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情深 / 燭光午餐/看書閣
對於袁城來說,實在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下午了。深秋的天空晴朗無雲,陽光金燦燦的灑滿草地,風吹得人神清氣爽,讓人肺裏灌滿了清新的空氣。
黑馬悠閑的前行著,袁城眼角的餘光可以看見小兒子走在身邊,伸手就可以抓到的距離。
“阿白,適當的戶外活動其實對身體很有好處,回去以後我們在家裏也割一塊地出來當跑馬場吧。今年聖誕節假期我要去一趟愛爾蘭,正好帶上你一起,你去基爾代爾挑兩匹小馬回來養怎麽樣?”
袁城難得這樣有興致的提議,朗白卻沒有像平常那樣溫和的表示讚同,而是淡淡的哼了一聲。
那倒不是他表示不滿——朗白這種性格的人,就算心裏再不滿,臉上也不會表現出來分毫。
他這樣冷淡的回應,純粹隻是因為身體實在不舒服,沒力氣發出更多的音節而已。
袁城仿佛完全不在意一樣,又叫了一聲:“阿白?”
“是。”
“你的成年生日就要到了,有什麽想要的嗎?”
朗白沉默了一下。其實他的生日還差一個月——風清月朗,露重霜白,他是初冬一個淩晨出生的,所以才被起名叫朗白。他那位出身微賤的母親倒是也有些文學素養,沒給他起什麽亂七八糟的名字。
現在剛剛深秋,袁城提起這個話頭,似乎是太早了。
“沒什麽特別想要的。”朗白又補上一句,“謝謝父親。”
“……沒什麽特別想要的?你家族成員賬戶裏的資金,上次買房子差不多都花掉了吧。那些私房錢什麽的,我看也沒剩多少了是不是?”
“沒事,還吃得上飯。”
“還有前幾年,我記得你總是想要袁騅那架公務座機?不過你當時太小了,要來也沒什麽用處。正好你滿十八歲就可以自己去考駕照了,趁這個機會,幹脆……”
“我暈機,爸爸。”
袁城終於閉上了嘴巴。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朗白走在他身後幾步遠,拉著韁繩的手幾乎都沒了知覺,馬背上的每一次顛簸都讓他疲憊不已,甚至連頭頸都一陣陣發暈起來。
他終於忍不住說:“爸爸,我們回去坐一會兒吧。”
袁城沒有理他。
“爸爸……”
朗白叫完這一聲,似乎尾音都有些微微的發顫。
袁城還是無動於衷的走在前邊。
朗白終於眼睛一閉,手一鬆,直直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砰地一聲悶響,朗白沒有摔倒在草地上,在他倒下來的刹那間,袁城猛的打馬掉頭,一把接住了他。緊接著他順勢一撈,把小兒子淩空加起,緊接著扔到了自己的馬背上,穩穩的貼在了自己身前。
朗白有氣無力的倚靠著父親,臉色蒼白,全身冰涼。袁城一手抓著韁繩,一手用力把他的冰涼的手握在掌心裏,就這樣一動不動的捂了半晌,才聽他低沉的說了一句:“你身體這樣虛弱,就算我死以後留一部分產業給你,你又能支撐多久呢?”
朗白頭微微後仰著,靠在袁城的肩膀上,雖然一點血色也沒有,臉色卻仿佛深潭一般深不見底:“這都什麽年代了?冷兵器時代早就不去不複返,*能支撐精神的延續就足夠了,人真正強悍的地方是腦子。”
袁城看著他的臉色,心裏微微一動。袁家繼承了這麽多代,出了這麽多子孫,然而骨子裏最像袁家人的,卻是這個不名譽的私生子。
大概是人身體越柔弱,精神就會越敏銳、越警醒。因為他們無法像體格健壯的人那樣衝動行事、瀟灑快意,所以這種人往往更善於忍耐,善於機謀,也善於借刀殺人。
如果朗白這樣慎密而冷靜的個性,能出現在袁騅身上的話,那麽袁城根本不用在掌門這個位置上幹到老死,直接把任務往大兒子身上一丟就可以了——袁家交給這種人,比在袁城自己手上還要妥當呢。
袁城心裏默默的想著,半晌笑了一下,輕輕撫摩著小兒子的臉:“我知道一般的禮物你不在乎,但是有一樣東西肯定你是想要的。等到你生日的時候我再給你個驚喜。”
朗白睜開眼睛看著父親,微微的笑了一下,看上去非常感激又非常溫順。
——隻是看上去而已。
當袁城這樣騎著馬摟著小兒子回到場外的時候,跑出來迎接他們的周正榮幾乎要石化了。他知道袁總寵小兒子,但是把孩子這樣親昵的摟著,跟寶貝似的,這這這!這也太溺愛了吧!
袁總你這麽多年沒續娶,該不會是小公子反對你給他找後媽吧?!你這樣溺愛孩子是不對的啊喂!
袁城抱著朗白,輕輕鬆鬆躍下馬來,立刻有人上去牽走馬匹,有人上來端水倒茶。袁城似乎心情相當好,一邊扶著朗白,一邊朗聲大笑著:“老周!讓人去美術館訂兩張票,下午我陪阿白去看畫展,你們自己出門找樂子去吧。”
那幫手下一個個心中暗喜,小少爺你真是我們的福音!你一露麵袁總就放我們大假!隻有周正榮有點憂慮:“袁總,您跟小公子出門逛街可以,但是總得有幾個人跟在邊上對吧?萬一出了什麽事……”
“,我這麽大個人,還護不了自己的孩子?”
周正榮無語淚流。需要重點保護的是您老吧袁總,您在自己兒子麵前逞什麽英雄啊?
“我們兩個出去逛逛,要那麽多人跟著幹什麽。阿白你說是不是?”
朗白就著傭人的手喝了幾口蜂蜜水,臉上似乎恢複了點血色,聽到袁城讓人去訂票的時候,他神情極其的冷淡甚至不快;但是袁城轉過頭來問他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又顯得十分平靜溫和:“父親是怎麽吩咐的,就按父親的吩咐來辦。”
周正榮站在對麵,看得很清楚,心說這位小公子怕是不願意陪父親一起出門逛什麽街、看什麽畫展。這不是明顯的麽,騎了大半天的馬,風裏頭吹了一下午,累得都不想站了,誰願意再出門逛美術館?
但是袁城毫無覺察,簡單收拾了一下,叫了一輛車,帶著朗白從跑馬場開了出去。
市區離這裏不遠,半個小時的車程。朗白隱約還覺得頭暈,不想說話,袁城也不在乎,隻把他輕輕摟在自己身邊。
到達市區的時候畫展還沒開始,袁城不想呆在車上處理他那些永遠處理不完的公務,於是問朗白:“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
朗白搖搖頭。
袁城想了想說:“那我們去吃飯吧。”
朗白不知道父親今天到底吃錯了什麽藥,莫名其妙的,又是騎馬又是畫展,現在還要帶他去吃飯。難道吃完了飯再一起去看電影?這是什麽,約會不成?
袁城沒理會——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察覺小兒子在想什麽。他帶著朗白一塊兒,兩個毫無逛街經驗的人,在唐人街上整整來回轉了三趟,最後終於選定了一家地勢偏僻的小飯館。
店麵不大,生意平常,顯然菜單上的選項也十分單一。在唐人街呆過的人都知道,國外這種低檔次的中餐館能提供的飲食有限,大多都是叉燒飯、烤鴨飯、排骨飯……等等,幾乎每家餐館的菜單都是大同小異的,價格也都相差無幾。你進了這一家跟進那一家,吃到的東西幾乎沒什麽不同。
袁城接過菜單,看了一眼,十分淡定的說:“海膽刺身。”
朗白連菜單都沒接,雙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對侍應生微笑:“一樣。”
“……”侍應生汗了,“先生,我們沒有海膽刺身,我們是中餐館。”
袁城說:“那好吧,螃蟹麵。”
朗白繼續微笑:“一樣。”
“……”侍應生說:“先生,我們也沒有螃蟹麵。我們隻是家小餐館。”
袁城皺眉,顯然十分不滿:“那你們有什麽?燭光晚餐可以準備嗎?”
“……”侍應生看了眼外邊大亮的天色,又看了看一樓零星的幾桌客人,“對不起先生,我們可以幫您把窗簾放下來,光線調暗,其他客人都請走,再幫您準備一支蠟燭,但是這個花費……”
袁城默默的從卡夾裏抽出信用卡。
侍應生極有職業素養地、動作極度迅速地接過信用卡,禮貌的道了聲謝,緊接著問:“可是先生,就算放一支蠟燭在您的桌子上,您也是需要吃東西的。您還繼續點餐嗎?”
袁城的臉色已經不能僅僅用漆黑一片來形容。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朗白彬彬有禮的打斷了他:“給我們來兩份豬排飯好嗎?”
於是,掌控著東南亞軍火行業的、威名赫赫的黑道教父袁城,和他最寵愛的小兒子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就著浪漫溫馨的燭光,在寧靜到幾乎死寂的氣氛裏,各自埋頭吃了一份……價值八塊五毛錢的豬排飯。
當然了,為了營造兩人世界的浪漫氣氛,袁城付出了包下全場的費用,以及一筆相當不菲的小費。
然後他麵癱著,在侍應生仿佛看精神病一樣的目光裏,沉默著走出了那家小餐館的門。
“爸爸,”朗白安慰說,“沒什麽的,我來美國上學之前,也不會自己點菜的。”
“……”
“爸爸。”
“嗯?”
“別傷感了,”朗白歎著氣,拍拍父親的肩:“我們隻要祈禱那位侍應生這輩子都別在報紙上看到您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