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立夏那一日,撮著起了一個大早,沒發現少爺有什麽異常舉動,便換了身幹淨衣裳,到老板娘那裏去報到。老板娘親自下廚視察去了,撮著趕緊又追到廚房,見老板娘還站在磅秤上稱人,一屋子人圍著,等著過秤。

原來杭人竟有此俗,立夏日稱人,以試一年之肥瘠。老板娘從秤上下來,歎了一聲:“又瘦了。”邊上下人便說:“夫人年年立夏都要瘦一圈的。吃茶葉飯的人,忙就忙在清明穀雨,越忙越發,若是不忙不疲,便是不好了。”

這話說得林藕初心裏很受用,便問廚子:“東西都置辦齊了嗎?”

廚子便一件件指給老板娘看:“這是三燒——燒餅、燒鵝、燒酒;這是五臘——黃魚、臘肉、鹹蛋、海獅,還有臘狗。”

林藕初說:“備上養菜花,每人發上小塊臘狗,多了也分不過來,家裏有小孩的,吃了免痙夏。”

廚子又指著案桌上櫻桃、梅子、鯨魚、蠶豆、覓菜、黃豆筍、玫瑰花、烏飯糕、籬笆筍,-一給老板娘看了,林藕初見三燒、五臘、九時新全都備齊,這才放心。正要走,抬頭便見了攝著,正納悶撮著怎麽不跟著少爺,撮著卻說了:“夫人,今日少爺跟趙公子要去遊湖,我要不要跟著?”

“少爺讓你跟嗎?”

“他說今日是五郎八保上吳山的日子,放我一日假,城隍山上拜菩薩會。”

林藕初拍了下前額,說:“看我忙昏了,竟把這個日子忘記,按說立夏老規矩,是要歇息一日的。”

杭人的五郎,謂打米郎、剃頭郎、倒馬郎、皮郎、典當郎;八保,即酒保、麵保、茶保、飯保、地保、像像保(即陰陽生)、馬保、奶保(即中人)。

夥計們都知道,說忘了老規矩,那是老板娘做給他們看的,這女人心細如發,哪裏真會忘記,隻是不想按老規矩辦罷了。好在她待人不薄,加班的錢還會算雙倍的,倒不如不休息更好。偏這木頭腦子的撮著多嘴,不接翎子,還想上山拜菩薩,呆是呆到骨頭裏了。

果然,林藕初吩咐下人,端來那九時新的櫻桃梅子批把,又用上好青瓷茶杯,親手泡洗了,衝了沸水,淺淺的大半杯,上麵用貝勺拋了明前的龍井。那龍井片子底下受了熱氣,一陣子豆奶花香撲鼻而來,載沉載浮,如釘子般豎起,滿屋子彌漫的茶氣,好聞。

林藕初雙手捧杯,-一送到夥計手裏,一邊說:“十分的水,衝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各位辛苦了。”

送到撮著手中,又說:“今日撮著就替各位上吳山了。店裏人手緊,今年生意好,茶葉這個東西,一日也耽擱不得的。”

正說著,吳茶清無聲無息地便走了進來,朝眾人身後一站,眾人隻覺後腦勺涼颶颶的,趕緊告辭了出去,各就各位。

老板娘林藕初,見身邊無人了,便輕輕一聲,喚住吳茶清。

“茶清,留步。”

茶清轉過身來,說:“請七家茶啊。”

林藕初淡淡一笑:“這是請下人的。你的,我晚上請。”

茶清沒有吭聲,背對著老板娘,頓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這頭支開了撮著,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謀趙寄客。春光已暮,百花開盡,杭天醉與趙寄客,籌備了一個冬春的“亡命”計劃,東渡日本,終將成為事實。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離開這個家了。說是杭、趙兩人的事情,其實杭天醉就沒操過多少心。他最大的動作,就是打開箱子,對他的朋友兄長說:“隨便你挑,你看什麽能換錢就隻管拿去。”然後有空沒空,提著個灑水壺,在書房前的花叢中伺候。晴窗曉簾,歌叫於市——白蘭花兒……。杭少爺一個翻身下榻,身輕如燕,便衝出後院,直奔那賣花的去了。

趙寄客拿著天醉的金銀細軟,便去籌劃他的革命,出刊物,製炸藥,聯絡同誌,上竄下跳。花了抗老弟的錢,還時不時地教訓他:“就你這副樣子,風吹跌倒,放屁頭暈,還不快給我強身健體,隻管擺弄那些花花草草幹什麽?莫非還想把他們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睜開他那雙醉眼,說:“就是因為搬不去,我才愛惜它們呀。”故而,行前一天,趙寄客細細問他,還有什麽需記掛的,他說:“別的倒也沒有什麽了,實在就是記掛個西湖吧。”如此這般,二人就決定,臨行前誰也不再拜見,就拜見了個西湖。

見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鋪了富春宣紙,又將一支上好狼毫筆用墨蘸飽了,沉吟片刻,便龍飛鳳舞起來。

錄的恰是一首詩,方揮灑到得意處,趙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隻管舞下去,趙寄客便在他身後念道:一帶雲峰望卻無,六橋煙柳總模糊。

夕陽樓閣林藏寺,芳草汀洲水滿湖。

蘇相堤橫蒼徑運,遺仙宅旁碧山孤。

畫圖雲是西湖景,曾到西湖是畫圖。

趙寄客念罷此詩,麵帶疑問,突大憤,一把就抓起這墨跡未幹的宣紙,三兩下,揉成一團,雙手沾得黑糊糊一片,順手一扔,投進紙簍,嘴裏便喝道:“你這人怎麽越活越糊塗,不知道這是誰嘴裏吐出的屁詩嗎?”

杭天醉也氣得跳腳,說:“就算是嚴嵩這個奸賊寫的又怎麽樣?狗嘴裏吐象牙,也是偶然會有的。因人廢詩廢書,偏就是你們這等過激黨人幹的好事!”

趙寄客用手指著天醉額角:“杭天醉,我告訴你,你遲早得栽在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上,到那時可別怪我救不了你!”

“我不指望你救我,”杭天醉也指著趙寄客額角,“你也別跟著栽我便是了。”

趙寄客從未見過這樣糊塗的人。打又打不得,一怒之下,也顧不得明日就要結伴遠行,忿忿一跺腳,便揚長而去。

趙寄客剛走,杭天醉就後悔了。他這個人,天生的心血**,來得快,去得也快。現在,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讚美西湖的詩,數不勝數,幹嘛他就偏記住了奸臣嚴嵩的《西湖景畫》。平日做人,少根弦也就罷了。既然決定跟寄客去東洋鬧革命了,凡事便不可再憑性情。想到革命,他突然明白他剛才為什麽會突發其火,他是衝革命發火呢。他發現自己,並沒有這樣真正想浪跡天涯的熱情,隻是事到如今,不得不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罷了。

一想到明日將遠行,他就立刻把心思撲回到了西湖,也就顧不得趙寄客發不發火了。隨他去,今日良辰美景,先去湖上逛**一番,再作理論。

這麽想著,便打開抽屜,數也不數,往兜裏抓了幾把銀元,出了房門,躡手躡足地側過了他那些寶貝花兒。徑直,便往湧金門去了。

湧金門外春水多,賣魚舟子小如梭。實在湧金門是不僅僅隻有那些采蓮、捕魚及賣花的瓜皮船的,杭城交通船的總埠,便設在那裏。

杭天醉換了一身淺藍色杭紡長衫,手中捏一把舒蓮記扇子,緊趕慢趕,來到埠頭,一見他家那艘船邊,已經沒有了趙家同係的小劃子,不由沮喪地跌叫一聲:“寄客,你真先走了。”

原來杭九齋死後,林藕初見了“不負此舟”就來氣,一時性起,便喚了茶清,商量著,要把它賣掉。

倒是少爺杭天醉,此時表現出十分的執拗,一聽說要把船賣掉,倒在榻上,便哭開了,還鬧了一頓絕食鬥爭。

茶清琢磨半晌,才對林藕初說:“我聽說,你們杭州人,前朝有個叫孫太初的,專門做了一條船,供人遊樂,人家投的租錢,用來養鶴,所以,這條船就叫做鶴航了。”

“那也不是人家說的,九齋嘴裏,整天就是這些。”林藕初答。

茶清淡淡一笑:“正是。”

“可惜我也無心養鶴,學那孤山的林處士;我也不要那幾個出租錢,亂我的心思……”

“夫人倒不妨在船上再掛一塊忘憂茶莊的招牌,廣而告之。船上設備等名茶茶具,貯虎跑水,辟為茶航。至於租錢茶資嘛,除了給老大工錢,湖上每日有齋船,布施給他們就是了。”

林藕初聽了,轉閃而喜,說:“想不到,這又是個掙錢的主意了,就照你的意思去辦。”

吳茶清這才又去了杭天醉處,說:“船不賣了。”

杭天醉擦了眼淚,從榻上站起,沒一會兒,便又歡天喜地起來,說:“茶清伯伯,明日你帶我湖上玩去,可好?”

茶清搖搖頭,說:“不好。”

“怎麽不好?”杭天醉很吃驚。

“誤人子弟啊。”他扔下這麽句話,便走了。

杭天醉有了那麽條私船,在湖上,便常常聚集些同學少年,專取了名茶來享受。同學羨慕,有那富家子弟的,便也爭相效仿,照著那“不負此舟”的樣子,大同小異地製作。隻有趙寄客,偏又別出心裁,製作一葉小舟,兩旁裝車輪,舟頂設棚,以腳牽引,快速如飛,進退自如。他且又有自家主張,說:“我造舟,與爾等風花雪月輩,大不相同。一為健身強體,雪東亞病夫之恥;二為熟習兵器,他日必馳騁用之。”

眾人便笑:“若說西湖亦可成戰場,普天之下便皆為戰場了。”

趙寄客也冷笑:“虧你們好記性,鹹豐辛酉年,太平軍萬人舟筏人湖,與旗營西湖水軍激戰,莫非就忘了?”

眾人複笑:“這種事情,記它作甚。來來來,喝酒!”

趙寄客便搖頭,深歎國人之精神墮落萎靡,腳踩飛輪,越加專心,且為他的小舟取了個他一向崇拜的綠林好漢的名字——浪裏白條。

這“不負此舟”與“浪裏白條”,平日倒也相生相克相輔相成,夜夜停泊一處。杭、趙二人有時興起,便也互換著乘坐。像今日一般,“浪裏白條”顧自己去了,倒還是頭一次。杭天醉一時竟也拿不定主意,站在湖邊,用黑紙扇子遮住初夏的日頭,在那片泛著白光的湖麵上,尋尋覓覓,用目光搜尋著“浪裏白條”。

一陣風來,夾有腐臭之味,杭天醉側目一看,身邊不遠處有一衰敗老姐,邀遏之極,再往上一看,杭少爺嚇了一跳,那老娘口鼻俱爛,眼瞼紅皮外翻,躬腰屈腿,衣衫襤樓,形如糜爛的死蝦。杭天醉下意識地就往旁邊一躲。

誰知,爛蝦般的女人,竟朝他咧嘴笑了,滿嘴的壞牙所剩無幾,一股死氣,撲麵而來。

杭少爺心慌,從兜裏掏出幾枚銅板,隔得遠遠,扔在那女人身邊。

女人搖搖頭,不用她那雞爪一般的手去撿。杭少爺不明白,是不是她還嫌太少?他

幹脆掏了一個銀元,扔了過去。

女人嘶嘶地笑了起來,咯呷啞啞地說:“和你父親一個樣。”聲音很輕,但依舊像是聲嘶力竭才進出來的。杭天醉脫口問:“你是誰?”

老女人轉過臉去,用手指著後側一進院子,說:“那是什麽地方?”

“水晶閣。”

“知道水晶閣掛過頭牌的女人嗎?”

杭天醉失聲抽了口涼氣,扇子便掉在了地上。

是小蓮。

十年前,他聽說過她,看到過她,雖然那時他小,但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尤物,西湖的尤物,他的父親,就死在她的**。

杭天醉別過臉去,額上汗水落了下來。

“是慘不忍睹了吧。”小蓮繼續沙啞著嗓子,說,“富家子弟,從前見了我,愛說秀色可餐。現在,不得已碰上了,就說慘不忍睹啊,慘不忍睹啊,哈哈哈……”

小蓮的笑聲,大概是驚擾了不負此舟上的老大,他出了船艙,向少爺問了個好,便厭惡地揮手:“去去去,整天賴在這裏,惡不惡心!”

杭天醉止住了老大,側著臉,又問:“你還想要什麽?”

小蓮伸出兩隻不像人手的手,說:“立夏了,從前這一天,你父親都要給我喝一杯七家茶的,我渴,渴……給我口水吧……少爺,給我口水吧……”

“你等等。”杭天醉慌慌忙忙地上了不負此舟。老大乖巧,遞給他一隻粗瓷大碗,杭天醉擺擺手,自己便到櫥裏去找。找了好一會,看中一隻青花釉裏紅牡丹纏枝紋蓋碗茶盞,趕緊取出,用潔水衝洗了,又置了上好龍井香茶數片,親自點了配配的一杯綠茶,雙手捧著,又上了岸,放到小蓮身邊。

“香啊。”小蓮那爛蝦的身形癱散開來。她蹲在地上,頭湊到茶盞邊去,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燙得嘶嘶呻吟,像一條蛇。

杭天醉不明白,為什麽她還不死?她這麽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可是他沒法問她,隻見她蹲在地上,手指掐入泥中,爛嘴咬住盞邊,發出了嘶拉嘶拉的聲音,吸著這噴香的茶葉,吸幹了,又抬起頭,朝杭天醉看,意思是還要。

杭天醉惡心極了,但還是一杯一杯地給小蓮沏茶,直至一壺水全部喝光,小蓮才心滿意足地爬起,坐在地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

杭天醉說:“這隻茶盞,是我祖上傳的,還值幾個錢,你拿去換了治病。”

小蓮用爛眼睛翻了翻杭天醉,變了臉,好像不認識他了,一邊哼哼卿卿地唱著小調:“夜半三更我把門閂兒開,我的那個小乖乖,左等右等你怎麽還不來……”

唱著,便躺下了。杭天醉想,她是瘋了,所以才不死呢,瘋子才活得下去。他把茶盞收了起來,誰知小蓮一躍而去,搶過茶盞,吼道:“我的,你滾!”

這一吼,把杭天醉嚇得抱頭鼠竄,跳進船裏,便喊:“快,快,快走!”

杭天醉是個耐不得寂寞的人,在他的不負此舟裏貓了一會兒,想是見不到小蓮的身影了,才放心又鑽出到前麵甲板上。

初夏天氣,風和日麗,又值立夏,湖上倒也熱鬧,卻大多是些私家的船,慢悠悠地**漾在湖麵上。因為不是競渡龍舟的日子,看不出多少激動人心的場麵,隻有那暖風如酒,波光如縷,青山如蛾和遊人如織的富貴山川圖。

老大問少爺,要到哪裏去。杭天醉驚魂初定,說:“就想找個清靜地方,眼裏最好隻有山水兩色,別的俱無,才妙。”

老大笑了,說:“少爺,您這便是迂了,如今湖上,哪裏還有清靜的地方。若清靜,隻管呆在船上,哪裏也不去,喝這半日茶,便可以了。”

杭天醉吐了口長氣;“如今的人,哪裏還曉得那前朝人的雅興。那張宗子眼裏的西湖——‘大雪三日,……獨往湖心亭著雪。霧淑伉腸,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那才叫露了西子真容呢!”

老大根本不懂什麽真容不真容,倒是聽進去了湖心亭三個字,便停撓說:“少爺,湖心亭有要藝班,專門租了船雜耍、賣唱呢,聽說還來了艘秋千船。**秋千的女子,聽說還是個絕色的。今日立夏,必定在那裏雜耍賣藝,何不過去湊個熱鬧?”

杭天醉本來倒也不想去湊那份子熱鬧的,但一聽有絕色女子可看,便來了興趣。不負此舟在湖上**了多時,此刻終究有了目標,便掉轉船頭,徑直向湖心亭劃了過去。

行不多時,果然見湖心亭綠柳蔭下,泊有一中舟,舟豎秋千竿子,上飄兩麵繡旗,黃綠二色,風中獵獵有聲。船上又置一八仙桌,用紅布慢圍了,上寫黃色“金玉滿堂”四字,四周早已圍了一圈子大小舟筏,等著看戲。老大一看興奮了,說:“隔壁戲!隔壁戲!”跑進艙裏,便拎出兩張凳子,一張給少爺坐,一張給少爺放置茶杯,自家便尋了個好角度,席地坐下,等著開演。

俄頃,一瘦削老漢,兩國深陷,雙肩斜塌,著舊夏竹布淺色長衫一件,身背一隻土布深藍色的口袋,手敲小鑼,唱著武林調上了場: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景致在杭州。

正陽百官壩子門,螺粒沿過草橋門。

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保太平。

那小鑼聽當聽當的,敲得很賣力,老頭聲音卻是啞殼殼的,不敢恭維。當中又夾以咳嗽,吭吭嗆嗆幾下,撲的,就吐出口痰去,立刻便用腳蹭了。杭少爺更覺掃興,老大卻聽得興高采烈,且指導著少爺說;“知道嗎?那是《杭城一把抓》。”

老頭繼續敲著小鑼,連咳帶念開場白:

梅雲西登仙,鹽油牛回薦,

柴府鐵三新,望通黑稽倉,

六部炭南梁,朱美洋海化,

水小大通江。

原來這《杭城一把抓》,是要把杭州的大小街巷各各橋梁都一把抓地唱出來的,把個想看美女的杭天醉等得好不耐煩。

總算一把抓完了,老頭又從布袋裏拿出鐵板、算盤、搖鈴兒、錢兒、醒木、折扇、毛竹扇,-一亮了相,又說了一番有錢的聽個響,沒錢的捧個場之類的話,便鑽進了布慢中。

杭天醉打了個哈欠,想,又是老一套:鼾聲、走路、開門、上下樓梯,不過是用毛竹筒擊桌罷了。接著是小兒啼哭、嚎叫,火燒起來倒也是驚心動魄的,無奈光天化日之下,誰都看得出是假。落雨、刮風、噴水,那是用手在算盤上摩擦,用掃帚在桌上掃;至於風聲,也就是用殘兒輕重、快慢不同地摩擦。杭天醉支著腦袋,愁眉苦臉地等著那場布慢裏的大火撲滅。待鼾聲重新大作時,他幾乎就要和那鼾聲一道睡著了。

就在他兩眼已經眯成一道縫的時候,一道紅光閃過,他睜開雙眼,見那藝船上,已經立著了一個紅衣紅褲的妙齡少女。

杭天醉一個激靈,竟從凳子上挺了起來。他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是誰了。老大看在眼裏,故意討好地問:“怎麽樣?”

“不一樣。”杭天醉自言自語。老大不明白“不一樣”是什麽意思。這意思,當然隻有杭天醉自己明白。但他雖然心裏明白,卻又是說不出來的,這樣盯著那女孩,心裏納悶著,便發起癡來。

這邊,老大便歎起氣來,故意說給少爺聽:“這秋千女,藝名就叫紅衫兒,前頭那個老漢,是他的養父。說是從一個破廟裏撿來的,那年鬧火災,估計她父母親都死了,從小就吃苦,現在大了,全靠她掙錢養著那個幹癟老爹呢。你看看她瘦的,紙一樣薄,賺一日吃一日,吃不飽啊。”

那紅衫女兒正在往自己身上檢查繩子。繩子另一端,就高高懸在秋千架頂上的輛轉上。杭天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瘦削的瓜子臉,一根長辮子,一雙含愁帶悲的眼睛,小小的蒼白的唇上,胡亂塗了些胭脂,劉海薄薄地披下來,把她那張楚楚可人的小臉遮得更小。杭天醉恍愧起來,突然“啊”地叫了一聲,周圍的人都聽見了,連那紅衫兒也抬頭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卻連忙進了艙裏,沏了滿滿一杯涼茶對老大說:“你給我送到那上邊去。”

老大知道少爺又犯癡了,連忙把那不負此舟往賣藝船邊靠。剛剛靠停,杭天醉就恭恭敬敬捧著那杯茶上了對方的船,雙手遞給紅衫兒,躬著腰,說:“姑娘若不嫌此物不潔,請笑納。”

姑娘手足無措,手裏還抱著繩子,一時不知說什麽。倒是她養父段家生機智,上前點頭哈腰,要接那茶杯,被杭天醉一縮手,又問了回去說:“我那是給她的,小心髒了杯子。”

紅衫兒猶猶豫豫接了杯子,大口大口喝了,臉上便滲出密汗,還了杯子,就深深鞠了個躬,杭天醉這才還了願似的回了船。

一圈子的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都不知道他剛才看到了什麽,都不知道他注視著紅衫兒的時候,那爛蝦般的小蓮,從紅衫兒的身上,幻化出來了。

紅衫兒喝了杭天醉的茶,用手背胡亂擦擦嘴角,又將兩隻小手疊在一起,向周圍看客作一手揖,這個動作倒也像個江湖藝人。正午時分,湖上的風熱了。楊柳枝,嘩嘩地飛揚,像一把把綠頭發。紅衫兒朝柳枝兒望一望,杭天醉便想,那人和柳一樣的,真是弱不禁風。

紅衫兒穿著一雙紅絨鞋,蹬上秋千,使勁聳了兩聳,也沒見秋幹飛起來。養父兩手抓住了,一推,秋千**了上去,杭天醉便白了臉。

眾人都叫起好來。天藍水綠楊柳青的,一架秋千在水上飛來飛去。那上麵的人兒,紅通通的,小巧巧的,一會兒坐下了,裝出。冶然自得的樣子;一會兒站起,蹺一隻腳往後伸去,褲腿大大的,收口處拿帶子纏了;一會兒頭朝下,雙手抓著坐板,雙腳升向天空,還剪成個燕尾狀。人們就起勁地叫好,往秋千架下扔銅板。那養父,邊作揖邊撿錢,邊高聲地答謝。答得那麽響,是為了給空中的人兒聽到吧,那空中的人兒果然就聽見了,晃啊晃的,飛得更高,突然兩手抓住坐板,刷地滑了下來,整個身體,隻有兩手抓著秋千。人們“啊”的一聲,齊齊尖叫,心就到了喉嚨口。一會兒,那飛人又上了坐板,人們渾身筋骨一陣鬆軟,滿口的熱氣便吐了出來。誰知紅衫兒一個跟頭翻了下來,這會兒頭掛在了下麵,隻剩那兩隻小腳掛在板上,人們又一陣“啊啊”的驚呼,心又提到了喉口,幾乎就要嚇得吐出來。偌大一個湖,驚嚇得死了一般,隻聽到秋千架,吱吱扭扭地絞響個不停。

杭天醉幾乎沒有用眼睛瞅那紅衫兒,他的兩隻

手按在心上,直直站在船頭,隻用餘光感受著那團溫潤的紅光。每當人們哄地尖叫時,他就緊緊院住眼睛,好像隻有這樣,紅衫兒才不會摔下來一樣。

一會兒,秋千緩過勁了,越來越慢,紅衫兒一個跟頭,從秋千上翻了下來。落地之時,踉踉蹌蹌的,站都站不住了,前胸後背,濕淡淡一大片。

眾人這才哄哄嚷嚷的,鼓起掌來,又往那紅衫兒身上扔銅板,那紅衫兒卻大聲地喘著氣,人就靠在布慢上,手背在後麵,一頭垂發濕沾成了餅,貼在臉上。錢,打在她身上時,她一動也不動,就像什麽也感覺不到了一樣。

杭天醉和別人不一樣,他早早地鑽進了船艙,坐在桌邊,一心一意地磨起墨來。又找來宣紙,拿鎮紙壓得平平整整,便抄起了近日錄得的一首詩:

秋千船立雙繡旗,紅杉女兒水麵飛。

仗命孤懸德護上,玉繩夭矯盤空中。

座上有人發長歎,此生能得幾回看。

野鶴秋鳴怨夜半,吾郡赤子貧可憐。

罌無貯米半無錢,一身飄**朝兼暮。

如上險竿長倒懸,人間隻有秋千女。

書至此,一氣嗬成之後,算是斷了句。雖然如是,依舊是意猶未盡的,從艙內再向那秋千船望去,紅衫兒已經獨獨地坐在船頭,手撐著船板,癡定定,望著西湖。湖上,卻是一片白光,竟反照得人也毛玻璃般了。

杭天醉蘸了墨,再補上兩句:竿女隨身無定所,回頭四望生魚煙。

這才算是大功告成,鬆了一口氣,自己起身,又沏了上好一杯龍井,等著它涼了,好去獻給紅杉兒。偏那茶又不涼,用手背去貼那杯子,燙得縮手,急得杭天醉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

正上火著呢,那邊秋千船上便又熱鬧起來了。老大在外麵叫著:“少爺,少爺,你可出來管一管才好,可憐姑娘正病著呢。”杭天醉探出頭,眼前黑壓壓的一圈大船,已經霸在水中央了。看船頭龍頭雕刻金碧輝煌的派頭,誰都知道是州府的官船了。隻是從船上踩著踏板,往秋千船上走的,卻是手裏提著鳥籠子的雲大爺雲中雕。

雲中雕,是個大個子,頭發又黑又粗,盤在脖子上,一身短打,跟打手似的。眾人都知,他是朝裏有人的主,那些小舟小瓜皮船趕緊便退避三舍。

紅衫兒的養父段家生,這頭要迎上去,早就被雲中雕輕輕一扒拉就撥開了一丈多遠。紅衫兒勉勉強強起了身,一隻鳥籠,就晃在她眼前。雲中雕問:“紅衫兒,你說它好看嗎?”

紅衫兒也不知雲大爺什麽意思,點點頭,輕聲說:“好看。”雲中雕又說:“再好看,也好看不過你紅衫兒,你在天上飛,那才叫好看。”

紅衫兒說:“謝大爺誇獎。”

“這算什麽謝?你給大爺再飛上那麽一回,大爺有銀子呢。”這邊紅杉兒卻已經站不住,人癱了下去,說:“我病了。”

雲中雕的臉,頓時便黑了:“紅衫兒,你就當著這一湖子的人,駁我的麵子?小心你爹揍你。”

養父卻已經跑過來,一把拎起了紅衫兒便罵:“斷命死屍,不要好的坯子,還不起來,伺候你雲大爺!”

籠裏那隻八哥,被罵得提了個醒,便跟著罵:“臭**婦,浪蹄子,殺頭坯,婊子貨……”

周圍一幹看客,原來同情著紅衫兒,可是那八哥一插科打渾,又止不住地笑了起來。這一笑,紅杉兒受不了了,嗚嗚地哭了起來,沒哭幾下,又被養父狠狠幾個篤栗子,隻得戰戰兢兢地,往秋千架上走。坐在秋千上,已經沒有力氣起勁,養父過來,又罵:“裝死啊,剛才還好好的。”便要使勁推,但沒推起來,原來,杭天醉這裏早就看不下去,搭了踏板充英雄,要來救美人了。

養父一看,一個俊俏青年擋著他,且有身份的樣子,正是剛才從忘憂茶莊不負此舟上下來的少爺,便不敢輕舉妄動。雲中雕卻受不了,一隻手照舊提著鳥籠,一隻手卻摸著個錯光瓦亮的大鐵球,走過來,說:“杭少爺,這裏沒你的事,別看茶館是你的天下,湖上卻是我的天下了。我要她幹什麽,她就得幹什麽,你,找別的女人玩去,我跟你說白了,紅衫兒,是我的。”

杭天醉氣得嘴巴直打哆涼,指著雲中雕說:“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有沒有法度?你是人,人家賣藝的就不是人?欺侮這麽個有病的女孩子,什麽東西!”

雲中雕氣壞了,也顧不得許多,用手肘一捅,喝道:“什麽東西?我給你看看,你就心肝靈清了!”

雲中雕。原來隻想把杭天醉往旁邊讀一揉,誰知少爺單薄,一讀,竟“撲通”一聲,讀到西湖裏去了。隻聽“啊呀”一聲,杭天醉便沉了底。一圈子船上的人,都尖聲叫起,還沒來得及往下跳,見旁邊一小劃子中伸出一隻手,一下把少爺水淋淋地又擒上船。杭天醉一把抹了臉上的水,睜眼便說:“去!打翻了他!”

原來對麵坐的正是他那個把兄弟趙寄客。趙寄客白衣白褲,輕輕一躍,就上了秋千船。雲中雕心裏虛著這個聞名杭州的趙四公子,嘴上卻不得不硬,伸出兩隻手指,喝道:“你想幹什麽?”

趙寄客冷笑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拉開胳膊,隻輕輕一讀,好家夥,把雲中雕彈得翻入丈把遠的湖裏.濺出一圈大水花打到看客身上。看客又是一陣尖叫,把那身子往後一仰,卻無人道去。說時遲那時快,趙寄客飛身上躍,如一條銀魚,半空中一閃,便惻地入了水中。

那水裏的一陣好戰!一白一黑,上下翻騰。杭天醉落湯雞般坐在趙寄客的浪裏白條上,摸著兩隻拳頭敲著船幫叫:“打!使勁打!灌他!”這麽叫著,還不解氣,又拿起船槳湊著,去打雲中雕的腦袋,打又打不著,對來對去,他竟比水裏的人還忙。總算趙寄客把雲中雕教訓夠了,才把他拖到湖心亭岸邊一株水柳樹下,側臥擱在一塊大石頭上,讓他呼吃呼吃往外吐黃水,又指著他鼻子說:“這回是輕的,讓你明白,什麽叫你能文能武的趙大爺。你若再敢碰人家一個小指頭,記得你大爺是個腦袋係在褲腰上的漢子,小心沉你湖裏,喂了西湖王八。”

這頭,杭天醉已回了不負此舟,叫道:“寄客,上我的船。”那秋千船上當養父的,卻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兩位少爺,你們闖的禍,小人承當不起,你們誰要就領了她回去,我是不能要她了,留她在船上,誰都沒法過日子了。”

紅衫兒早被剛才這一番亂仗嚇得出了神,她又病著,頭掛在秋千架上,迷迷糊糊的,任人擺布。

杭天醉打贏了這一仗,陡然生出許多豪氣,便濕淋淋地又踩著踏板過來,連扶帶拖地架著紅衫兒往不負此舟上走,邊走邊說:“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要了,我撿回來的。看見的,為我作個證。”

看客中有人叫好:“杭公子,真英雄也。”

日落西山,湖上一片歸帆。近帆背著陽光,黑壓壓的,像鷹翅。遠的,被一輪紅光籠罩,透亮,像鮮紅羽毛,在湖上移動。

浪裏白條,拴在不負此舟身後,滯滯灑灑地飄**著。杭天醉和趙寄客兩個,坐到不負此舟的甲板上來,曬他們濕了的衣衫。

雖是初夏時分,湖水依舊涼。又兼日頭已斜,湖上微風,冷冷清清,杭天醉身體單薄,便連聲打起噴嚏來。

趙寄客說:“有酒嗎?唉,諒你這個開茶莊的,也生不出什麽酒來。”

還是老大藏著半瓶臭高粱,先拿出來,讓兩個少爺對付。

兩人嘴對瓶子咽廠幾口,心裏就熱了起來。杭天醉看了看湖上光景,隻見天色不知不覺中已變成了冬瓜白。白雲邊卻又濃又青起來。山卻是一下子地黑了。寶石山上,大石頭墳墳然,像是在一心一意等著太陽下去,好恢複它們增魁輜陋的本來麵目一般。湖上,**起聲聲梵唄,那是從每日都在湖上雲遊的靈隱齋船上傳來的。梵唄一響,遊船便紛紛而歸了。正是:一片湖光起暮煙,夕陽西下水如天,蒲帆影裏千聲佛,知是雲林齋飯船。

杭天醉說:“今天痛快!”

“你又沒動手,全是我幹的活,你痛快什麽?”

“我這是第二次曉得,把事情做絕了,竟有那麽大的快樂。”

“第一次呢?”

“你竟不記得了?正是跟著你出逃三生石下!從此以後,你也不學郎中了,我也不做惡夢了。”

趙寄客高興了,使勁扳杭天醉肩膀:“我還當你這種人,免不了臨時又要變卦,終究走不出這一小窪,看來還行,你隻邁出這一步,進了東海,你這人便有救了。”

天醉抱膝坐在外麵,往船艙裏頭探探。他不知道紅衫兒有沒有醒來,更不知道這個女人從此便坐上他命運的小舟,再也糾纏不清了。他突發奇想:“把紅衫兒帶上好不好,給我們燒飯洗衣裳,準行。”

趙寄客連連作揖:“求求你了杭少爺,從此你隻記住一條道理,或者女人,或者叛逆,兩者必居其一。”

杭天醉想那女人和叛逆,竟也如同魚與熊掌一般的兩難了,便說:“你趙四公子,杭州城裏第一號大叛逆,不是夫人小姐脂粉堆裏照舊談笑風生嗎?”

“我那是調侃敷衍,一陣風吹吹過的事,你杭大公子是什麽?一粒種子。情種!哪裏紮進,都要生根發芽的。”

“你何以知曉?”

“趙寄客何許人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貫古今,入木三分。這一芥西湖,魚蝦眼中汪洋世界,我眼中不過小小盆景耳。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流海水杯中瀉。”

天醉大笑:“趙寄客,你啊,日後必累於狂!”

“你卻是眼下就累於情了。你倒是把這個姑娘如何安置了?”

“這有何難,先去撮著翁家山家,幫他老婆摘茶葉就是了。”

趙寄客這才說好,套了吹幹的衣衫,上了小舟,解了纜,浪裏白條,就輕輕地**開了不負此舟。

杭天醉在大舟上做遊俠別離狀,拱手日:“明日拱高橋,不見不散。”

寄客大聲答:“老弟,此言又差矣。明日不見必散,散則必分道揚健,各奔前程,從此遠隔千山萬水,弟兄難得再見。萬勿失信。切切!切切!”

說話間,小舟箭般離去,破開湖上濃暮。須臾,雷氣沉沉,湖上一片混燉。無論杭天醉如何地定睛凝視,再不見趙寄客的身影了。

此詩轉錄李華英著《碧漢泛彩舟湖光入畫船》一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