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也直到坐進任絮絮的車子裏,才仰起頭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既然都已經下定了決心,那麽到了分離的那一刻,應該也不會有多難吧。
他之前是這麽想的,然而當真正麵對著謝朗的時候,卻發現並不是那樣的。
不是出於不舍或是遲疑那樣軟弱的心情,他隻是……會克製不住地覺得難過。
看到謝朗用雙手死死地抱著黎家明的時候;
聽到謝朗執著地問他“那是什麽意思”的時候;
原來難過的情緒還是可以就那樣輕而易舉地淹沒他,他甚至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洞和茫然。
“還好嗎?”任絮絮轉過頭,有些關切地看了過來。
“嗯,沒事的,剛拿了點東西就下來了。”黎江也下意識地回答,可當任絮絮握住方向盤的時候,卻忽然忍不住輕喚了一聲:“等等——”
“……?”任絮絮雖然有些疑惑,但並沒有馬上開口。
黎江也身子向前傾,就這樣透過車窗向上望去,隨即終於在大樓的萬家燈火之中,找到了曾經屬於他的那一盞——
他隻是那麽匆匆地看了兩秒,隨即很快地對任絮絮笑了一下,然後就一邊低頭係安全帶一邊輕聲說:“我們走吧,師姐。”
他沒有再露出留戀的神情。
……
就在黎江也離開B市的那天晚上,黎衍成的團隊也終於正式發表了聲明,否認視頻拍到的人是他。
黎江也坐在車上時看到手機的新聞推送上這條消息一閃而過,但他卻連點開的興致也沒有,直接就把手機扔回了口袋裏——
其實這樣也好,媽媽大概也放心了。
黎江也很了解自己的母親。
她是那種必須得依靠著誰才能好好活著的人。
一個女人獨自拉扯兩個孩子有太多的不易,但這麽多年的風風雨雨都過去了,當兩個兒子都長大之後,她卻似乎沒有更加堅強。
恰恰相反,她變得更加柔弱和依賴,如同要索取某種過去苦難的補償一樣,像一株纖細的爬山虎,隻有死命地纏著、繞著一個,才感覺得到意義。
所以黎衍成能度過難關繼續待在N市也好,媽媽也終於能依賴她最心愛的大哥了。
一切,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然而在這個時刻,淮庭酒店裏的氣氛卻有些沉悶。
“謝朗呢?他在忙什麽?”黎衍成坐在躺椅上,他手裏握著酒杯,輕輕搖晃著杯裏的紅酒。
“謝總生病了。”在一旁的張秘書低聲回答道。
“還病著?嚴重嗎?”黎衍成的目光終於從酒杯裏抬起來,他的神色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模樣,倒是看起來有些陰晴不定,但還是對著仍然站著的張秘書淡淡地道:“你坐。”
“黎先生,”張秘書沒有坐,也沒有接謝朗生病的話頭,而是很客氣地說:“其實我當初的建議是讓您直接對公眾道歉然後退出節目,但既然您不喜歡這個解決方案,謝總的意思是,那就聽您的,不計成本。雖然很有難度,但現在事情的確是被我們暫時壓下去了——您應該高興一點。”
他的話很巧妙,說到這裏看了一眼黎衍成手裏的酒杯才繼續道:“當然,也應該更謹慎一點。”
黎衍成看了一眼張秘書,眼神有點冷。他沒有放下酒杯,而是抬頭喝了一大口,然後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眺望著窗外的夜景。
真奇怪啊——
黎衍成忽然想。
他知道黎江也沒能跳成整場表演的事,他也知道黎江也要離開N市。
而他呢,他什麽都得到了。
黎江也敗了,再一次在他手下敗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
可是,為什麽並不會感到快樂和滿足呢?
黎衍成緊緊地攥著酒杯,可是其實在他的心底,他明白自己在被什麽念頭困擾——
他們**了。
謝朗和黎江也。
為什麽?
為什麽黎江也可以?
就在反複地想著“為什麽”的那一秒,一股空虛猛地從胃裏泛了上來,他明明就是恰巧用這一點巧妙地擊敗了黎江也,可不知怎麽了,他卻感覺像是被人一拳錘在了肚子上。
那感覺,當然並不是勝利的快感。
……
謝朗也覺得自己仿佛病了很久。
很久是個模糊的時間概念,可如果叫他來描述,很久的意思其實是:有小也離開那麽久。
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這樣病過,連著高燒三四天,燒得意識模糊。
好不容易退燒之後,接著是仿佛永遠也好不了的咳嗽。
他甚至忽然得了蕁麻疹,並不能說多麽嚴重,可是在深夜的時候,右手臂上方那一小塊皮膚的癢也仿佛一種無止境的酷刑。
找不到過敏原,也找不到原因,他的身體仿佛突然之間就成了神秘的病灶。
謝朗總是會夢到黎江也。
夢到和黎江也一起去看的《生祭》,可是夢裏的畫麵那麽模糊不清,於是醒過來之後更加覺得空虛,於是他自己去下載了資源。
“邦雅。”
父親看著斷了尾的小羊,它的角上掛著邦雅身上的那隻銀鈴,眼睛全然漆黑,就這樣凝視著父親。
“邦雅……是你嗎,邦雅……”
於是父親呼喚著死去的女兒的名字,跌跌撞撞地想要向小羊走去,可每走一步,小羊就後退一步,越來越靠近河邊。
直到呼喚不來女兒的父親一聲哀嚎,他沒有選擇繼續複仇,而是就這樣悲鳴著投身於漆黑的河流之中。
謝朗還記得電影散場之後,黎江也問他:朗哥,你說,是邦雅帶走了爸爸嗎?可是巫師不是說,如果複仇中途停止,父親就要承受比這六個人加起來還要可怕的降頭而死去?”
而他和黎江也說:“我覺得,邦雅死去的那一刻,父親就已經中了比那六個人的死法加起來還要可怕的降頭。他永遠失去邦雅了。
謝朗在黑暗中反複地重播著這一段,暫停、播放、暫停、播放,他像是入了迷似的,一直看到沉沉睡去,再在夢裏繼續重播。
可漸漸地,他的腦中卻會在播放的時候響起和電影裏完全不同的對白。
小也,下大雨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說,你再也不纏著我了。那是……什麽意思?”
第31節
朗哥,那句話的意思是……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會再回來了。
謝朗會在這樣巨大的痛苦中驚醒過來。
他睜開眼,黑壓壓的房頂仿佛低沉得隨時會壓在他的胸口,而他身處的房間,一切都和之前沒有半點差別——
頭抵著頭的兩條水獺毛巾,兩隻小鴨子把脖子纏在一起的漱口杯,名字叫“踩鼠鼠”的兩副毛拖鞋,還有分別在兩邊床頭櫃上的黃色旋轉小夜燈。
在這間房子裏,圍繞著他的一切都是一對的。
可如今,這裏住著的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謝朗睜大了眼睛,看著空氣之中一無所有的黑暗。
失眠、驚醒、持續發燒、咳嗽、蕁麻疹、失眠、驚醒。
一切如鬼魅一樣循環往複地襲來。
謝朗隱約感覺到他中了什麽。
失去——
他最恐懼的東西。
這世上最可怕的降頭。
……
“謝總——”
張秘書來的時候,謝朗正蹲在地上用濕巾給黎家明仔細地擦著爪子,他不由有點驚慌,趕緊道:“我來吧,謝總。”
“不用。”謝朗也沒抬頭,隻是低聲說:“剛剛帶他下樓轉了一圈,踩得一腳泥。”
黎家明幾天功夫就又大了一圈,伸著舌頭搖頭晃腦,似乎因為剛剛去了樓下還處於興奮的狀態,這會又看到了不熟悉的張秘書,嗷嗷了兩聲之後,忽然蹬開了謝朗的手,呼哧呼哧在屋裏轉了一圈,然後一下子就一腳的泥竄到了**。
謝朗站直了身子,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像是在生氣:“黎家明,下來!”
他的喉嚨啞得厲害,剛喊了一聲就已經控製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而黎家明梗著脖子,像是鬧脾氣似的,對著謝朗就是一陣嗚嗚汪汪,髒兮兮的爪子在被子上踩出了亂七八糟的印子。
那緊繃的場麵讓張秘書都有點緊張了起來。
可謝朗看著那有點叛逆氣人卻虎頭虎腦的小家夥,看著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裏卻忽然閃過一絲傷心——
怎麽會是傷心呢?
張秘書簡直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本來是不讓他上床的。”謝朗一邊咳一邊說:“算了,也沒人陪它玩。”
他說到後半句話時,低落得幾乎聲音都聽不見了。
“謝總,”張秘書有些無可適從地輕聲開口了:“黎……”
他頓了頓,沒有說出名字:“他在S市已經安頓下來了,沒遇到什麽困難和麻煩,那位任小姐對他很好。”
謝朗沒有應聲,就這樣筆挺地站著、沉默著。
張秘書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謝總,我們還是,就這麽看著……?”
“拖鞋。”
然而過了良久,就在張秘書以為謝朗已經不打算應聲的時候,謝朗忽然低低地開口了。
“什麽?”張秘書一頭霧水,他順著謝朗的目光回頭看去,這才意識到自己進來的時候,把門口的拖鞋碰得歪了,他忙又調轉回去想要把拖鞋擺正,沒想到竟然有點不太容易。
最後是謝朗默默地走過來蹲了下來,將那兩雙灰色的毛茸茸的拖鞋對齊之後放在了牆邊,他對著那一對拖鞋發呆了許久,終於低聲道:“要把頭擺在一起,是一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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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朗哥中了一種奇怪的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