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來年清明,江南又是駕飛草長雜樹生花的季節了。杭州今年春來較早,滿山的采茶姑娘,已經采摘過了那形如雀舌鷹爪的黃金之芽,此刻,正在收獲一芽一葉俗稱一槍一旗的揀芽。

雞籠山離南天竺近在颶尺,茶事正旺正盛。連茶清伯的青家上,也是新綠一片。齊根斬平的老茶樹根上,細細斜斜地抽出了新枝。三年前種下的一些新茶苗,像注了魂一樣,早已爆出了新芽,因為還得再過一年才能采摘,所以小心養育著。新茶蓬不經人采,便速速地養成了濃綠,又深深遮掩著新墳,生死,便也各個有了點綴。杭州城內,忙碌的生者,為著郊外的死人,便也紛紛激動起來。

候潮門新興暴發的青年茶商吳升單槍匹馬,裹挾在浩浩****的掃墓大軍之中,與濃妝豔抹前往上花墳的小茶不期而遇。

小茶隻帶了她的小兒子嘉喬。大兒子嘉和一直住在羊壩頭,一切活動也都隨了正室,偏房的小茶與他是兩個等級的。況且林藕初自茶清怕死後,便病病慪慪,一躡不振,身旁離不開嘉和陪伴。恰巧嘉草也病了,躺在家中,隻有嘉喬陪著她來上墳。嘉喬皮得要死,到了墳前,把她擺出的清明團子和棗裹薑鼓,吃得亂七八糟。小茶依次給杭家祖宗上了墳,最後在茶清伯的墳前加添了幾鏟新土,插上青竹枝,掛白幡,燃香燭,焚紙錢,少不得叩拜哭泣。抬頭一看,壞了,嘉喬背著那青竹枝正在茶地裏且歡且奔呢。小茶氣得要罵,一屁股坐在黃泥地裏,沾了一手新土:“嘉喬,你這小猢猻,你在祖宗麵前沒規矩,你要氣死我!”

嘉喬根本不理睬她媽,青竹枝上掛著白幡,呼啦啦呼啦啦,風裏吹著,天上飄著,嘉喬正玩得開心。回頭一看,媽氣喘籲籲地近了,橫眉豎眼的,樣子可怕,便扔了竹枝抱頭鼠竄,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嘉喬叫道:“走開走開,我媽要打死我呢。”那男人一把就抱起他,說:“不怕,有我,你媽聽我的。”

如果說趙寄客是嘉平心中的大英雄,那麽吳升就是嘉喬眼裏的救世主了。誰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當嘉喬張開雙臂躍上吳升的臂膀,當他的小手天使翅膀一般擁住吳升時,早已在徽州鄉下娶妻生子卻至今未把他們接到城裏來的吳升眼眶一熱,他想,這孩子,本該是我的。

小茶無可奈何地與吳升相會在雞籠山下茶園之中,她一下子就手足無措起來。吳升看她的眼神,完全如狼,欲念燃燒,暴露無遺,如果這裏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小茶知道這男人會撲上來把她吞下去。小茶狂跳的心平息不下,頭便低了下去,她拚命地要去回憶另一雙似醉非醉,曾經濃情蜜意,此時逐漸漠然的迷茫的冷眼。但,冷的眼和熱的眼,此刻都使她茫然空白。她隻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如果她不趕快走掉,她就將走不掉了。

她叫道:“嘉喬,快回來,我們回家。”

吳升麵孔通紅,連眼白都紅了,說:“不回家!”

嘉喬便也理直氣壯叫:“不回家!”

吳升一側身放下嘉喬,拍著他的小屁股,把他擦出好遠,說:“去,一邊玩。”

小茶要上去抓,嘉喬早跑遠了,吳升攔在當中,一把抓住小茶一隻手腕,兩隻眼睛若無其事看著周圍動靜,細黑的小胡子上滲著汗水,牙根咬得緊緊,話便是從那齒縫裏鑽出來了。在小茶麵前,吳升渴望把自己的狠勁淋漓盡致地發揮,在小茶麵前,吳升是不講章法的。

小茶扭著手腕,惶恐地四望:“你要幹什麽?”她問非所問,她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做了杭家十幾年的偏房,她依舊是個灶下之婢。

“你得跟我睡覺!”吳升咬牙切齒地說,他的臉上,多了一種從前沒有過的自信的猙獰,少了曾經有過的店小二式的委瑣。這完全可以說是受益於眼下那個躺在黃土中的老人的。老人曾經從容過,自信過,城府森嚴過,靜如處子動如脫兔過,這一切吳升都要-一繼承過來。

這樣一種光天化日下的強橫竟然平添了吳升幾分男人外在的就力,這個吳升便再也不是那個稀飯下壓鹹鴨蛋,比劃著女人腳有多大的小夥計了。小茶卻隻是更瘦弱罷了,骨子裏的懦弱把她的魂兒越壓越小。吳升把她手腕捏痛了的時候,她卻不敢呼叫,她氣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一邊輕聲罵著:“破腳梗,你放開,我要告訴天醉去了!”

破腳梗從容不迫地往下一拽,小茶便被甩蹲在茶叢中,半人多高的茶蓬便遮住了他們的身體。小茶使勁地掙紮著,吳升便把她的手一下壓到泥裏去了,四隻手和二十個手指甲便黑呼呼地亂作了一團。

“放開我,你到底要幹什麽?”小茶哭了。在女人的哭聲中,男人笑了,說:“我得把你睡了,我才解心頭之恨!”

“我告訴天醉去,他會讓你當不成老板!”

無恥男人朗聲大笑:“是誰不讓誰當老板,啊?哈!哈!你以為茶行裏還有多少忘憂茶莊的股份?早就讓你男人抽大煙抽得差不多了。還有你,打扮得花花綠綠上花墳,怕不是要蓋住你那張沾了煙氣的青麵皮吧。哈哈!”

小茶哭得更厲害了,這個從前的店小二已經控製了天醉和她,她掙紮著,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這個隨波逐流的女人,隻是想著要替丈夫燒煙泡,卻不知不覺地滑向了命運的深淵。

女人的眼淚更使男人仇恨起來,他一邊把女人的手往泥裏按,一邊罵著:“婊子,爛婊子,你記著你男人怎麽睡得你,我也便十倍百倍地如何睡你,我讓你死在我肚皮底下才曉得我吳升的厲害。我十來年等的就是這一天。是我的東西不回到我手裏,死都不會歇手。爛婊子,我叫你明白你跟的是什麽爛汙男人,我叫你明白‘僻啪’。”清脆的兩下,吳升的臉熱了,又辣了,女人的手僵在半空中,黃泥沾在了男人麵頰上。男人也愣了,這女人竟給了他兩巴掌。他一下子便對她刮目相看,剛才滿口的汙言穢語,被打得無影無蹤。

那極弱的女人,想來也是被自己的動作嚇呆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半張著嘴,眼淚也嚇了回去。男人與女人之間,一根遊絲在明明滅滅地晃動,一隻蜜蜂在茶蓬間嗡嗡地飛。

山拗是被那“僻啪”的兩聲僻啞了,它顯出非同尋常的寧靜。一個孩子尖利的叫聲劃破了突然凝固的空氣,這孩子隻來得及叫出一個“媽”字,那下一個“媽”字,便被問住了。小茶像一根彎緊的青竹,翁地彈得筆直,慘叫了一聲“喬兒”,便朝前撲去。

與此同時,被打俗的流氓破腳梗男人也一躍而起,三步兩步,便把女人甩到腦後。待女人趕到出事地點時,男人已經大半個身子淹在糞坑裏了,正托著沾著一身大糞的嘉喬要往上扔。女人見了,頓著手腳就要歇斯底裏,被男人一聲喝住:“還不快給我接住!”便嚇得閉住嘴。嘉喬被接了上來,放在草地上,女人又要哭,男人大吼一聲:“還不拉我一把!”女人便又不哭,兩隻手都去拉男人的手,一使勁,臭氣熏天的男人被拉了上來。他一把拎過了滿頭大糞的嘉喬,兩人便直往山澗邊跑,邊跑邊拿手拽了山道旁的等竹葉,又用嘴巴一口咬下了滿嘴巴的茶葉,使勁咀嚼著。到了溪邊,吳升倒拎了嘉喬,屁股朝天頭朝下,隻往水裏浸,嚇得嘉喬哭不出來,滿臉憋得通紅。小茶叫著:“你別這樣,孩子要凍壞的!”吳升說:“走開走開!我要脫衣裳了!”

他脫得隻剩一條短褲,跳到了溪坑裏,噗嗤噗嗤像條大打噴嚏的牛。嘉喬被他吸引住了,不再害怕了,他抬頭看看明晃晃的太陽,便接二連三地大打起了噴嚏,又皺著鼻子埋怨:“臭……臭死了……”

女人和小孩被轎子抬走的時候,吳升光著脊背,嘴裏咬著滿口的茶葉,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他渾身上下脫得隻剩下一條短褲,其餘衣裳在山澗裏洗了,正晾在茶蓬上。日頭濃亮,曬得背脊發癢,剛才他用溪水把自己一身好肌肉衝得透紅,綴滿雞皮疙瘩,現在暖洋洋的。他一直在接二連三地打噴嚏,打完了,很舒服,便四腳四手攤在草地上,雙眼明晃晃,金閃閃,心裏輕鬆,好像剛才不是跳進糞坑救孩子,而是已經把那女人生吞活剝幹了,渾身的燥熱冰消了,多年的宿怨一筆了了。

他便四腳四手攤在四陌上,高聲吼著《鬧五更》:一更一點白洋洋,一個情郎,依呀呀得喂,一個情郎,情郎思想大姑娘,招招手,夜夜想,吮不湊成雙。

依呀呀得喂,吮不湊成雙。

吼著吼著便聲音輕了下去,圍著了,竟還有夢。他成親了,新娘子自然是小茶,從前他也常做這樣的夢,每一次小茶都是笑著的,心滿意足地跟著他拜堂。這一次卻不是,小茶像一條失水的魚兒半龕著嘴,欲說還休的樣子,兩行清淚,慢慢地從她的麵頰上爬下來了。

吳升醒來後發了一會怔,天色白灰了,他打了一個大噴嚏,青草氣從身下一湧而上,晾在茶蓬上的內衣已幹,馬甲還潮著,吳升都套上了。收拾得整整齊齊,到茶清的墳上去跪別:幹爹,幹爹!他嘴裏叫著,心裏已不再懷疑吳茶清究竟是否認

過他這個幹兒子。不管怎麽樣,我得做你的兒子,唯一的兒子。我要做杭州城裏最好的行信,還有,我得把老婆孩子接到杭州來了。

當他想到他得接老婆時,他跪在幹爹的墳上,委屈地哭了。斜陽照在了茶園與墳地之間,所有那些人間無法言傳的深刻的欲望和無法實現的占有之心,便被脈脈地籠罩在溫情傷感中了。

杭天醉沉迷於大煙的那一年,也是吳升發奮圖強的那一年,也是趙寄客正跟著黃興在南京密謀反袁獨立的那一年。此時,距杭州光複已經有兩年多了。時局停滯著,又爆發著,宋教仁被袁世凱暗殺的日子裏,杭天醉的兩個兒子,已經虛齡十二,他的那對雙胞胎也已經過了五周歲的生日。

兩年多來,他得不到趙寄客的任何消息。他糊裏糊塗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的,就和吳升廝混在了一起。吳升逢人就吹他家少爺在辛亥義舉中如何勇敢,天醉聽了,有時得意,有時肉麻,有時無聊。吳升不管,三天兩頭往吳山圓洞門跑,在這突然虛空了的杭家偏院中胡說八道,唾沫橫飛,使杭天醉又看不起他又離不開他。

小茶對他心存戒意,但從不在丈夫麵前提醒。她的想象力遠遠低於吳升的行動。她也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為什麽一邊高呼不把她睡了誓不罷休,為什麽又飛速回了一趟老家,立刻接了黃臉老婆和一堆孩子來。小茶鬆了一口氣,現在吳升已經是一個有家有業的體麵男人了,她和丈夫也都已習慣了吳升定期為他們送銀元來了。

隻有嘉喬對吳升的喜愛充滿了兒童的純真。現在,他常常坐著吳升的包車去候潮門,有時還住在那裏。吳升和他在車裏並排坐著,搖啊搖,吳升說:“嘉喬,你認我做幹爹好不好?”嘉喬眼睛都不眨,立刻叫道:“幹爹!”

小茶聽了這消息,神情恍格起來,歎了口長氣。杭天醉從鼻頭孔裏嗯了一聲:“這個吳升,人家老婆討不到,討個兒子也好。”

這話刻薄,小茶心驚,眼睛少有地一亮,嘴便抖了起來。

“我……沒有……”小茶說話便結巴了起來。

看著小茶木兮兮的樣子,杭天醉心裏就煩了起來,說:“沒有就沒有,我就見不得你這養媳婦一樣的嘴臉,倒過十多年,吳升要我就讓給他了……”

小茶一聽,木愣了半晌,全身抖得像個篩子,拳頭塞著嘴巴,欲哭無淚,嘴裏卻頌順地發出了哭嗝。杭天醉一看,不好,小茶當真了,便去拍她的背,說:“好了好了,說句笑話,也好當真?”

小茶一櫓他的手,眼淚這才流了下來,趴在**哭:“笑話……好、好……這樣講的……”

“我曉得喬兒認幹爹,不關你的事,這是他的命,誰叫他跌糞坑去呢?”杭天醉說罷,便上了煙館。待他回到忘憂樓府,沈綠愛氣得直罵:“整天抽大煙,你還管不管茶莊的事情?”

“這你就是不知道鴉片的好處了。雲裏霧裏的,天大的事情都是芥子般小了,人生如夢,煙裏春秋嘛。”

沈綠愛恨得直咬牙。婆婆一病不起,大權卻還是不肯旁落,一大串鑰匙,依舊還在枕下,每日要垂簾聽政,主事的卻是她。她一個人,撐著這麽大的一個茶莊,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

丈夫也覺得自己是理虧了,想了想,說:“要不我還是回來住吧。我隻是不知道回來能幹些什麽。”

“你不戒了鴉片,休想進門。”

“那我就沒辦法了。”杭天醉攤攤手,說,“或者幹脆聘了吳升,頂從前茶清伯掌櫃那隻位子。”

“你怎麽不說把茶莊送給這個中山狼?不是他慫恿,你有錢抽鴉片嗎?”

杭天醉又被說得啞口無言。原來他抽鴉片的錢,都不是從茶莊上支的,沈綠愛看得緊,不是她答應誰也不敢給錢,他隻得偷偷摸摸賣字畫。還有,就是上忘憂茶行,支茶莊那些股份的錢,杭天醉自己也不知道,他家的那點股份,正作冰雪化呢。

“要不,叫小茶回來,也好幫你一把。一家子人分兩下住,能不費錢嗎?”

兩個孩子,此時正從學校回來,剛好聽到父親的這段話,嘉和看都不看他父親,立刻對綠愛說:“媽,可不能讓姨娘這樣回來,姨娘也抽上煙了。”

“你說什麽?”沈綠愛頭嗡的一下,站起來又跌坐了下去,兩隻耳朵尖聲叫了起來。

“我那日去吳山圓洞門,親眼見的。爹抽煙,讓姨娘燒泡,姨娘就跟著抽會了。”

沈綠愛發起征來,她想張口,又不知說什麽,她對丈夫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她站起來,兩隻眼睛茫然尋覓了一番,尋到了嘉和,她的一隻腳使勁一跺,說:“嘉和,嘉和,你這個親娘,叫我怎麽辦?”說著,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就哭了起來。

現在,杭天醉的三兒子嘉喬開始受到了另一種教育。他騎在幹爹的膝上,正在聽吳升和龍井山中來的那個山客吵架,嚴格地說,是聽那山客在唱獨腳戲呢。

吳升,現在已經是候潮門一帶茶行中屈指可數的後起之秀,老板兼行植了。

所謂行情,便是評茶人,也就是評定茶葉品質高低的行家。茶行,原本就以代客買賣為主,往往新茶上市,山客便攜小樣來布樣,也就是讓行相看是什麽等級,能賣什麽價錢。行信定個數,又征得買賣雙方同意,就成交掛牌。也有先開了價購進,掛牌後水客再購進的。

當然,成交後,貨還要運到茶行對樣,符合要求,方能過秤成交。茶行可拿九五扣傭、九八扣現和九九扣樣。山客淨到手時,每一百塊錢,也就隻有九十二元了。茶行也向水客收水傭,一百元收五元,實際上隻收二到三元,其餘的,都做了回扣。

茶行還有一項額外的收入,便是對大樣時每袋拿取一把茶葉,作為樣茶。這茶,是專門拿來分給茶行中人的。上至經理、行信、帳房,下至職員,棧司、學徒,人人有份。

這樣積少成多,收益竟也頗厚。如忘憂茶行附近的公順茶行,每年,光樣茶就有一百多擔呢。

吳升接管了茶行,既做老板,又做行情,他曉得,這評茶的飯,是絕不好吃的,對茶行來說,幾乎起著決定命運的作用。

原來評茶定級,幹年以來,至本世紀上半葉,完全依靠的是感官。

首先是用眼睛來觀察幹茶的形狀和色澤,以及開湯後湯色的明暗清濁和葉底的嫩度整碎,此為“看茶”。

其次是用嗅覺和味覺來感受茶的香味,此為“聞茶品茶”。

還得憑借觸覺和聽覺。用手去翻動茶葉時,就能感覺到它的老嫩和輕重,以及水分含量的多少。好的行信,用手撚,用牙咬,都能辨別高下。

一個優秀的評茶人,誰又能不說他是一個敏感的審美者?評茶人多忌吸煙喝酒,吃辛辣腥氣的東西,更不用香水化妝品。他們能夠辨別出千分之一濃度的味精,他們能夠嗅出百萬分之幾的香氣的濃度,上蒼給了他們一顆敏於感受之心,等於給了他們一條榮光的活路。

吳升珍惜這一條路。他早就在茶清的教誨下不抽煙不喝酒,他引誘杭天醉抽大煙,但自己卻堅決不抽。他還知道,一個好行信,不僅要評得好茶,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預見行市趨勢,對各路茶類,要盡可能地做到了如指掌。

當時杭州市麵上的樣茶——也就是評茶時的實物依據,大體上分為烘青樣板、大方樣板、黃湯樣板(即建德、分水二本)、青湯樣板(即東陽、義烏、武義等路烘青),吳升均已爛熟於胸。

他的評茶房設在樓上朝南的大屋裏,光線柔和,照得一塵不染的地板,進屋得換鞋子。為了避免陽光直射,窗口還裝了黑色遮光板。

屋裏又有兩張評茶台,漆成黑色的那張靠窗口,評幹茶;漆成白色的那張放評茶杯碗,評濕茶。

這些,原本都是繼承了茶清的,沒什麽新創意,吳升接手後的大膽革新則是立刻叫人刮目相看的兩樁:一是樣茶每袋抓一把減少成三袋抽一把;二是水傭從百分之二三減到隻取百分之一點五。

山客水客爭相傳頌,紛紛擁來,吳升看似虧了,實際賺了。同行中人便氣憤,說是破了做生意之規,茶漆會館要開會聲討。吳升理都不理:“開會?媽爸個賤胎!開會去呀!你們會開完,老子茶葉老早賣光了!”

茶漆會館竟拿這流氓老板沒得辦法,隻好去找忘憂茶莊。沈綠愛這頭在做郵包生意,顧不過來,便去尋天醉,天醉揮揮手,說:“隨他去,吳升這個好佬,胸脯拍得臉膨響,圖個好聽,山客水客也多辛苦,這口飯讓他們吃得爽快一些也好。”

杭天醉沒有想到,他一進茶行,就有山客朝他吐唾沫星子了。

山客罵著吳升:“你當你是個好東西,騙過了眾人,騙得過我?你和茶清伯比脫頭脫腳了!茶清伯會把一級龍井評成二級?”

吳升一隻手櫓著嘉喬,一隻手拿著一根茶梗,問:“這茶梗哪裏來的?”

“茶梗明明是你放進去的,你要加害於我啊

。”

“你叫孩子說,小孩不說謊話。孩子一直在旁邊看著呢。”

嘉喬眨眨眼,說:“我看見幹爹從那裏麵拿出來的。”

眾人一聽,便都笑罵那山客,自家貨不好,反誣別人,那山客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那山客的茶,原本評一級沒問題,晦氣的是吳升從樣茶中挑出一根茶梗。一根茶梗,一級就變二級了,山客能不暴跳如雷嗎?

天醉見了這樣的糾紛,便出來圓場,說:“你們也不要吵了,評一級,茶行吃虧;評二級,山客吃虧,不如就評一級半吧。”

吳升冷笑,放下手中孩子,說:“看在老板麵上,就這樣辦了,吃虧在我吧。”

那茶客升了半級,心裏有餘氣,再不敢發。想抽身不做,又怕一級半也賣不出去,哎哎地歎氣,隻好作罷。

誰知山客前腳走出,嘉喬後腳就跳起來,抱著吳升頭顱問:“幹爹,我答得對嗎?”

吳升便說:“幹爹今日要獎你,你說要吃什麽,隻管點來。”

倒把個親爹反而聽糊塗了。問:“你們串通一氣搞什麽名堂?”

童口無忌,說:“幹爹手指縫裏夾著茶梗呢。沒有人曉得,隻有我一個人曉得的。”

杭天醉聽了,一盆冷水澆到頭頂,順手給嘉喬一個巴掌:“你這不成器的東西,我叫你從小就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這一巴掌打狠了,嘉喬慘哭,跺腳叫著幹爹,鑽進吳升懷裏。吳升也上了火,喝道:“這裏是你耍威風的地方嗎?滾!”

杭天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小到大,他就沒聽人對他說過一個“滾”字,何況是這樣一個下三濫的地痞。

“你弄清楚,誰是這裏老板,誰叫誰滾!”他也喝道。

吳升哈哈大笑,一本帳簿劈頭蓋臉朝杭天醉扔過去:“你自己烏珠彈出看看,你還有幾個銅鋼,配到這裏來哈三喝四?忘憂茶行這塊牌子,一個月前就好摘下了。最大的股份是我吳升的了,如今你吸大煙的錢,都是倒掛在我帳上的了,不看在我幹兒份上,我立刻就叫你滾他媽的蛋!”

杭天醉幾乎木了,心裏頭隻轉了那四個字:小人得誌!小人得誌!小人得誌!原來小人得誌,嘴臉就是這樣的。

但他不知道小人得誌後他該怎麽辦了。他茫然失措地四處望一望,一切都陌生了,他盯住小兒子,連小兒子也陌生了。

“嘉喬,回去!”他說。

“不回去!”兒子別轉了頭。

他便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咯咯咯地下了樓梯,出了馬路,也不知去向何處,腦子裏一片的混飩,竟混飩得舒服。不知多久,撮著拉著車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見了主人,放下車,便往口袋裏掏銀元,掏出幾個,遞給少爺,說:“吳升說,再也不給錢了,沒股份了。”說完,一下子蹲在車把前,毗開了大黃板牙,嗚嗚地哭起來了。正月正,麻雀飛過看龍燈二月二,煮糕炒豆兒;山司午浴吃發灶灶端沐你潮上請過同隨小兒兒子兒子,花雞粽狗果發菜隻糕兒巧潮奔殺糖貓乞大三四五六七八月月月月月月三四五六七八聖地菩薩披頭發打拋老菱好過酒蚊子腳兒等立直九B九十月十轉眼間,冬至將近。杭人向有“冬至大如年”之說,早在半個月前,綠愛就囑人買了大白菜,洗淨曬幹,幾個孩子忙忙碌碌幫她搬白菜,又用鹽路了,壓在大缸裏,嘉和、嘉平兩人,用香胰子把腳細細洗幹淨,又用燙水浸得通紅,然後兩人站在大缸裏,鋪一層菜撒一層鹽用腳踩踏一陣,準備了冬至那一日開缸,炒肉片祭祖宗。

林藕初躺在**,什麽也幹不了了。沈綠愛忙著冬至那一日替她做一雙鞋襪,這也是杭人的習俗了,為古人的“履長”之意。

冬至傍晚,林藕初見了媳婦送了鞋襪來,靠在床檔上,嗆了一陣,說:“想來想去,是對不起你……”

沈綠愛曉得,婆婆是因為看到她送了鞋襪,想到小茶沒有送,心裏自怨當年不該慫恿天醉收了小茶,便說:“小茶病著了,不是不孝順……”

“你不用替他們遮擋,從前我那死鬼生的什麽病,他們這對活鬼生的也是什麽病……”

沈綠愛見婆婆什麽都知道了,隻好默然。婆婆又吭吭吭嗆了一陣,問:“祭祖的菜蔬都準備好了嗎?”

沈綠愛說備好了。

“報來我聽聽。”

“有豬大腸,為常常順利;有魚圓肉圓,為團團圓圓;有謄頭燒肉,為有想頭;有春餅裹肉絲,為銀包金絲;有黃豆芽,為如意菜;有落花生,為長生果;有黃菱肉、藕、本養、紅棗一道煮,為有富,媽,你看還缺什麽?”

林藕初想想不缺什麽了,慢慢起身,換了新鞋襪,又讓媳婦幫著梳了頭,然後,從枕下摸著鑰匙,要出房門。媳婦說天黑了,直接去廳堂吧,婆婆歎口氣說:“取了燭台,你一個人,跟我來。”

婆媳兩個,出了房門,林藕初腳顫得很厲害。她們一聲不響,燭光在暮色濃鬱之中搖曳詭橘,閃忽不定。走到那株大玉蘭樹下,婆婆把頭慢慢地抬了起來,媳婦把燭台也舉高了,便照著了高高的山牆。“撲啦”一聲,一塊壁灰掉了下來,沒有人,風卻緊了。

她們就那麽站了一會兒,然後,林藕初開始一進院子一進院地走,走一進,開一道鎖,便把那鑰匙留在了媳婦手裏,媳婦要還給她,她搖搖頭,說:“歸你了。”

沈綠愛的心又激動又壓抑,她對這個偌大的庭院,懷著極度矛盾的心情,她既想一把全部捏在手心,又想全部撒開不管。但是,不管她怎麽想,她手裏那串從前鬆鬆的鑰匙圈,此刻叮叮當當,越來越滿了。她跟著婆婆走了不知道多少房間,她真的想不到,這五進大院子,有過那麽多的房間。她能猜出哪些房間對婆婆是充滿記憶的,在這些房間裏,婆婆總要戀戀不舍地四處張望好久,有時又閉上眼睛,仿佛要把這看到的一切關進心裏,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燭光照著婆婆的身影,映在牆上,巨大,恍怎,仿佛她已經在那個世界裏了,此刻見到的是幻影一般。

五進院子走完後,沈綠愛以為婆婆要回大廳祭祖去了,誰知她又打開了邊門,她們還要到茶莊去。

後場很空很大,兩旁鋪著木板,從前一到春天,這裏就坐滿了來揀茶葉的姑娘,多時要到近百個呢。後來,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了,梁上便結滿了蛛網。婆婆徑直穿過了後場,輕輕推開了堆放茶篩的房間,她在房間裏站了很久,沈綠愛不明白,為什麽婆婆拿起了竹篩,湊近眼前。她要看什麽?她看到了什麽?

最後,婆婆走出了後場,卻往前店走去了。綠愛遲疑地說:“媽,不是有規矩,女人不準上前店嗎?”

婆婆不理媳婦,打開了門。兩個女人,有生以來,第一次進了前店。

她們舉著燭台,先在櫃台裏麵照了一遍,走了一圈。那些白天在後場她們親手觸摸過的茶聽茶盒,整整齊齊放在這裏,她們覺得好奇。然後,她們又到櫃台外,繞著那張巨大的評茶台,輕輕走了一圈。大理石麵又涼又硬,反映出了燭台,甚至反映出她們這兩張女人的臉了……茶莊真大啊!真了不起啊!這個廳堂,真寬敞啊!原來前店就是這樣的……現在,她們兩個,終於來到了大廳。廳堂上掛了祖宗遺像,又有各個牌位,牌位前擺了豐富的祭品,林藕初看了,皺著眉頭說:“怎麽少了一副碗筷?”

婉羅說:“沒有哇!都齊了。”

綠愛使了個顏色,婉羅明白了,連忙又去置了一副來。

林藕初親自點了龍井茶,香香配配,一盞一盞,敬在牌位旁。那副沒有牌位的碗筷前,她敬了一盞黃山毛峰。大家都明白她在祭誰,也明白她這樣祭的意思。大家就朝人群裏找天醉,卻不見他的人影。

嘉和就站在奶奶的旁邊,他是和奶奶一起跪下去的。他站起來的時候,奶奶依舊跪著。他站了一會兒,又恍然跪了下去,再站起來,奶奶依舊跪著。大家等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又跪了下去,再站起來時,奶奶依舊跪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從黑暗深處湧上來的恐懼,突然懾住了嘉和,他邊蹲下邊叫:“奶奶,奶奶!”

奶奶全身硬硬地搖晃起來,頭卻依然頂著地,不吭聲。

嘉和一抬頭,看到靈台上放著一杯茶,一根花白辮子,嘉和嚇得大叫:“奶奶!奶奶!”

他使勁地一推奶奶,奶奶倒了,咕嘻嘻,像一截木偶,頭和膝蓋碰在一起,兩隻手撐開著,臉上一副虔誠的神情。

接著,整個忘憂樓府都聽到了一個男孩子的淒厲的尖叫:“奶奶!奶奶!奶奶!”

無論男孩的父親,還是男孩的母親,都沒有聽見這象征著忘憂茶莊一個時代結束時的叫魂之聲。當他的母親以僵硬而又虔誠的姿勢,用她臨終的祈禱來要求亡靈護佑這個杭城著名的茶葉家族時,杭天醉用他在忘憂茶行支取的最後一枚銀洋,換得芙蓉煙再一次地不可自拔地陶醉在了從未有過的虛無的迷幻之境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