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往生

袁騅被押上甲板的時候天色已經漆黑如墨,海天交接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到昏黃的燈塔,周圍一片水聲嘩嘩作響。

他被容青粗暴的推到船舷邊上,險些跌到海裏去,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朗白站在他身後的甲板上,揮手命容青帶著幾個手下退到一邊。

袁騅這才發現朗白帶到船上來的人也確實不多,加上容青也才五六個而已,想必這次行動對朗白來說也是絕密而又絕密的。不過有了這種配有反雷達裝置及炮火裝配的半潛艇,確實也不需要帶很多人上來——要是被袁城追上,隻需要把自己往水底下一潛就沒問題了。

袁騅歎了口氣,高聲問:“你真的不準備殺我嗎,阿白?”

朗白搖搖頭。

“那你打算怎麽處置我?——把我推到海裏去自生自滅?千萬別,我寧願你給我一槍來個痛快,也好過這麽冰涼的水。你哥我最害怕水了,尤其是這麽深的海裏不知道有沒有鯊魚……”

“我已經安排人來接你。”朗白打斷了袁騅的話,“他們會把你帶到美國去。”

袁騅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我跟人借了德州鄉下的一座莊園,那裏會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看守你,但是你可以在莊園內部自由活動。不用擔心吃喝,用度方麵也不會受委屈。那裏空氣不錯,你會喜歡的。”

袁騅久久的瞪著朗白,“……待遇這麽好?”

朗白冷冷地道:“讓你體驗一下我九年來在袁家的生活而已。”

——有吃有喝,但是沒地位,任誰都可以踩一腳,必須仰視上位者的臉色來行事的生活。

袁騅顯然聽不出朗白的潛台詞,他難以置信的搖搖頭,問:“那你打算這樣關我一輩子?”

“等我死的那天自然會有人把你放出來。”

“你死的那天——”袁騅突然住了口。朗白這樣的身體絕對活不過他,甚至有可能連袁城都活不過。袁騅一直覺得這是父親不願扶持小兒子上位重要原因之一,畢竟哪個家族能承受住短短幾年換一次掌門的激烈動**呢?

“人死如燈滅。”朗白淡淡地道,聲音輕的仿佛剛出口就消散在了狂風之中,“……等我死後你可以自己回到袁家,不論你和父親如何評價我,都沒有關係……我也不會葬在袁家,我什麽都不帶走,這個家族最終還是你們姓袁的。”

“你現在也姓袁了,”袁騅忍不住反駁:“你這樣做根本沒什麽意思,根本沒必要,簡直——簡直——”簡直就是白忙活一場!

朗白卻也不去解釋,隻說了一句:“我隻想要這個過程而已。”

“過程?什麽過程?你明明——”袁騅不知道能說什麽,張口結舌了半晌,才突然放棄似的歎了口氣:“阿白,我小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們兄弟倆會鬧到這種不死不休的境地……”

朗白本來已經打算揮手叫人送袁騅下船了,聞言動作一頓,目光複雜的看了他哥哥一眼:“你該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好弟弟。”

“不,你是。從你決定不殺我的那一刻開始起,袁家人當中你也算是難得了。”袁騅苦笑一聲:“阿白,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小時候,我是對你有點不靠譜的想法的……不過現在想來,其實也都過去了。以前我倒是有好好待你的心,可惜你一直在父親身邊長大,我們兄弟倆沒什麽相處的機會;後來你去美國了,自由了,我們之間卻已經生分了。如果以後我再能有一個弟弟的話,我一定……”

朗白神色微微一變,似乎有點動容。

袁騅好像突然覺得自己失態了,猛地搖頭道:“怎麽可能?我說胡話了……不過雖然你今天不殺我,但是從此以後我們兩人天各一方,估計這輩子是再也見不到麵了。阿白,不怕你笑話,我心裏還真有點……”

袁騅頓了頓,自嘲般笑了一聲:“……有點難受。”

朗白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似乎都聽得入了神,半晌才輕輕歎息了一聲。

夜深露重,海麵上已經很冷,這口氣剛出來就凝成一片白霧,隨即卷在鹹腥的海風中消散了。

袁騅柔聲道:“阿白,怎麽說都是此生最後一次見麵了,你能不能過來擁抱哥哥一下?”

朗白似乎有些遲疑,走近了一步,卻又站定在那裏躊躇著。

袁騅見狀苦笑:“那這樣好了,你稍微走近一些,讓我最後再看你一眼,可以嗎?”

朗白心裏似乎也在掙紮著,但是最終沒硬的下心,又往前走了一步,在離袁騅差不多一兩步左右的距離上站住了。

袁騅一動不動,久久的看著朗白,似乎要把這個弟弟的臉永遠刻在記憶裏一樣。說不清是過了多久,似乎一個世紀都隻在刹那間流過了,袁騅最終閉了閉眼,輕聲道:“阿白,對不起,……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頭頂上突然傳來直升機的轟鳴,朗白還沒來得及抬頭一看,突然袁騅從身後猛地抽出手,手裏竟然攥著一把極小的槍,緊接著火光一閃槍擊巨響!

——掌心雷!

朗白隻覺得腹部一熱又一涼,隨即不受控製的往後一倒!

“白少!!”站在甲板另一頭的人都大驚失色!

“……”朗白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晃,血不斷從腹部噴湧出來,就算他用手緊緊去捂都捂不住。滾燙的鮮血沾了滿手,風一吹就刺骨冰涼。他張了張口,聲音勉強卻非常平靜:“……你什麽時候解開繩子的?”

袁騅站在他麵前,低聲道:“就在剛才。”

就在剛才他拖延時間和朗白說話的時候,夜色這樣深,甲板上又熄了燈,就算他雙手在身後有什麽異動,朗白也很難看見。

而掌心雷是他事先藏在內衣中的,這種槍能藏在女人的手掌中而不被發現,可見它到底有多小。掌心雷子彈容量僅兩發,射程兩米,如果朗白剛才沒有走近的話,袁騅也不敢貿然對他開槍。

畢竟掌心雷相當少見,在袁家屬於被嚴禁的武器,就算是袁騅也隻敢在身上藏一把而已。

朗白閉上眼睛,神情慘澹的笑了一聲:“難怪……”緊接著他突然住了口,猛地從地麵上站起來,退到船舷邊上,動作極快的從後腰上拔出77式,對準了袁騅!

這一係列動作實在快得不像是個中彈的人,袁騅都沒反應過來,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然而就在這時,直升機猛烈的勁風已經襲到了甲板上!朗白畢竟中彈之後動作延緩,這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還沒來得及對袁騅扣下扳機,就隻聽夜空中傳來砰地一聲!

朗白拿槍的手被精確擊中,77式在強大的慣性之下飛了出去,撲通一聲掉進了海裏!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幾秒鍾之間,甲板另一頭上的容青等人根本來不及趕上前去,就隻見夜空中一架直升機呼嘯著緩緩降落。袁城站在艙門口,手裏的槍還在冒煙,明顯剛才精確貫穿朗白右手的那一槍就是他開的。他甚至來不及等軟梯完全放好,就這麽急匆匆的順著吊繩一躍而下。

並不止這一架直升機,袁城帶來的人顯然不少,整整一支身穿城市迷彩、全套武裝的雇傭兵跟著他從幾架直升機上淩空躍下,飛快控製了甲板上的局勢——容青等幾人一看這些雇傭兵手臂上的徽章,就直接放下武器束手投降了,壓根沒抵抗。

袁騅一看自己帶到碼頭去的手下也跟著一起出現,不由得鬆了口氣——但是緊接著這口氣他就沒再吸回去。因為袁城落到甲板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指著朗白,對那些雇傭兵咆哮:“把他給我控製住!不準傷到!”第二件事就是指著袁騅,命令十分簡單:“——拿下!”

袁騅一聲沒來得及吭,就被兩個雇傭兵直接按倒在甲板上。他扭頭一看,頓時抽了一口涼氣:“神罰部隊?”

袁城竟然出動了他最精銳最忠誠的私人雇用兵部隊?!

朗白站在甲板邊緣,後腰抵著船舷,勉強站在那裏。幾個雇傭兵還沒來得及撲過去,就被他喝止了:“站住不準過來!否則我跳下去!”

他的位置稍微再退半步就掉下去了,那幾個人不敢拿小少爺的生命開玩笑,立刻站住了腳。

袁城剛才在直升機上,距離太遠,看不清朗白被袁騅開了一槍,隻能看到朗白對袁騅舉槍的刹那間。等到他跳上甲板的時候,才看清朗白腹部已經被血浸透了。袁城腦子裏嗡的一聲,幾乎手腳發涼,站都站不住。

他那個厲害得無與倫比的小兒子,他那個看上去永遠不會受傷永遠勝券在握的小兒子——

竟然……竟然!

袁城幾乎說不出話,張了好幾次口,聲音發抖難以成句:“阿白回來,……聽爸爸的話,到爸爸這邊來……”

朗白站在呼嘯的風中,明明相隔隻有幾步遠,卻仿佛咫尺之間,遠隔天涯。

袁城隻能看見他笑了一下,卻不說話。

“阿白,求求你過來……”袁城雙手都在劇烈的顫抖著,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能一遍遍的重複:“阿白,求求你,趕緊過來,不要站在那裏,……阿白,阿白……”

朗白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而過,在掃過袁騅身邊一個貌似親信的男子時頓了一下,隨即又移開視線,最終落到袁城身上。

他那樣平靜,幾乎有些超脫了的感覺,雖然流了那麽多血,但是聲音卻非常平緩,聽起來仿佛在歎息一般:

“爸爸,多謝你二十年來生養之恩。我祝爸爸長命百歲,一生安康;祝袁家繁榮昌盛,千秋百代——”

袁城隻覺得刷的一下,血從身上完全退去了,手腳都冰涼得可怕。

朗白卻還對他笑了一下,聲音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

“隻求你我如有來世,再也不見——”

——如若往生,永世不見!

朗白閉上眼,身體往後一倒,眾目睽睽之下墜入了大海。

刹那間仿佛整個世界萬籟俱寂,那一刻似乎被無限拉長,所有人都被死死釘在原地,直到那入水時的撲通一聲。

袁城的咆哮從來沒有這麽尖厲過,幾乎都稱得上是撕心裂肺了:“——給我追!!”

刹那間袁騅身邊的一個男子飛跑上前,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隻見他往水裏砰砰砰連續開了好幾槍!這一變故簡直讓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那幾個雇傭兵立刻奮不顧身的衝上去,飛快把那個男子按倒在地。另一邊立刻有人上去跟袁城匯報:“袁總,是警衛部的,大少爺帶來的人,叫劉餘靖。”

袁騅就在邊上,刹那間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劉餘靖是他的人沒錯,但是他可從來沒命令手下去殺朗白啊!為什麽劉餘靖突然幹出這種事,他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啊!

事情已經容不得袁騅開口辯解,因為袁城一聽這話,立刻反手就給了他重重一耳光!

袁騅簡直被打懵了!要不是邊上有人押著,他已經摔倒在地了。

袁城打完這一耳光,竟然一個字都沒說,幾步衝上船舷就往下跳!

這下子把那些手下都駭呆了,紛紛不要命的撲上去攔。但是袁城這時候已經幾乎發狂了,那些人哪攔得住他?撲通一聲袁城也跳下了海,並且直接就往水下沉去。

袁城都跳了,還有誰敢不跳?!他私人武裝部隊的雇傭兵也都一個個接二連三,跟下餃子似的跳下了水,一邊拚命拉袁城上船,一邊飛快的在海中搜救朗白。

袁騅幾乎完全沒有動作,傻愣愣的半跪在甲板上。哪怕那幾個人不押著他,他也完全站不起來。

事實上,他已經完全沒知覺了,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麽感覺都沒有。

“大少爺,大少爺!”他的一個親信拚命搖晃他,“劉餘靖死了!大少爺!”

袁騅猛地一個激靈:“你說什麽?!”

“劉餘靖自殺了!剛才一時不注意,他趁亂自殺了!”

袁騅突然打了個寒戰,一股冰涼的寒意從心底升起,讓他仿佛浸泡在冰水中一樣,久久震駭難言。

他腦子裏隻有朗白臨下水之前的那個微笑,那一刻的情景一遍遍重複,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袁城終於被幾個人一起強行拖上船,而更多的人還潛在水底,繼續尋找已經沉下去好幾分鍾了的朗白。

其實找不找都沒什麽區別了,這片海域水流非常湍急,幾分鍾時間足夠把人衝出去很遠。再說就算水流很平靜,掉水裏去幾分鍾也足夠溺水而亡,完全沒有繼續搜救的必要。

雇傭兵隊長已經偷偷聯係打撈部隊,準備隨時打撈小少爺的遺體。畢竟袁城已經瀕臨瘋狂,如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話,他可能會發起狂來讓所有人一起陪葬。

袁城被人拚命擋在船舷邊上,他幾次想跳下船,都被人緊緊的拉住了。

重複好幾次之後袁城終於不再往前衝,那麽多人擋在他前邊,但是都不敢抬頭看他的臉。

半晌才聽他嘶啞著聲音,低聲問:“……找到了嗎?”

離他最近的那個雇傭兵顫聲道:“袁總,還沒有。”

袁城“”了一聲,聽上去平靜得讓人心悸。

他站立不穩,好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扶著他,防止他突然又發起狂來往海裏跳。但是過了很久很久,袁城都沒有半點動靜,他隻是沉默的站在那裏,麵對大海,目光空茫。

袁騅在他身邊,顫抖著叫了一聲:“父親?”

袁城似乎才剛剛發現他的存在一樣,盯著他看了半晌。

袁騅戰栗得更加厲害了:“父親……”

袁城突然轉過身,仿佛聽而未聞一般,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往回走去。

那些人立刻攙扶著他往前走,袁騅剛想追上去,卻被攔了下來。他還想掙紮,卻隻見雇傭兵隊長回過頭,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大少爺,別追了。”

袁騅愣在那裏:“怎麽了?”

隊長搖頭,道:“袁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