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嘉和對胡公廟的環境十分地滿意。廟裏果然就有兩株來梅,圍牆之外,又有一片烏柏,開了春,新葉鬧成了一團淺綠。胡公廟左側的老龍井,清冽甘甜,又兼那滿山的茶園,猶如濃稠的綠瀑從半空中掛了下來,映著嘉和,便一臉的綠了。

廟裏的住持,對嘉和竟是十二分的小心,專門打掃了廂房,倒也窗明幾淨,還說,吃飯可以專門為他做。嘉和聽了連連搖手,說:“那怎麽行?我又不是來山裏住著玩的。我可是來實踐新村的,從現在開始,每日兩餐,一碗白飯,一碗白開水也就夠了。”

“那,杭少爺拿什麽菜下飯呢?”

“榨菜、黴幹菜也就夠了。實在沒有,醬油拌飯亦可,不勞動者不得食嘛。”他說著便皺起了眉頭,“師父不要叫我杭少爺,我們已經主張廢棄姓氏了。再說,師父又是怎麽曉得我原來姓杭的呢?”

師父笑了起來,說:“龍井茶區,還有誰不曉得忘憂茶莊哇!山前山後那一片茶園,就是貴府買下來的嘛,如今雖賣出去了,畢竟還是從前的主人。你一來,撮著早就打了招呼的了。”

杭嘉和聽到這裏,一屁股坐到新搭好的門板**,半晌也說不出話來了。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孫悟空翻了三十六個跟頭,到頭來,還是沒有翻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龍井,桌上攤開了《桃花源記》,讀了幾行就覺得不太對頭,覺得他這個樣子,和在忘憂茶莊裏也沒有什麽兩樣了。

這樣,他便消消閑閑地出了門。沒有留聲機,不可能給農民放音樂。沒有農場,因為茶園已經賣給了有錢人家。關於新農村,他還能幹什麽呢?

站在他這個位置上,仰頭看去,正是清晨時分,露水漸幹,三三兩兩的,便有村姑村婦們在采茶,腰裏還挎著個簍子。走來走去,倒像是在一帶綠雲之間值戲,又像是在一衣綠袖中舒展。天氣又是晴得透明,看得見遊絲在半空裏隱現,昨日下過一場小雨,現在暖洋洋的,水氣正在從地心裏往上蒸冒。野草野花,嘉和又叫不出名,隻覺得看了眼中妥帖。天上,又有鳥兒飛過了,那是什麽鳥兒呢?叫得那麽動聽?完全是新社會的鳥兒,卻到舊社會裏來歌唱了。

他便又聽見了村姑們漸漸呀呀地歌唱了。遠遠地看去,洋紅和陰丹士林藍的衣衫,土黃的笠帽,銀鈴一樣傳來的歌聲笑聲,和仙境又有什麽樣的區別呢?

三月采茶桃花紅,手拿長槍趙子龍,百萬軍中救阿鬥,萬人頭上逞英雄。

四月采茶做茶忙,把守三關楊六郎,偷營劫親是焦讚,殺人放火是孟良。

十一月采茶雪花飛,項王坡下別虞姬,虞姬做了刀下鬼,一對鴛鴦兩處飛。

嘉和遠遠聽了,喜得也顧不上禮節,大聲叫道:“你們停一停,且等我取了紙筆來。”

他便跌煞絆倒地往屋裏取了紙筆,穿了一雙圓口布鞋往山坡上衝。村姑們嘰嘰咕咕地笑成了一團,他衝到她們眼前時,她們卻又複然而止了。

“唱呀!”嘉和便催她們,“唱呀唱呀,我記下來。”

村姑們臉孔紅撲撲的,鼻尖上流著小汗珠,互相之間就擠眉弄眼了一番。一個右耳下長有一粒黑病的高挑姑娘說:“我們曉得的,你是杭家大少爺。”

嘉和一陣泄氣:“怎麽你們也都曉得?真是脫不了這個杭字的了。”

“哎哎,我們當然曉得賠,從前我們采的就是你們忘憂茶莊的茶嘛。”

嘉和擺手說:“快別提那茶莊了,我已經脫離家庭脫離茶莊,實行無政府主義主張了。你們就叫我嘉和便可以了。”

村姑們沒有讀過書,也不知道山外還有什麽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什麽國家主義,隻是覺得這個少爺眉清目秀,言語和藹,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便也不拘泥起來。嘉和閑著也是閑著,便和她們有搭沒搭地說話。他原來倒是一個極其拘謹的男孩,到這大自然之中,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便隻覺得呼吸也暢了,心胸也開闊了,連話語也多了。

又見那些姑娘采茶速度飛快,特別是那個叫跳珠的高挑姑娘,采得情急,竟然兩手齊下,雞啄米一般的了,抖得茶蓬一陣陣嘩啦嘩啦響,叫他看得眼花鏡亂。那茶葉一芽一蕊,雀舌一般的,新鮮得叫人愛憐。嘉和歎道:“真不知一斤茶葉,要有多少的芽頭呢。”

“四萬多個吧。”跳珠說。

嘉和聽了,舌頭都要吐出來了。

也許怕掃了嘉和的興,旁邊的姑嫂們都催跳珠唱歌。那年紀稍長、三十上下年紀的叫做九溪嫂的少婦說:“跳珠是江西過來的,她唱的歌都是江西采茶調,跳珠你唱一個。”

跳珠便要挾:“我唱一個,九溪嫂子你也唱一個。”

九溪嫂說:“唱就唱,又沒外人,嘉和你說是不是?”

嘉和連忙說是是是。

跳珠破衣爛衫的,但脖頸長長,長眉星眼,豐潤的雙唇,比嘉和在城裏見過的那些矯情的太太小姐漂亮多了。她亮開了嗓子,唱道:溫湯水,潤水苗,一筒油,兩道橋。

橋頭有個花姣女,細手細腳又細腰,九江茶客要來媒。……

“要來什麽?”嘉和沒聽明白。

“就是要來討了去做老婆啊。”九溪嫂子一說,姑娘們便哈哈笑成了一團。嘉和也跟著笑,笑著笑著便發了癡想,多麽美好啊,一個到外地賣茶的年輕商人,看上了站在橋頭的苗條少女,便決心去娶她,新社會也有這樣美好的事情嗎?沒有的,新社會裏茶葉統統都是分配的了,哪裏還會有賣茶的年輕商人?

那邊的姑娘們,便都在催九溪嫂子唱了,九溪嫂子說:“我是龍井唱法,沒啥好聽的,都是傷心事體。不唱不唱!”

嘉和連忙說:“傷心事情也要唱的嘛,古人還說長歌當哭呢。”

“那我就唱一首《傷心歌》吧。”九溪嫂子清了清喉嚨,直著嗓子,就唱開了:雞叫出門,鬼叫進門;日裏采茶,夜裏炒青。

指頭起泡,腦子發暈;種茶人家,多少傷心。

唱完,九溪嫂子歎了口氣,說:“我說不唱不唱嘛,越唱越傷心的。”

嘉和說:“你不唱我也曉得的,翁家山的撮著給我講過的,每年要交貢茶,不好延誤,茶商又要來低價收購,批了條子,又拿不到現款……”

九溪嫂連忙說:“憑良心講,從前忘憂茶莊來購茶,都是付現款的,價格也還算公道。唉,山裏茶農嘛,還有什麽辦法?外頭人吃龍井,香噴噴,還道我們都泡在茶堆裏呢!做夢,一口都輪不著的。”

這麽說著,便又唱開了頭:

龍井,龍井,多少有名……

那幫仙女一樣的采茶姑娘,竟是都會唱這“龍井謠”的,便跟了傷傷心心嗚嗚咽咽地唱開了:

龍井,龍井,多少有名,

問問種茶人,多數是貧民,

兒子在嘉興,祖宗在紹興。

茅屋蹲蹲,番薯啃啃,

你看有名勿有名?

嘉和望著這群低頭采茶又憂傷歌唱的女人,他的心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打動了。這又不是一般的同情和惻隱之心,這裏麵有著對一切不公正的事物的強烈的憤超,又有一種無法證明的認同和歸宿感。最令嘉和驚驚的是,他竟然就在這樣的時刻,想起了他的生身母親小茶,他的目光恍飽了,在那群衣衫襤樓的女人中,他看見母親挎著竹簍,半佝著身在慢慢地采茶,他一驚,背上的冷汗都出來了。

七天之後,他給遠在北京的大弟嘉平寫了第4號信件。

嘉平同誌:

我在郊外獅峰山的胡公廟裏,已經住了七天。白天跟著村姑們采茶,夜裏到村子,看男人炒茶,空閑的時光,就拿來讀書。我已堅持一天兩頓白飯,用蘿卜幹和榨菜當菜。村裏沒有學校,我想請農民們夜裏到廟裏來,我給他們講解新村的主張,他們都不肯來,說是夜裏要炒茶。婦女們又說要燒飯帶孩子。女人很怪,白天采茶和夜裏在家中,竟如兩個人一般。有個叫跳珠的,是江西討來的童養媳,老公是個傻的,她會唱好多歌,回到家裏卻是一聲也不響。還有個九溪嫂,也會唱很多歌,昨天我去她家作宣傳,她的丈夫正用草鞋底打她呢!她在破院子裏逃來逃去,還是我阻隔了不讓打。倒是很想跟他們講解我們未來的目標,但是一切又從哪裏說起?

我給你這樣寫信的時候,肚皮很餓,燭燈如豆,我很有點孤掌難鳴之感。而且我也弄不清楚,我這樣做,到底算不算是改造舊社會、建設新社會了。

但是住在這裏,對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倒是真正的長了見識。說起來,我們也可以說是茶葉世家了,但是,龍井茶為何這樣好,也是我來了此地之後才開始知道的。

原來西湖的山山相連,土壤倒是以黃筋泥土、油紅泥土等土質為主,但水係卻是有隔的。北高峰與獅子山,又好像是一道屏障,擋住了從西北吹來的幹風,又把東南方向的霧氣阻隔住了,讓它在山間回旋著。再則,從九溪十八澗進來的錢塘江江風,和從東向西吹來的西湖氣流,在獅子山(也就是我現在身處的位置)集結。相互鬥爭又相互交融,由此霧氣鐐繞、雲遮氣擋,陽光呈漫射狀,真正應了陸羽《茶經》所說的陽崖陰林之言了。

說到龍井茶的形狀和沙製,也是極有趣的。從前我什1隻曉得龍井茶之所以扁狀,乃是因為乾隆下江南把龍井茶芽夾在書中送往京城給太皇觀賞,因此,竟夾扁了茶,這自然是無稽之談。照九溪哥的說法,龍井茶竟然是靠手一顆一顆摸出來的呢。九溪哥打老婆雖然很凶狠,但是他的炒茶的功夫也實在是首屈一指。用手掌當了炒勺,直接在滾燙的鍋裏翻弄,這哪裏是一般的人就敢於下手的?又總結了一下,竟有“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壓”等十大手法呢。勞動的人民,原本智慧是極高的呢。

我之所以較為詳盡地向你介紹了這方麵的情況,乃是因為我近日認得了一個人才,此人名叫都錦生,對我的主張有甚大的啟示。原來他是主張實業救國的,正在籌劃著用錦緞織成了西湖的風景,拿到市場上去,甚或拿到世界上去。因此,我便想到了龍井茶。中國實乃茶之故鄉,把中國的好茶葉賣到外國,不是正好來解決民生倒懸的苦難嗎?

況且這件事情,又是可以從一個人做起的,十分務實,不像我們目前實踐的無政府主張,過分的遙遠而不可行。不知你以為如何?我在這裏閉塞失聰,真正地成了一個五柳先生,卻又是不甘心就這樣“好讀書不求甚解”下去的。

不知你工讀團行動搞成了什麽樣?倘若十分地理想,我亦不妨扔下了這破胡公廟,投奔你來了事。

致禮

嘉和

第二天,嘉和自覺有些頭昏眼花,便一頭紮在**,盯著帳頂發愣。

才一個星期下來,他已經有些膩味了。農民們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說來就來。他們倒是更喜歡開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或者賭博,或者吹燈睡覺。

他和婦女們還算有點共同語言。他宣傳了很多男女平等的知識,著重講了盧騷的天賦人權,人生來就是平等的道理。女人們聽了十分地詫異,九溪嫂說:“老話一直都說,男人生落是塊玉,女人生落是塊瓦,被你少爺說來。竟然都不是玉也不是瓦了。”

“正是這樣說的。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做,男人想的事情,女人也可想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意願,要做自己心裏想做的事情。”

跳珠一直認真聽著想著,這時方說:“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嗎?”

嘉和便拍一拍自己薄薄的胸脯說:“你看我,想改造舊世界,建設新社會,我不是一個人就來了嗎?”

女人們都十分崇拜地望著他,跳珠又說:“倘若世道真能像你說的那樣,命就隨了心,少爺就是胡公再世了。”

嘉和連忙搖手:“我和他不一樣的,他是什麽?封建官僚!聽皇帝的。我呢?誰的話也不聽,隻聽憑我自己這顆心。”

雖然那麽說著,被女人崇拜,依舊是暗暗地得意。

第二天又去山上時,九溪嫂頭上一個大包,半個臉都腫了。嘉和吃驚地說:“哎呀,九溪嫂,你這是怎麽回事,上山摔的?”

“怎麽回事,問你自己好學。”九溪嫂子也就顧不得高低貴賤,說,“都是你說什麽男人女人一樣的,男人做得的事情,女人也做得。昨日夜裏,男人又打我,我便與他對打,哪裏打得過他?他邊打邊說——呆都要呆死了,女人也來動手動腳,今年茶葉若是惹了晦氣,賣不出去,打死你!嗚嗚嗚……”

九溪嫂子就哭了起來,兩隻手卻一停也不敢停地忙著采茶。嘉和見不得人哭,九溪嫂這一哭,嘉和便覺得太陽都淡了,青天都白了,一眼望去的新綠都舊了。他又沒有別的辦法,自己一天隻吃兩頓,清湯寡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免不了陣陣頭暈,見人哭,他就眼冒金星,說:“九溪嫂子,你多歇歇,我去給你弄點水來,你且坐一會兒吧

。”

九溪嫂哪裏敢歇,邊掉著眼淚邊采著茶,說:“歇不得的,歇不得的,茶葉這個東西,早采三天是個寶,遲采三天是裸草了。”

說完用爛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淚,倒倒倒地采了起來。別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隻管自己滿腹心事地你追我趕起來,眼裏,便再也沒有了一個杭嘉和。

夜裏,天上打起了閃雷,胡公廟被仲春的雨吞蝕著,窗外是一個漆黑的世界,說不出來的不祥,也不知深淺濃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輕鮮活而又顫栗的心虎視眈眈著。嘉和點著的那一豆燭燈,瑩瑩地發的竟是綠光,他聽著廟外山溪嘩嘩的漲水聲,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才能繼續堅持下去。

他便隻好再拿了《桃花源記》來讀: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恰在此時,嘩啪一聲,牆上掉下一大塊粉皮,半砸在嘉和頭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記》上。幸虧不大,因潮濕也沒揚起灰塵,隻是徹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來的這點讀書的興趣。他呆呆地看著那塊被潮濕的氣候浸軟了的石灰塊,哺哺自語說:“真是落英繽紛啊。”便一把推開了書和石灰塊。

呆坐了一會兒,卻是無法平息了心中的塊壘,取出了紙筆,想一泄白天所見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無能為力的一肚子窩火。搜腸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個字,沒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謠》,來平息自己。

富陽江之魚,富陽山之茶,

魚肥賣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婦,捕魚夫,官府拷掠無完膚。

吳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魚何不生別縣,茶何不生別都?

富陽山,何日摧?

富陽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魚始無。

放戲!

山難摧,江難枯,我民不可蘇!

錄罷,他呆呆地坐在木板椅子上,再也想不出,還能幹什麽了。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見窗欄格格格地響了起來,黑暗中這個聲音,格外地令人毛骨驚然。嘉和一個翻身,跳得老遠,問:“誰?”

聲音停止了,嘉和以為是風吹動了的響聲,鬆了口氣,走到窗前,孰料窗欄又格格格地響了起來,嘉和一口氣吹滅了燭光,問:“誰?再不應我喊人了。”

裏外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嘩嘩的山雨,一個微弱的女人的聲音:“杭少爺,是我,杭少爺,是我……”

那個聲音淒婉無比,猶如《聊齋》中夜半出沒的孤女鬼魂。

“你是誰?”

“我是……我是……”

隻聽門外咕步一聲,像是人翻倒了的聲音,嘉和連忙點了燈,門一打開,一個濕淋淋的女人就跌了進來。

嘉和大吃了一驚,扶起一看,不是別人,卻是跳珠。她是一身的泥巴,也不成了個樣子,臉又髒,露出蒼白的脖頸,額角、耳根又是血淋淋的,像是被誰捉抓過了。嘉和把她扶在椅子上,也不敢再問她什麽,趕緊就關了門,給她洗臉擦手,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喝了,好半天,跳珠緩過了氣來。

嘉和才問:“怎麽回事,你慢慢說來。”

跳珠就咕隆略地又跪下了,額頭磕在了泥地上,說:“杭少爺救我一命吧!杭少爺不救我,我是活不成了。”

杭嘉和連拖帶拉地把跳珠又搬回到椅子上去,說:“你要再這麽跪著,我就不理你了。”

跳珠這才安靜了下來,流著眼淚,把前後的經過跟嘉和說了。

原來跳珠本是江西委源地方人,家雖住茶鄉,但父親在外做小本茶葉生意,養了一家七八口的人。不料又飛來橫禍,父親和大哥在長江上遇著了風浪,父親淹死了,大哥被救起,這個救跳珠大哥的人,正是此地山中的一個茶家,被茶商雇了去押船的。

父親死後,一家人便掉進了苦海,長兄一是為了感激救命之恩,二是為了家裏省口飯,便把十四歲的跳珠,許給了恩人的傻瓜兒子做童養媳。

恩人家裏也是窮,但是對跳珠一直都很好,那時她又小,見了白癡也不害怕。如今五年過去了,跳珠已經十九歲,在農村,就是個大姑娘了。前幾年,家裏的人便逼了她去和傻瓜圓房。傻瓜也是,別的事情不知,這件事情倒是記在心裏,有事沒事,人前人後,抓一把捏一把,口水鼻涕一齊流,嚇得跳珠逃都沒處逃。

近段時間,本是茶農的大忙時節,圓房的事情便拖了下來。跳珠也鬆了口氣,以為又可挨過一年。哪裏曉得,這幾日,家裏人又窮凶極惡地逼她圓房。今天夜裏,二者竟然就把她鎖進傻瓜房間,那傻瓜又咬又抓,和跳珠打成一團,逼得跳珠跳了窗子逃出來。大雨謗淪,黑夜彌漫,這樣一個孤苦伶仔的女孩子,又能往哪裏逃呢?“睜開眼睛看看,我是沒有一塊屋簷可以藏身,杭少爺,我除了奔你來,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啊。”跳珠嗚嗚咽咽地哭著,泣不成聲。

杭嘉和在她的身邊,走來走去,緊握拳頭,猶如一隻困獸,嘴裏也翻來覆去地念叨:“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太黑暗了!”

跳珠止了哭聲,說:“杭少爺,你白天在山上講的道理,別看我嘻嘻哈哈,我全部都聽進心裏去了,我本來就不願意認命,憑什麽我跳珠就偏要和個傻瓜過一輩子?我現在已經曉得了,有個盧騷的人,也是講過的,人都是爹娘養的,生下來命都是一樣的,不分什麽高低貴賤的,我跳珠就是死,也不肯和那個鼻涕阿三拜堂!要我的命,我就去死好了,大不了到陰間見我的爹去……”

她開始激奮,滔滔不絕地訴說。嘉和倒有些奇怪,看著這濕淋淋的村姑,問:“這是怎麽一回事體?現在是最忙的時光,女人要采茶,男人要挖筍,還要插秧,這種時候,他們為什麽要來逼你成親呢?”

跳珠氣憤地回答:“因為你來了呀,村裏的人說,你是到我們這裏來妖言惑眾的,還說你是不肖子孫,被你爹趕出來的,還說你整天泡在山上女人堆裏,勾引良家婦女!我們家的人就怕了,說白癡不好和你比,我的心一比二比就比活絡了,還不如趁早生米煮成了熟飯了事……”

嘉和聽了這番話,先是發熱,再是發冷,後來又是發熱,一遍遍說:“哪裏有這種事情!哪裏有這種事情!我是來改造舊社會的,哪裏會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

“杭少爺,我怎麽辦呢?”跳珠說,“求求你留我下來,讓我做你的下人也好,我什麽苦都吃的……”

“這怎麽行?”搓著手的嘉和說,“我們的原則就是自食其力,第一就要消滅了剝削,平了這貧富的差距,你若做我的下人,豈不破了我的原則?”

“那我就和你一起建新村吧!”跳珠愁眉苦臉地說,“反正我是不回去了,你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嘉和盯著這個水淋淋的無家可歸的女子,想:“也好,這樣,我就有一個同誌了。”

這樣想著,心裏便亮堂了起來,說:“跳珠,你先換了幹淨衣服,在我**睡一會兒,明天早上我們再商量怎麽辦。”

“那……你怎麽睡?”

嘉和拿出幾件自己的幹淨衣服,臉上發了燒,硬撐著頭皮說:“我在桌上打個噸就是了,我們的規矩是不分男女,彼此都是同誌。跟我們一起幹,什麽都變了,何況這點小事?”

話雖那麽說,他還是一口氣又吹了燈,讓跳珠在黑暗中換濕衣服,接著,他聽見了一陣急籌舅舅鑽被窩的聲音,間或還有一兩聲的硬咽,但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他靠在桌上,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嘉和自己也搞不清楚,睡到了什麽時候,就被咪當一聲的門響再一次驚醒,斜雨裹著火把和人,一起衝進了他的小屋,那幾個穿著蓑衣的男人,像幾隻張開刺的刺猖,立在屋裏,滴滴咯咯流了一地的水。

“你們是誰?你們要幹什麽?”嘉和問。

“跳珠!跳珠你這不要好的坯子,你給我回去!”

那其中的一個男的就叫,理都不理睬嘉和。嘉和看見老和尚站在暗處,他什麽都明白了。

跳珠卻縮在床頭,拚了命地直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嘉和衝到床頭,拿手和身體擋了水刺犯們,說:“跳珠現在已經是我們的同誌,脫離了家庭,再也不歸你們管了,你們回去吧!”

那些男人們愣了一分鍾,火把熏得一屋子的煙。然後,有一個男人——嘉和聽出來了是九溪阿哥在說:“死話!不歸我們管,歸誰管?拉回去!”

幾個男人便上去,一把就推開了嘉和,拖起跳珠就走,跳珠又死死地抓住了嘉和的肩膀,叫著跳著,也沒用,嘉和被這幫人一直拖到了院子裏,一身泥水一身淚雨,最後還是奪不過他們。跳珠叫著哭著的聲音就這樣一聲一聲遠去了。最後,什麽也沒有了,依舊是嘩嘩的雨,像是做了一場夢。

天倒是蒙蒙地有了一層亮色,卻是無限擴展的灰色。嘉和抱膝坐在雨中,不知多久,他不想再在雨中起來。後麵,老和尚低低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那一日天已放晴,空氣中熱烘烘的,草心噴發的暖意與澗水中散發的寒氣交融,天空被映得像一塊藍玻璃。水草在水下長長地飄逸著。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春心萌動的季節,是大自然鼓動暗示人們**的時光。老天既然有了這分心思,便也安排出人間的許多契機,使那些看似無意的邂逅擴大發展成了必然。

此時的龍井山中,便來了那方家的小姐方西冷。她的麵色本來不好,被日頭一曬,又被山野的氣息籠罩了,便透出了紅色,很好看的了。她又有一雙很機智的眼睛,眼神乖巧,笑與不笑時,便像是兩雙不同的眼睛了。

你看她那麽停停嫋嫋的可愛的小模樣兒向胡公廟走去時,由不得要為那躺在胡公廟木板**的杭家大少爺擔心。像杭嘉和這樣的青年,恐怕生來就是要受情愛折磨之苦的。你怎知這位可人兒會怎樣地對待男人呢?女人可都是謎。方西冷小姐因為受了現代教育的熏陶,便更如謎中之謎了。

嘉和是躺在**見她的。他得了嚴重的營養不良症,又受了風寒,然他堅決不肯破了一日兩頓白飯過白開水的戒律,他已經沒有別的可以實踐的新村主張了,唯一可行的,便是餓自己的肌膚。

方小姐見了嘉和麵孔蠟黃的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她又是懂一點醫的,便去摸他的額頭,還好沒發燒,便又翻翻他的眼皮,就對專門帶了她來的撮著伯說:“立刻弄兩條大鯽魚來,再弄一方火腿和春筍、香菇,還有生薑。”

嘉和就拚命掙紮,說:“我不吃我不吃,我死都不吃的。”

“你不吃就要死了!”方西冷生氣地說,“你看現在就剩你一個人在幹事業,你要死了,誰再來幹呢?”

方小姐說話,雖然尖利,但也不無道理,嘉和就愣住了,一頭又栽在了枕頭上。

方小姐就笑了。一笑,很寬容的樣子,說;“你看,我給你吃的也不是飯菜,是藥啊,醫書裏一向就有食療的呢!”

“方小姐,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嘉和才想起了這樣問她。

“我怎麽就不能來呢?”方麵冷看看撮著伯,就又笑了。

撮著伯說:“大少爺你忘了,你們不是茶樓上訂了親了嗎?老爺他們都是新派,讓你們自由來往呢!”

嘉和一聽急了,說:“那人家不是往茶杯裏放了三朵花嗎?”

撮著怕不解:“什麽三朵花?”

“他們才不管你是單數還是雙數呢。”方西冷冷靜地回答,好像此事與她無關。

嘉和腦子一下子有些不夠用了,就盯著帳頂,發起呆來。

撮著伯便取出信來,說:“大少爺,二少爺來信了。”

嘉和一聽,又從床頭上跳了起來,頭也不昏了,搶著就要看,方西冷手一伸搶先接過了信,說:“你先答應了喝魚湯,我再答應給你看。”

“答應答應。”

方酉冷卷著袖子要下廚房了,又說:“你可一定要喝。我這是第一次給別人下廚房,你要不喝,我就白下了。”嘉平的這封信,寫得很是振奮人心:

嘉和同誌:

一直沒有聯係,現在終於可以坐下來給你寫信了。

工讀團也終於建立起來了。這是首先要告訴你的,在你,聽了此消息,在孤軍奮戰的江南,亦是一種激勵。

在我們之前,已有幾個團體可供效仿。他們住在一起,從事辦食堂、洗衣、印刷、裝訂、製造小工藝品及販賣新書報等一係列的活動,一麵又分散在各個學校聽課,特別是第一組的施存統和俞秀鬆,原來就是杭州一師過來的,都是老鄉,見了很親熱。他們的原則三番五次地討論,我也都知道的,現在讓我來告訴你:

(1)脫離家庭關係

(2)脫離婚姻關係

(3)脫離學校關係

(4)絕對實行共產

(5)男女共同生活

(6)暫時重工輕讀

我倒是覺得這些主張甚合我心意,豈料他什1當中竟然有六個人不同意,最後還是自動退團了事。我見了自然便擔心,想等一等再說,果然三個月便解散了。放了一個月的電影,所得僅三十幾塊錢,洗了兩個禮拜衣裳,得銅子七十餘枚,印刷方麵,一月隻賺了三塊錢,至於食堂,直弄到八個做工的人也吃不上飯……然我什1卻是不會重蹈覆轍的。因我們已經策劃了將米的經濟出路,那便是籌辦一個茶館,一來維持生計,二來團結同誌。至於某的來源和經營茶道,想來我還是有些優勢的,這個優勢,便是你了。請你速速幫助我廣開貨源,等我處初具規模,即呼你北上,我們南北相迎,自然成功有望。

又,茶的品種,除了龍井之外,最好又有紅茶,如九曲紅梅,或茉莉花茶,北京人呼之為香片的。

別不贅言。

致禮

嘉平

看完這封信,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喝完方西岸小姐端來的魚湯的了,他喝得滿頭大汗,喝得頭昏眼花、渾身無力,衣背都濕得貼住了脊梁,斜躺在床頭直喘氣。方小姐問:“好喝嗎?”

嘉和感激地點點頭,卻又心事重重,嘉平交給他的任務是這樣的光榮和艱巨,他該怎麽辦?

出了一身汗,他昏昏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午後時分,他感到渾身輕鬆。方小姐一個人坐在桌邊,正翻他的《極樂地》呢。

沒有旁人,兩個年輕人倒是拘束了起來,特別是嘉和,竟然想不出有什麽話可說了。

還是方西冷,大家閨秀派頭,說:“走得動嗎?”

嘉和就起來,說:“我好了,我隻不過是有些餓罷了。這裏景色好得很,我帶小姐上山去看一看吧。”

才走到半山坡上,嘉和就後悔了,一群采茶女子都停了動作,直愣愣地盯著他們,眼裏卻不是好奇,而是驚異和冷漠。嘉和就慌了神,低下頭去,又想起一個人,再抬頭,便看見了跳珠。兩天不見,人就變了形,木愣愣的,像是不相信眼前又多出了一個城裏的女子。方小姐很大方,走過去撩一撩她的短頭發,問:“你們采茶啊。”

那些女子們就立刻低下了頭,仿佛不認識嘉和,也沒聽見有人跟她們打招呼。嘉和有種做了賊一樣的感覺,趕緊偷偷地就溜到了山頭,背對著半山坡上那些采茶女子。

“這裏真好。走著就能聞到一股子的茶香。”方小姐說。

“是嗎?”嘉和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好像有心事?”方小姐問。

“你不是放了三朵花了嗎,你來幹什麽?”嘉和口氣有些生硬。他自己也說不出來,這是因為什麽。

“你這個人,這麽記仇。”方西冷采了一朵野花,在鼻子上聞著,說著。“我原來對你沒什麽印象,那天回去後,倒是有些印象了,我沒有想到你會因此跑到這個破廟裏來。”

“不是因為你,”嘉和連忙聲明。

“我能看看嘉平的信嗎?”

嘉和便把信取了出來,他想借此證明,他有偉大抱負,絕不會為一個女人的三朵花遁入空門。

方西冷看了信,想了一下,笑了,說:“這有何難?”

“我一點錢也沒有了。再說,即便我弄到了茶,誰給我送去呢?我又不能離開這裏,否則我們的新村就完蛋了。”

方西冷麻利地從耳上摘下兩個耳環,純金的,放在手上,掂了一下,問:“夠不夠?”

“你可別這樣!我又沒有向你要錢。”

“茶買好了,我送到北京去。”方西冷若無其事地說。

“這事和你沒有關係。”嘉和一著急,話也粗了,“你還是回家,安安心心當你的小姐去吧!”

方西冷斜記著眼,看著嘉和,眼光很風流,很大膽,嘉和看著就害怕,又心熱。害怕了,可是還想硬著頭皮讓她看,嘉和這麽想著,便閉上了眼睛。再睜開,迷人的眼已在他的眼前又認真又好奇,又若有所思。

“真怪,原來你們兩兄弟都很奇怪。”她說。

“你也很奇怪。”

“我是很奇怪。”她依舊自問自答。“父親告訴我,要把我嫁出去。因為他實在管不了我了,說是要讓個男人來管我。這很好笑,很好笑。但他說是杭家的少爺。我想,也許是他呢?所以我去了。我很失望,不是他,是你……你難過嗎?”

“我早就猜到了。”嘉和把臉別了過去,心裏一陣一陣地酸,然後便清明了起來。

“我在你的茶杯裏放了三朵花,然後,我便開始想你的樣子,真奇怪,想你的時候,非常清晰,想他卻想不起來了……怎麽辦呢?”

嘉和完全被這怪異的女子搞糊塗了,他又開始心亂如麻,他說:“我一點也不明白,怎麽辦呢?”

“我要離開這裏去北京,和這裏的一切一刀兩斷。”她突然口氣激烈起來,目光盯住了遠處的山。

“那裏的生活會很苦的,要給人家洗衣裳,做小工,你怎麽吃得消?”

“可是我在這裏更不好。我和父母已經閉僵兩個多月了。從一師風潮開始,就鬧僵了,他們整天盯著我,幹方百計地想把我嫁出去。我的一切人身自由,都被取消了。”

“你也參加了一師風潮?”

“大家都參加了,我能不參加嗎?”

“那麽你就是我們的同誌哩。”

“也可以這樣說吧。我和嘉平信裏提到的施存統、俞秀鬆,過去都是認識的呢。”

“原來我們是一家人啊!”嘉和伸出了手,握一握對方那雙小小的手。他不再靦腆了,是同誌嘛,就不再計較放了三朵花的小事件了。

五四少女方西冷要在許多年以後才明白自己當初並未迷亂在這杭家兩兄弟的叢林之中,她是迷亂在自己的心緒的叢林之中了。

一師風潮大操場上杭嘉平抽刀欲自殺以告白天下的一刹那,喚起了方西冷小姐強烈的**,這樣的**傾瀉在一個異性少年之上,便不可能不是愛情了。

由清寒的湖南書生與杭州殷富的市民女兒結合而生的獨生女兒方西岸,從小就繼承了父親的自強不息和母親的虛榮乖巧。這兩種不同品質的奇妙結合,弄得這個女孩子既聰明伶俐,又詭橘多變。然而此刻她還正年輕著呢,青春總是純潔的,她的**也是純潔的。在她的身後已經站著了利益的影子,但她自己卻尚未回過頭去瞥它一眼。她的目光,一下子就為那封信而射向幹山萬水之外了。當她二話不說摘下自己的耳環獻給遠方時,在她身後站著的看不見的利益影子捶胸頓足大喊大叫,呼喊她懸崖勒馬。但她充耳不聞。此時站在她眼前接著耳環的嘉和卻完全被她的****了。多麽美好的女郎啊……可惜……他不願意再往下想。“三朵花”事件,原來隻是擦破了一點表皮,現在卻成了一個傷口。

他跟著她回了幾天城,首北方的尚在藍圖中的茶館置辦了數種茶類,其間他還來來去去地路過好幾次忘憂茶莊,竟然沒想著要進去看一看。方小姐那幾日與他形影不離,充分享受了與**風格迎然不同的溫情。他便有些昏然。但他把她送上火車後他便看出來了,她的眼裏並沒有他。

“哎喲!我喝水的杯子也忘帶了,真要命真要命!上帝啊……”

“你信上帝?”嘉和有些吃驚。

“那是從前的事了。”她用小香手絹不耐煩地指著自己的小臉,心思全部焦慮在她火車上如何喝水的問題上,“從前我媽帶我去洗的禮。哎呀,我的杯子怎麽辦啊!”她的天足輕輕跳了起來。

嘉和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疊他封好的信,交給方小姐,說,“這是給嘉平的信,麻煩你轉交給他。”

方小姐二話不說把信放進手提包,繼續跳腳:“我的杯子怎麽辦?”

嘉和從口袋裏取出了一隻杯子,杯環和杯蓋之間還拴了根細繩,以防失落分離。方小姐輕輕張開秀口叫了一聲,眼眶一紅,她就哭了。

把方西傳送上火車再回落暉塢時,又是漫天陰雨的日子了。下午,天如傍晚,他在村口碰見了九溪嫂。她的頭上,紮著根白繩子。兩人見著時相互吃一驚。九溪嫂子失聲低問:“杭少爺,你怎麽還沒走?”

“我走到哪裏去?”嘉和莫名其妙。

“跟你少奶奶回家去呀!”九溪嫂子越發迷茫,“不是說了要回去了嗎?”

“誰說的?誰說的?”嘉和急了。

“不是你那個家人說的嗎?”九溪嫂子也著急了,“村裏的人都那麽樣說呢!”

“你是相信他們還是相信我?”嘉和收了紙傘,讓春雨飄在他頭上,“他們叫我回去我就回去了?”

“可是我們都看見你和那位城裏來的小姐,雙雙對對上了茶山,說話一直說到太陽落山才回去。”

“那有什麽?人家是我同學,是同誌,人家也要來建新村的。”

九溪嫂子發了呆,半天,一屁股就坐進了溪坑,以手擊腿大哭起來:“跳珠啊,跳珠啊,你是命太苦了啊。你哪怕遲去一天也好啊,你就不會走上這條閻王路了啊!”

嘉和呆得手裏傘都掉了,他還是年輕,經受不了這個,但是他又得經受,他猶疑驚懼,他問:“跳珠怎麽啦?”

“她死了,她上吊死了。”九溪嫂子哇哇地哭著,“跳珠妹子,你心裏這點苦,我是曉得的啦!你是想跟了杭少爺去,做牛做馬都願意的啦!罪過啦,你那麽一個黃花閨女,你是真正紅顏薄命啊!你想不通你就慢慢地熬,你走那條絕路幹什麽啊,你啊!你這姑娘兒你怎麽那麽烈啊!你看你快走了一步,杭少爺回來你連一口苦水也吐不出了哇!罪過啊,做人苦啊,做女人苦啊……”

杭嘉和早就一屁股也坐到了這九溪十八洞的石墩子上了。他兩眼發黑,心智迷亂,可是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天是立刻就要黑下來了,山水嘩嘩地淌,漫上了石墩,嘉和就坐在了水上。澗邊不遠處又有個亭子,那上麵兩排檻聯,被雨打濕了,看上去就特別清晰,其實不看嘉和也能背得出來,小的時候他曾在湯壽潛麵前背過。一句叫“小住為佳,且吃了趙州茶去”,另一句叫:“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他記得他和采茶女子在這裏走過。在他看來,跳珠她豈不就是一朵明麗的“陌上花”。然而此刻他頭昏眼花。眼前一片漆黑,一道從天降下的無邊的黑慢,把他和另一種明亮的東西死死地隔開了。

“杭少爺,你不要響,跳珠的棺材抬過來了。”九溪嫂子一把拉過了嘉和,說,“人家恨你呢,說不是你,跳珠不會去尋死的。”

嘉和說:“是的,不是我,跳珠不會去死的,我現在欠了人間一條命了。”

“杭少爺,不要這樣說,是跳珠這女子自家的命不好。你看人死了,屋裏一天也不停歇呢!當天就得去埋掉。來了來了,罪過啊,送葬的人也沒有哇!”

說話間,棺材就抬過來了。四個男人,陰沉著臉,啪啪啪啪,腳步又沉重又不祥,最後跟著白癡和白癡的娘。白癡的娘認出了嘉和,眼露怨氣,白了他一眼,這便是小民的最大的憤怒了。那白癡什麽也不知,頭上紮根白布,朝嘉和郵牙咧嘴地一笑。棺材薄薄的,裏麵那個人唱過歌:……橋頭有個花姣女,細頭細腳又細腰……村裏的人依稀記得抗家少爺的回去。老人們還能說出,是一個獨臂長須的中年人,騎著匹白馬尋到落暉塢,又尋到了胡公廟。他們還記得杭家少爺是用擔架抬回去的,這和兩個月前他自己背著行李走來時判若二人。東西也都被帶走了,剩下那本《極樂地》,不知主人是忘了,還是不想要了,便被九溪嫂拿去點了灶窩。杭嘉和很溫順地服從了命運的安排,抬上擔架,他看見天空又大又藍,白雲升起又沉落,兩邊的夏茶又該采摘了。山坡上,女人又像紅雲一樣繚繞了。原來,什麽也沒有變就是什麽都變了,嘉和歎了一口氣。

趙寄客騎著馬,陪在擔架邊,他現在是陪伴他人的人了。

路過雞籠山時,人們不約而同地都停住了腳步。嘉和撐起身子來,望著很遠的山拗,那裏有一片茶園,包圍著數個墳全。那裏有茶清伯,還有他的生身母親。他望著望著,眼睛熱了起來,一片綠色中泛起紅色,一塊一塊的,又凝聚成房頂一樣的東西,在那綠中隱隱明滅。那是什麽?是我那年到雲和去時在江兩岸看到的景色嗎?或者,就是采茶女在茶山上又采茶了?漸漸地,又有白霧般的東西彌漫了開來,在紅與綠之間績繞著。趙寄客彎下腰,說:“清明時再來吧。”

嘉和吃驚地問:“你沒看見?”

所有同行的人便都困惑地看著他。

“紅的,綠的,白的……”

撮著伯歎了口氣,對趙寄客說:“大少爺一直在發高燒呢。”

“你真沒看見?”嘉和繼續問。

趙寄客含含糊糊地說:“或許……我眼睛不大好……”

嘉和閉上了眼睛想,他們都沒有看見,那就是隻有我才能看得見的東西了……這麽想著,他一頭栽倒,便昏迷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