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族裏還有許多長輩,其餘的倒可以等冠禮那日再見,與我們這一脈最親近的兩位卻必須親自走一趟。
我先去青苑園拜見了大奶奶。
長房爺爺身子不好,十幾年前便去了,大奶奶寡居多年,身體雖然還算硬朗,精神卻不大好了。
我去的時候,隻見她滿頭銀絲,坐在牆邊的樹下曬太陽。在她的身前,滿地都是不知名的野草,滿院都是同一種草,倒是很少見有人種這種野草。
春山叔見我盯著地上的草,便低聲告訴我:“大老爺深愛大夫人。因夫人名字是‘紫菀’二字,便將滿院都種上鑽葉紫菀,園子也由此更名。”
我覺得種野草沒什麽意思,但故去的大爺爺一片癡心,實在是不敢踐踏,我隻好踮著腳走,盡力避開恣意長到路中間的紫菀草。
大奶奶耳朵也有些不好了,春山叔喊道:“夫人!我是春山!我回來啦!這個是少爺的兒子,唯然!”
她滿是皺紋的臉一開始真的嚇到我了,可是她笑起來的時候,皺紋都舒展開來,我隱約看見了花朵綻放。
大奶奶很是熱情,拉著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奈何她的口音很重,加上年紀大說話不清楚,我勉強聽懂十之二三而已,隻能一直回答“嗯”“是”“不錯”“孫兒知道了”。
離開青苑園時,我問春山叔,大奶奶沒有孩子嗎?怎麽進院子這麽久了,也沒見著她的兒孫?
他沉默半刻,而後麵色不善地答道:“沒有。”
我覺得春山叔今天有點怪異,莫不是我曾有堂叔堂伯罹難?罷了,與我也不相幹,我便又去了邇楚院。
三爺爺的院子的確是令我吃驚。雖然我不大欣賞三爺爺一味避世的人生態度,但他的審美趣味還是頗高的,院子建造得很精致漂亮。
三爺爺與三奶奶也很恩愛,令人豔羨。
過了幾日,三爺爺說有不少書冊說是要交給我父親,用小箱子裝好了送到了孤吟軒來,對父親說:“早些年北辰回來一趟,給我留下了這幾本書,都是她生前所寫的。”
我朝但凡有名氣的大儒我都有所耳聞。北辰是誰?也有著書?
父親問他:“三叔為何要給我?”
他說,我一生癡迷藏書,收到絕世孤本便覺得頗為自豪,難掩得意。可惜她的書尚未刊印,我若是藏著,實在是埋沒了,整日惴惴不安。聽說聖上遣你編修國書,這些冊子裏的內容若是能編入國書,也算造福後人了。
我心想,能夠編入國書的經史子集盡是經典,籍籍無名之輩而已,怎麽配編入國書呢?
趁著長輩們說話,我便悄悄取了其中一本冊子,見封麵上寫著“說文解字雜注”幾個字,翻開看,裏麵寫著一些字形字義的考釋。我沒有仔細看內容,隻覺得這個字跡格外熟悉。
竟然是和父親書房箱子裏的習字貼出自同一人之手!
看來我先前想錯了。不知道這個北辰是何許人也,父親居然會在書房中留著他的習字紙。
父親的麵色有些憂傷,而後朝三爺爺深深作揖:“多謝三叔了。”
後來,我找父親借了那本《說文解字雜注》去看,他猶豫半刻,還是給我了。我抽空細看之後,發現這本書上所寫的字義和通行經書有一些出入。
作者應當是本著刊正通行書籍謬誤的目的來寫這本書的,與通用觀點不一致的或者還未解釋清楚的字,他解釋得格外詳細。譬如“赤”字。
《說文解字》載:赤,南方色也。從大,從火。凡赤之屬皆從赤。
從前在宮學中,大儒給我與太子授課,講到這一篇時,我便對“赤族”“赤地千裏”兩詞存有疑慮。
這本注解裏說:赤色至明,凡空盡無物皆曰赤,比如“赤身**”意為無衣,“赤地”意為不毛之地。引申為空明純淨,如“赤子”“赤膽忠心”。
說得極好。火色至明且火焰無形,正是這個道理。
我讀完之後,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像“赤”字這樣的妙解書中比比皆是。有此才華的人,他也許不會成為一代大儒,但完全可以名垂千古。
【四】
之後在家中便是為冠禮和做準備。臨近新年,含州城裏很是熱鬧,某日我沒帶隨從,孤身一人出門逛街,走到一處“清風樓”,覺得名字頗為雅致,店鋪也幹淨,便進去喝了杯茶。
樓中有小老兒在說書,撫尺一下,滿堂寂靜,隻聽那說書人清了清嗓子,說起這一樁奇事來。
在京中時,太子以“體察民情”為借口,經常穿著私服拉著我去聽書,回腸**氣的故事我都聽過,茶館裏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套,便不大樂意去了。這回清風樓裏的是我沒聽過的新鮮故事,我便多坐了一會兒。
小老兒開口道:“話說百年之前,某地有個王姓刺史,年過半百,唯得一子,娶了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這公子不喜讀書,不喜玩耍,你猜他喜歡什麽?嘿,竟是那商賈之事!這公子長到二十四歲……”
故事新奇有趣,此後數日,閑來無事,我便日日都去,竟然聽完了。
比起才子佳人、行俠仗義的老套故事,這個故事裏的夫妻卻是與眾不同。
王家公子出生官宦之家,卻一心想著行商,甚至拋卻榮華富貴、大好前程離家出走,他行為雖然可笑,但也還算堅毅果敢。
說書人說到王公子後來考中進士,入朝為官,輔佐皇帝施行新政,貨通南北,天下富足。他的夫人成為一個大商行的當家,還為他生下雙生子,兩個人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茶樓中人聽了,紛紛喝彩。
曆朝曆代哪有這樣的事情呢?末等商人怎麽可以去考進士,這些不過是鄉間商人編來聊以**的故事而已。
我笑著搖搖頭。
王家娘子倒是讓我有點佩服。
及冠之後,父親便開始為我留意適齡女子。去了幾次宴會,隔著簾子看著無數想要嫁給我的富家小姐,無一不是賢良淑德,千篇一律的美。
我無甚興趣。加上皇上有意將小公主指給我,我的婚事便暫時擱置下來,隻等著剛剛及笄的公主再添幾歲。這位公主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不過,娶了她對我的仕途大大有益,也好。
王家娘子倒是女中豪傑。
在說書人的口中,她姿容甚美,卻不肯做閨閣少婦,隻在家相夫教子。
她早年跟著自己的丈夫出門去做生意,是個賢內助,為商行出了很多絕妙的點子。有時候商行出了問題,王公子解決不了時,還得請教她。
王公子入仕之後,她帶著商行裏的夥計們一同經營商行,生意做得極好。
王公子的新政實施得很好,得皇帝嘉獎,王公子卻說,新政有一半是他夫人的功勞。
“微夫人,吾不能至此。”
那說書人還說,王家夫人是遠近聞名的才女。王公子早年不專心於學業,後來能夠考上進士,也有她的功勞之雲之雲。
話說到此處,便有誇張之嫌了,一個女子怎麽可能事事全通?
“王公子年少不通詩書,後來入朝為官,憑著行商的才能施行新政,得成大才,這正是:少年不識聖賢書,春秋自得文武酒。妙哉!妙哉!”
說書撫尺一下,滿堂寂靜,而後紛紛喝彩。
清瘦的中年人站起身,下台來收了茶館老板的銀錢準備離開,我去門前攔住了他。
說書人是個清瘦的中年男人,身上有些書卷氣。他抬眼打量我一番,平靜地問:“這位公子有何貴幹?”
我說:“老先生且慢,晚生不才,有些問題要請教您。方才你說的王家夫人既會行商,又通詩書,還有著治國理政的才能,雖然優秀,到底失真。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女子?”
說書人笑了,答:“我這本子中除了人名是假的,其餘都是真的。”
一般說書的故事都會有個出處,譬如《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是來源於唐人元稹的風流韻事,《水泊梁山聚義》講的就是宋朝一場起義。
“請教先生,這一出《南北記》出自何處?”
“說是百年前某地舊事,其實就是含州城的近來的事情。那公子入仕之後未得如意,不過人們聽書不都圖個樂嗬麽?便傳成一代名臣了。唉,說起來也有一二十年了。”
“那王家娘子也確有其人?”
“不錯。”說書人歎息一聲,“小公子,別看我今日落魄至此,早年我也是杏山院郭夫子的門生。夫子故去多年了,桃李滿天下。當朝宰執便是夫子的門下,與我同年。”
我點點頭:“杏山院雖是一州山中書院,卻有無數才子。”
說書人遙想起當年的事情,臉上多了一層淺淺的憧憬。
“故事裏杜撰出來的書院便是杏山院。這位夫人二十年前在杏山院住過一段時間,夫子最是器重。滿堂秀才,夫子隻誇這一位女子。”
郭先生何許人也?一代大儒。
我祖父是他門下,任正四品州牧;郭明禮伯父是他門下,任正三品禮部尚書;我父親是他門下,任正一品丞相。另有從二品浙江巡撫常莫辭、正六品承議郎陳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