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什麽?(錦禹番外)
這日天很冷,冷得幾乎要將人凍結成冰,連天空亦是陰霾沉悶的,空氣中寒涼的氣息,一寸寸零割著皮膚,雖然微微有些刺痛,卻是那樣令人感到舒爽暢快。
天色雖然陰鬱沉悶,但他的頭腦卻很清醒,就像是一個在迷霧中不停行走的人,終於擺脫了那惱人的霧氣,視線清明了起來的一樣。
原以為,從高高的雲端跌落至泥濘,自己一定會一蹶不振,但他的意誌力,竟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堅固多了。
從太子變為罪人,再從罪人淪落為男妃,從男妃變成普通人,再由普通人一步登天,直到現在,一個逍遙自在、身份尊貴、人人羨慕的王爺……
人生如夢,他這輩子還未過半,卻已經有了種遲暮的感覺,好似他這一生,早已經走到了頭。
或許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得這麽開,這麽清楚明白,這麽從容淡定。
倒是他的皇兄,如今這片浩淼大陸的主人,露出了不能置信的訝異來:“六皇弟,你是認真的嗎?”
“是的。”回答得幹脆利落,沒有半點遲疑。
皇兄遲疑了一陣,從桌案邊起身,朝他走來:“錦禹。”這是私下裏的稱呼,通常情況下,皇兄不喚自己六皇帝,而喚他的名字時,就代表他要說的,必然與私情有關。
果然,他問:“是因為她嗎?”
這個她,不用明說,二人心知肚明。
“不是。”
“不是?”皇兄的聲音充滿疑慮:“那是因為什麽呢?難道,你還在對幾年前的事耿耿於懷。”
幾年前?是啊,那些或痛苦或悲傷或無奈的事情,原來發生在幾年前,真是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啊。
“皇兄也太小看臣弟了,那些事情,我早就已經不記得了。”
他說的輕鬆,皇兄的眼神卻有些傷感:“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與其守著過去不放,讓自己不得解脫,倒不如敞開心扉朝前看,既然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就算煩惱悲傷,也是無濟於事的,皇兄你認為呢?”
苦笑一聲:“說到底,竟是要你來開解我了。”
“皇兄,臣弟之前的請求,不知你可否應允?”像是不想繼續討論那些話題,他再次提起之前的請求。
傷感的神色突然之間變得凝重起來,他幾乎可以透過皇兄看似平靜的眼波,窺探到一絲慍惱:“一定要走嗎?”
“是的。”
“你這樣,讓朕很為難,也讓她……很為難。”
她會為難嗎?或許吧,但他的離開,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她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他無謂笑了笑,抬頭道:“是臣弟自願請旨,皇兄不必為難,她……應當也能明白。”
許久的沉默後,麵前的人緩緩站起身,繡工精美的長袍下擺,在眼前一閃而過:“好吧,朕準了。”
“謝皇兄。”微微俯身,恭敬叩首。
“邊關苦寒,各方麵條件都不比京都,這監察使一職,任務繁多,且十分辛苦,你……若是待不下去,隨時可以請旨回來。”
回來?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心裏這般說著,但為了不拂逆皇兄好意,他還是應道:“臣弟多謝皇兄體恤。”
長歎一聲,年輕的帝王,終是將遷謫任免的旨意寫好,蓋上璽印。
恭敬接過聖旨,便欲退下,剛抬腳邁出書房門檻,竟迎麵撞上一人。
清淡的花香味彌漫在鼻端,沒有脂粉的濃鬱,也沒有熏香的豔俗,隻有仿佛大自然般最和諧雅致的清香。
他慌忙伸手,將被自己撞得向後跌去的人扶穩:“對不住……”定睛一看,竟是柔妃。
今日的她,似乎與平時有些不同,不,是大大的不同。
一頭漆黑的長發,隻用樣式最簡單的珍珠發帶綰起,除此之外,再無裝飾,而身上也隻著一件樸素的藕色蝴蝶花式樣月華裙,外罩雪白狐裘,不施粉黛,清理素雅。
看著她尚透著絲稚嫩的麵容,他這才想起來,她今年也不過才十八歲。
隻是往日的濃妝豔抹,穿金戴銀,掩蓋了她年齡的事實,也掩蓋了她原本秀雅的氣質與麵貌。
望著他手中的聖旨,孫青柔露出一絲迷惘,隨即轉為驚愕:“六王爺,你……”
他也隨她看向自己手中的聖旨,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是啊,終於付諸實踐了。”身心從內到外,皆感到放鬆愉悅。
聽了他的話,孫青柔也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雖然他不太明白,她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笑意:“六王爺,你能稍等我片刻嗎?”
“娘娘你……”這於情於理,都不可規矩啊。
孫青柔朝禦書房內看了眼,淡淡道:“王爺不必擔心,我既然提出這樣的請求,那便有我的原因。”
他向來不是那種安分守己的人,從前做太子時,囂張跋扈,為所欲為,什麽禮法禮數,統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好想懷念一下曾經的那種感覺,於是道,“好,我在禦花園湖邊等你。”
孫青柔衝他微笑示意後,便轉身邁入了書房。
當他轉身準備朝禦花園而去時,隱約聽身後傳來一個嬌脆卻鏗鏘的聲音:“臣妾有一事相求,望聖上應允。”
皇兄說了什麽,他聽得不是很真切,但孫青柔接下來出口的話,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請聖上褫去臣妾一切封號,降為庶民。”!?
皇兄聽到這樣的請求,估計會比聽到自己請旨前往邊關還要震驚吧。
是啊,這樣的請求,誰不震驚呢?
褫去一切封號,降為庶民?這是為什麽呢?拋卻榮華富貴,身份地位,還有跟自己一樣傻的人?
怎麽都想不通,想不通啊。
話說,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其實他也想不通,隻覺得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的心真正獲得寧和。
獨自在湖邊徘徊一圈,當回到原位時,一聲素色長裙的孫青柔,已經站在他麵前。
“王爺。”女子柔柔一拜,素色天成的容貌,與這周遭的銀裝素裹相襯,美得驚心動魄。
他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是王爺了。”
孫青柔怔了一下,隨即便恢複常態,婉聲道:“是,大人。”
“不知柔妃娘娘特意讓本官在這裏等候,所為何事?”
“大人。”孫青柔忽地笑起來,不似宮妃的端莊,卻有少女的清靈:“我也不是柔妃了。”
“啊?”這回換他怔住。
“現在的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而已。”
望著孫青柔淡笑的臉龐,他忍不住發問:“為什麽呢?”
雖然這句話問的有些沒頭沒腦,但孫青柔卻明白他問的到底是什麽,目光轉向湖麵,之前上去還上尚顯幼稚的臉容,頓時變得秀凜起來:“因為我清醒了。”
“清醒。”
“是啊,清醒了。”她頓了頓,垂首盯著與積雪同色的繡鞋,“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又是嫡女,從小嬌生慣養,認為這世上一切美好之物,都必須屬於自己。我自負美貌與出身,便將所有男子都不放在眼裏,傲慢驕縱,讓爹爹操碎了心。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嫁給天下間最出色的男人。很可笑是嗎?但當時的我,卻是將此做為我一生唯一的目標,甚至直到多日之前,我依舊如此認為。可現在我想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注定屬於誰的,一個人的命運,除了上天安排好的以外,大部分是需要自己去改變的,世間沒有最好的男人,隻有最適合自己的良人,與其守著荒誕可笑的希望,孤孤單單留在這清冷的皇宮,倒不如給自己一個機會,去改變人生。我想,大人應該也是抱著這種想法,才會選擇離開京都的吧?”
這些問題,他從來都沒有仔細去考慮過,隻覺得,就這樣離開,未免不是件好事。如今聽了這番話,才恍然之間明白,原來他根本不是在逃避,而是想要自己為自己創造一個選擇的機會,而不是由她來給予。
心境在突然之間大放光輝,眼前看到的世界,也不再陰鬱沉悶,而是熠熠生彩。
“你說得對,命運是可以靠自己去把握的,把一切拋開,隻為自己而活,這才是真正圓滿的人生。”
“嗯,就是這樣。”孫青柔點點頭,笑得非常開心,或許是因為自己有悖常理的想法被人認可,而感到欣慰吧。
“隻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離開皇宮,你今後打算何去何從?”
明快笑意忽然綴上了一絲暗淡,搖搖頭:“我……無處可去。”
他訝異:“你爹爹呢?”
“爹爹早已辭官隱退,我……不想再讓他為我操心。”
“那你……”一時語塞,他也想不出什麽好的法子來。
“大人若不嫌棄,可否帶我一同前往邊關?”
“啊?”帶她……一起?這玩笑可不好笑。
見他不語,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不願意,那就算了。”
“邊關很苦的。”希望她能知難而退。
“我可以吃苦。”
“我……隻是個從五品監察使,俸祿微薄。”
“我可以自己做點活計養活自己。”
“你會做什麽?”
“啊?我……我會……我會……”
祁錦禹無奈扶額。
“我會……那個……”
繼續無奈扶額。
“會……會……”
實在忍不住,問:“琴棋書畫,你會哪一樣?”
“哪樣都不會。”
“織布刺繡。”
“也不會。”
“灑掃煮飯?”
“更不會。”
祁錦禹一臉黑線,他現在就想請皇兄收回旨意,哪怕永遠得不到解脫,他也不要去邊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