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陪著少爺去看了一次常小姐,她整個人都懨懨的,眼裏一點生機都沒有。
一個女人,要守一輩子的活寡,還帶著個孩子,這樣的人生有什麽值得期待的呢?
那次回來,少爺一夜未眠,抱著膝蓋在**坐到月上中天,又披衣下床,點著蠟燭寫了半夜的字。
我早上去收拾書案,趁少爺出去洗漱,見那一遝紙上寫的都是一些細碎的字句。
木槿,蜀葵,淩霄,扶桑……
海棠紅,石榴紅,柳黃,黃楹,妃色,雪青,丁香紫……
蓑衣餅,雪花糕,芋粉團,白雲片……
分門別類,各式各樣,寫了有十多張紙。
我沒看懂寫的是什麽,便隻當自己沒看見,收拾好便出去了。
那天上午我出門買東西去,正好看見簡歡提著一些點心回來,聊了幾句。她說她家少夫人這兩天不愛吃東西,她便去城裏的點心鋪子買了少夫人喜歡吃的蓑衣餅和芋粉團,讓少夫人開開胃口。
我僵在原地,連簡歡走遠了都沒有發現。
居風院的少夫人最喜歡吃廚娘做的白雲片,薄如綿紙,上口極脆。
她平常穿的衣裳顏色雖然清雅,自己選的首飾、帕子都是紅色、黃色、淡紫色。
她最喜歡蜀葵花,聽說在常府閨中院子裏種了整整一叢……
原來,那些紙上寫著的,是除了張北辰之外,在這個世界上,常小姐還有可能會留戀的東西。
旁人都覺得,這個孩子來得正是時候,有了這個孩子,常小姐就不會有尋死的念頭了。
隻有少爺知道,常小姐雖然活潑可愛,卻的的確確不算是個堅強的姑娘。在她看來,人生一片灰暗,她是活不下去的。
此後的日子裏,少爺每日都會去看常小姐,隔著屏風同她聊天。
有時候說,昨天城裏的陶冉家新做了一種點心,叫百果糕,用糯米粉混上鬆仁、胡桃、橙丁製成,口感軟糯,味道可口,味道很香甜,不像蜂蜜那樣的膩甜,也不像蔗糖一樣濃甜,最是相宜。
有時候又說,他在院子裏種的木槿開花了,昨天剛剛開了第一朵,惱人偏在最高枝。今日晨起,已經是點點茜紅,他仔細數了一遍,總共是二十一朵。他覺得剩下一朵單著不好,便摘下來帶過來了。
有時候常小姐會應答兩聲,有時候就靜靜聽著少爺說。
少爺原來並不是這樣多話的人。
我忍不住勸少爺,叔嫂有別,還是離常小姐遠一點比較好。
少爺說,我不忍心看著她如此頹然。
我冷眼看著,作為下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常小姐身體漸好,後來少爺便不能經常去探望,我以為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幹是最好了。
再後來,我見夜間少爺搬了凳子坐在木槿花下,對著牆說話,或者舉著一盞燈讀書給牆那邊的人聽,我才發現,事態的發展遠遠超乎我的想象。
那段時間,我處在焦躁不安中。
一方麵,我一個下人沒辦法去左右少爺的行為。雖然府裏人大多不把我家少爺放在眼裏,但他待我不薄,我一直都很敬重他。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私相授受,越陷越深。
另一方麵,少爺長在人世二十年,從來都是謹小慎微,不敢說自己喜歡什麽。他書讀得那麽好,卻為了襯托張北辰而在人前裝出一副木訥樣子來。唯有如此,他才能保全自己。常小姐,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情不自禁。
誰又忍心呢?
到後來,我偷聽到少爺和常小姐要私奔,我也沒有去阻止。
我覺得我大概瘋了。可是我當時鬼迷心竅,我就想,少爺在這個大宅子裏幾乎是一直被人漠視,被人欺負,倒不如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離開這裏。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真的太天真、太愚蠢了。憑著州牧大人的能力,少爺一個文弱書生,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小姐,又能跑到哪裏去呢?
而且,少爺以後要是高中進士,想娶什麽樣的姑娘沒有?何必賭上一生清譽去要一個嫁過人的女人。
好在少爺自己想明白了。
那一夜我看見少爺收拾了東西,原本打算偷偷跟著他們,沒想到少爺根本沒有出門。我等了好久,少爺一直也不睡,不知道在等什麽。
醜時,我去後門看了一眼,常小姐縮在角落裏等著我家少爺。可惜,她等到天亮,都沒有等到她等的那個人。
這是少爺第三次失去常小姐。這一年,少爺弱冠,得字“篤之”;常小姐亦是二十歲,將為人母。
【七】
少爺第四次失去常小姐,是在不到一個月後,同樣的年歲裏。
常小姐生完孩子之後,少爺一直覺得內疚,不知道怎麽麵對她,就算是去常府,也不敢直接去找她,隻隔著屏風見一眼,知道她沒事了,就已經心滿意足。直到常小姐回府,二人才得再次相見。
那一日,少爺借著拜訪張北辰的理由等在孤吟軒,就想遠遠看上常小姐一眼。他穿得很簡單,竹青色的衣裳,腰間掛著駝色香囊。
原先想著看一眼就走,沒想到常小姐下了車,猶豫刹那,居然徑直朝著我家少爺走過來了。
她不認得人,居然將我家少爺當成了張北辰,實在是可笑。我想,自此之後,少爺應該死心了吧?自那以後,那些前塵往事少爺幾乎絕口不提,我也決定將這些事情爛在肚子裏。
【八】
月桂樹下的第一眼,是段南河和張尋辰的第一次相見,在張尋辰眼中,卻是他與常南河的重逢。
南河上前一步,張尋辰略退一步,她又往前一步,直接將他從石板路邊上擠到草地上了。
張尋辰的呼吸幾乎停滯了。
她說,聽說你回來了,正好我剛剛到這裏。
張尋辰略帶困惑地抬頭,看向眼前這個人。她似乎是……不認得自己了?
南河把眼前的少年當成了自己在古代的丈夫張北辰,接著說,首先,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離家出走,可是既然回來了,就應該把話說清楚,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我倒是不怪你,不過我更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麽。看你的樣子,實在不像是那種拋妻棄子無所顧忌的人。
張尋辰被南河這一段話說得有些迷糊,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好像認錯人了。
原來她失憶不是傳聞啊。
她忘記了張北辰,也忘記了自己。
張尋辰幾度欲言又止,想要解釋自己的身份,卻不知道那一句“我是你丈夫的堂弟”為什麽總是難以出口。
南河以為他有什麽“拋妻棄子”的難言之隱,遂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自己可以幫他。
二人先前雖然相互愛慕,但並沒有不合禮法的舉動,鮮少有肢體接觸。張尋辰瞳孔顫動,幾乎站不穩。
她甚至拉起自己的手,親切得好像他們是夫妻一般——可是這些,絕對不像是常南河會做出來的事情啊!
張尋辰最終閉上了嘴。
忘了也好吧。都忘記了,也挺好。
可是,當張北辰出現在眼前,南河居然下意識叫他的名字:北辰?!
張尋辰不知道怎麽去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好似自己一直抱著一壇清泉,珍之重之,到後來發現這竟然是一壇不屬於自己的美酒。他愣在原地,腦海裏無數個念頭閃過,最後隻剩一句:
你又算她的誰呢?
你看,她什麽都忘記了,卻偏偏記得張北辰。
【九】
常小姐的失憶算是給這段孽緣做了個了解。少爺頹然了將近一個月,整個人消瘦了一圈,重新振作起來之後,又是我熟悉的那個少爺了。
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常小姐失憶之後性情大變,倒是和張北辰越來越相似了,關係也越來越好了。
雖然其間,常小姐惹出了離家出走的風波,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比起之前的貌合神離,後來她和張北辰越來越心意相通,更像是一對夫妻了。
不過,既然要離家出走,那就走遠一點嘛!來杏山院做什麽,我家少爺好好讀個書,她還要來擾亂心神。
偏偏郭先生還說什麽賞識這個搖光姑娘的才華,經常讓少爺去和明德堂和她一起習字,虧他也是個大儒,竟然一點兒都不顧及男女有別。
少爺所求不多,他說,我隻要能時常看見她就好。
倘若少爺做了什麽出格的事情,我這個忠仆還能阻止,可少爺一直都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從未逾矩。
在杏山院的那段時間和諧美好,平靜到我都幾乎忘記了常小姐不是個省油的燈,尤其是失憶之後。一個連離家出走都能做出來的女人,還有什麽事情是她不敢的?
果然,又和人私奔了。
然後被州牧大人抓回去了,關在地牢裏,她還死不肯認錯,又是我家少爺救的她,少爺自己還受了傷。
我給少爺上藥的時候,忍不住說,居風院那一位真是叫人惡心,隨隨便便就和男人跑,少爺你還救她做什麽。
少爺忍痛道,春山,不許胡說。南河沒有和夜明私奔。
我閉了嘴,心想,聽說那個男的掉下懸崖摔死了,屍骨無存,幸好我家少爺當初沒有真的跟她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