連命都沒有了,誰還稀罕你那點錢啊!
韋伯克急得跳腳:“你們幹什麽?都反了不成?”結果話音還沒落下,在他身後那三十噸重的巨大集裝箱狠狠撞上了大樓,刹那間地動山搖,就好像發生了十級大地震一樣,所有人都身不由己的跌倒在地!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韋伯克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腳下的地就快速龜裂開來,緊接著轟然塌陷了。整個樓房頂層轟然塌下,幾個保鏢連聲都來不及出,就混在無數坍塌的磚石裏被卷了下去。
緊接著大樓的倒數第二層也塌了,巨大的轟鳴中人們的尖叫都完全無法聽見。停在天台上的直升機根本來不及飛起來,就深深陷進了龜裂的頂層水泥板裏。從遠處望去這一切就好像慢鏡頭的地震一樣,樓房、磚瓦、水泥石塊,全部都塊塊碎裂、灰飛煙滅,很多人慘叫著從樓上摔了下去,那就好像是從半空中掉下來的螞蟻一般,刹那間就消失在了滾滾而上的煙塵中。
袁城踉踉蹌蹌的退到天台角落,三角地形使這塊狹小的區域成為最晚被波及的地方。他緊緊抓著天台欄杆,順便一記手刀劈昏了一個雇傭兵,搶過他的衝鋒槍。
……真是混亂,袁城想。
他考慮過朗白會做出什麽選擇。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乖乖用集裝箱換回父親,即使他自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想想看,如果沒有了父親,他用什麽去跟大哥抗衡?如果袁城死了,袁騅要把自己漂亮的弟弟送給王家棟當做禮物,那他是幾乎完全無法反抗的。相對於名正言順的袁騅來說,他畢竟還是太弱小了。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性是朗白拒絕用集裝箱換袁城的性命,他也許已經太憤怒太痛恨了,這仇恨迷惑了他的心智,使他迫不及待要置袁城於死地。這種可能性很小,不過袁城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朗白拒絕了韋伯克的要求,躲藏在暗處伺機行動的李明羽就會立刻出動部隊,把韋伯克幹淨利落的除掉,順便把不聽話的小兒子綁起來送到父親麵前。
袁城不想承認,但是他心裏其實有點隱約的期待,希望小兒子會選擇後者。這樣就給了他一個對小兒子做出更殘忍的事情來的理由,哪怕他對外宣稱小兒子“暴病而亡”,也不會再有什麽人提出異議了。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袁城怎麽都沒想到朗白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用集裝箱撞大樓?他隻知道自己的小兒子喜歡彈琴喜歡畫畫,他不知道小兒子還喜歡看《2012》。
“袁總!您沒事吧!”莫放一邊拎著衝鋒槍一邊快步衝過來,身後跟著幾個袁家的手下,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謝天謝地感激涕零的表情,“太好了,袁總還活著!通知救援部隊!快!”
袁城站起身:“阿白呢?”
“白少應該在樓下接應,樓快要塌了,我們趕緊下去!”
一行人順著坍塌的樓梯快速往下跑,大塊大塊的碎石貼著他們的後腦勺呼嘯墜下。還沒跑到樓梯口就聽見一陣激烈的交火聲,袁城抬頭一看,隻見朗白麵無表情的站在樓梯上,一槍一個點射,幾秒鍾內結果了所有白人追兵。
這一手功夫比當年在靶場還要驚人,幾乎連瞄準都不用,白金鑄就的沙漠之鷹簡直就像他自己長出來的手一樣運用自如,連袁城這個玩槍玩了三十年的老手都愣了一下。
朗白轉過頭:“莫放,你帶人去堵住韋伯克他們那些追兵,我跟著父親一起。”
莫放匆匆一點頭,帶人往樓上衝去。
狹窄的樓梯間裏彌漫著鮮血和灰塵的氣味,細小的石塊和灰塵從他們頭頂紛紛掉下,他們腳下的地麵戰栗著,仿佛隨時就要坍塌。
“寶貝兒,有點失望吧?”袁城一步步走下台階,來到朗白麵前,突然伸手狠狠板住了朗白的下巴,“——失望爸爸沒有死,嗯?”
疼痛讓朗白皺起了細細的眉,但是他的語調極其平靜:“那隻是一起事故。”
“事故?”
“我不知道吊車沒有上好潤滑油,所以這隻是一起意外事故。父親吉人自有天相,在事故中毫發不傷的活了下來,這是我們袁家的大幸。恭喜父親。”
如果袁城不了解自己這個小兒子的話,也許他真的會被朗白那平靜而無辜的表情所蒙騙過去。
那樣淡定並且冷靜,絲毫不像是站在一座即將倒塌的樓裏,絲毫不像是在麵對一個強勢而可怕的父親。就仿佛他那套虛偽的說辭,都真得不能再真。
能睜眼說瞎話還說得這樣平靜淡然,估計袁家上下也就他這麽一個天生奇才了吧。
袁城氣得幾乎笑起來:“所以你很高興爸爸能活下來?很高興你人生剩下的幾十年都能陪在爸爸身邊?”
朗白的臉色終於微微變了。
“不用擔心,我親愛的孩子。”袁城在他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就算爸爸死在你手上,也會從地獄裏爬出來把你一起帶走的。爸爸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放心吧。”
朗白猛的抬手推開父親,卻被袁城一把抓住了手腕。與此同時他們身後傳來巨大的坍塌聲,樓梯大塊大塊的陷了下去,灰塵和碎石讓人睜不開眼。
“跟我過來!”袁城頭也不回的厲聲吩咐,緊接著抱起朗白,把他整個人完全摟在自己懷裏,一腳踹開樓梯口的通風窗。
朗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緊緊禁錮在了父親懷裏,然後被袁城抱著,從三樓上一躍而下。
下墜的時候風聲強烈鼓**著耳膜,他幾乎什麽都聽不見。短短幾秒鍾被無限拉長,袁城把他的頭強行按在自己胸前,落地的時候朗白幾乎都喪失了感覺,被袁城用力拉了一下才暈頭暈腦的站起來。
但是緊接著一塊從天而降的陰影籠罩了他們,朗白抬頭一看,一塊半人高的碎石從三樓跟著他們一起掉了下來!那一瞬間事情發生得太快,朗白根本來不及有所動作,袁城猛地一把抱住他,把他緊緊按在了身下!
“袁總!”
“白少!”
“快來人!來人!”
……
眼前一陣陣發黑,什麽都看不清。好半天視線裏才出現隱約的光,然後慢慢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朗白用力閉了閉眼,腦袋裏嗡嗡響,就像被電鋸拚命來回拉扯一樣。
“……別動!”袁城俯在他耳邊低聲說,“乖,聽話,不要動。”
朗白渙散的目光慢慢聚焦,緊接著瞳孔緊縮。袁城俯在他身上,那塊石頭險險落在了他們兩人身邊,如果再偏幾公分,恐怕就能把他們兩人同時砸成肉泥了。但是就算如此,石塊邊緣一個突出的銳角還是壓到了袁城的半邊左肩,看不清傷勢如何,隻能看見鮮血不斷的噴湧出來。
那其實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剛才朗白頭就壓在袁城的左胸下,如果沒有袁城的身體作為緩衝,朗白現在已經被壓碎了半邊頭顱。
“……爸爸還是有用的吧。”袁城費力的抬起右手,摸摸朗白的臉,“整個樓都塌了……寶貝兒,你真是太會搗蛋了。”
朗白一動不動的僵在那裏。很多人跑過來抬起壓著他們的石頭,七手八腳的把袁城扶起來,驚慌失措的腳步聲、尖叫聲、咆哮聲都仿佛離得很遠,飄飄渺渺的聽不真切。
朗白覺得自己好像被好幾隻手拉起來,他站不穩,身體抑製不住的發抖,很多保鏢驚慌失措的扶著他。
袁城的左肩血肉模糊,保鏢們小心翼翼把他架起來,不遠處醫生抬著擔架跌跌撞撞的往這邊跑。一切都這麽混亂,到處都是坍塌和碎石,警笛和直升機的轟鳴也漸漸由遠而近。
“白少受了驚,”袁城轉身的時候吩咐醫生,“叫幾個人把他送到醫院去,打一針鎮定劑。”
醫生看看傷勢嚴重的袁老大,不敢違抗他的命令,隻能低頭說是。
袁城終於籲出一口氣,沉沉的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