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帶回來吧。”
如果要對自己絕對誠實的話,謝朗不得不承認,張秘書的建議對他來說是有**性的。
即使是全部的理性都在告訴他——這是強迫,這是不對的,他沒有立場,更沒有道理這樣做。
可至少在那一秒,他是真的猶豫了。
謝朗低下頭又掃了兩眼那份和王思言相關的文件,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對著張秘書搖了搖頭,低聲說:“你多看著些吧。”
強行把那股衝動按捺了下來,但這卻讓他愈發地感到煩躁。
不知為什麽,在黎江也離開之後的這段時間,謝朗覺得自己內心中某一部分黑色的、難以見光的失序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不斷擴大,這種感覺讓他自己也感到越來越不安。
直到又過了一個多星期,謝朗才從張秘書那得知,黎江也過兩天應該會和王家兄妹一起去遊輪上度過聖誕節,但這個時候,他正在去見黎衍成的路上。
……
黎衍成此時正對著化妝鏡審視著自己的麵孔。
淮庭的試衣間經過精心設計,化妝鏡裏麵還倒映著黎衍成背後好幾麵全身鏡,這一切仿佛形成了一個不斷交錯反射的華麗世界——兩排步入式衣櫃、化妝鏡、牛皮椅、全身鏡裏黎衍成的背影都因此循環往複、交疊出現。
大多數素人入圈之後都會有一個驚人的顏值提升期,原因無他,有了專業的造型設計,有了珠光寶氣的環境熏陶。而黎衍成本來就天生麗質,再經過這些外物推波助瀾一層,此時在環形燈的照射下,今晚的他實在美麗得有點不可方物的味道。
第35節
香檳色的絲綢襯衫襯得潔白的皮膚像是打著層瑩潤的光,他用化妝師的方式在內眼線用褐色眼線筆勾勒,然後淺淺一筆順著眼褶自然地帶出來,那一雙形狀完美的杏仁眼因此更顯得眼神流轉間波光粼粼。
明明已經這麽完美,黎衍成在鏡中的神情卻看起來有種說不上來的頹喪。
這些日子——黎江也走了之後,他大獲全勝的這些日子,他總有種暗暗的煩悶。
按理說,他已經得到了一切,除了……除了謝朗。
想到這裏,黎衍成的嘴角微微彎起,對著鏡子的樣子倒像是在自嘲。
是啊,誰能想到呢,這麽多年了,在美國的時候都不曾有過的危機感,卻在他回國並且輕輕鬆鬆把黎江也趕走之後浮現。
他竟然會有這個感覺:原來他並不擁有謝朗。
他和謝朗的關係變了,即使他們誰都沒有提起過,即使謝朗仍然願意不求回報地幫助他;可謝朗不再積極地回複他的信息,不再願意和他單獨出去吃飯、唱歌;甚至,也不再像曾經那樣仰慕他的歌聲。
謝朗正在離開他。
而更可怕的是,他對此感到恐懼。
當視頻事件爆發之後,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成為明星時那些把他推至巔峰的讚譽和愛慕,其實也隨時會在一瞬間翻轉成為同樣呼嘯而來的巨浪,隨時將他吞噬。
他並不是安全的。
而對他來說這足以把他碾碎的恐怖巨浪,卻可以在謝朗的麵前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弭。
黎衍成因此終於第一次重新地審視了他和謝朗之間的關係,少年時代時的那些清高變得那麽可笑,他自以為才華橫溢所以身居高處,自信地從不去挑破任何關係,隻想讓謝朗永遠那樣追隨著他。
而如今他終於清醒地看到了那層迷霧之下,他和謝朗之間真正的權力關係——
參天的大樹並不會因為任何一隻鳥兒的離開而枯萎滅亡,可鳥兒永遠都要依賴大樹的庇佑。
隻有謝朗能給他安全,因此,他也必須要擁有謝朗。
黎衍成看了一眼一旁的手機,謝朗就要來了。
他拿起一旁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當他再次抬頭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已經全然看不出方才的半點疲憊和沮喪,他又是那個神采奕奕的黎衍成了。
……
“衍成,”謝朗到淮庭之後連大衣都沒有脫下來,他的司機和秘書還在樓下,因此很直截了當地問:“你電話裏說有事,是怎麽了?”
“謝朗。”黎衍成從試衣間裏慢慢地走了出來,過來時遞給了謝朗一杯酒,然後把自己的酒杯也舉了起來,很輕巧地說:“碰個杯吧。”
靠近的時候,謝朗聞到他身上的香水是柑橘香調,其實男士來說實在顯得太甜了些,他下意識地在接住酒杯的時候稍微避退了一下。
大約是看到謝朗沒有馬上舉杯,黎衍成微微笑了一下,補充道:“你都不恭喜我嗎?我正式進入決賽了。”
“……抱歉。”謝朗這才想起來,他最近似乎一直都沒有去看天生歌手的節目。
“沒事。”黎衍成絲毫沒有露出半點不快,而是主動用酒杯和謝朗的酒杯輕輕地相撞了一下,眼裏含著笑意,把酒杯置於半空中等待著。
謝朗仰頭一飲而盡,酒剛一入口就感覺異常辛辣,同時又有濃厚的果香,後勁極強,回味起來整個人有種眩暈感。因為裝在高腳玻璃杯裏,他下意識地以為是白葡萄酒,沒想到是40度的幹邑白蘭地。
謝朗輕輕扶了一下一旁的椅背才緩過來,皺起了眉:“你不該喝這麽烈的酒。”
“就是想和你一起慶祝一下。”黎衍成說:“謝朗,你最近好像很忙,有時候都不怎麽回我消息了。”
“是真的有那麽忙,還是……”他又微微向前了一步,手裏的酒杯搖晃的時候散發著白蘭地馥鬱的果香,他的人也是:“你生我的氣了?”
“因為視頻的事,還有我酗酒和休學的事,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沒有我們倆以前在一起讀書時那麽優秀了。”
自那一夜之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重新提起那些事。
有的時候,不光彩的東西也可以作為一種武器:那些關於我的、羞於啟齒的一切,隻有你知道。這樣的示弱,實際上是喚醒對方的同情和憐愛,所以,就不至於再去責怪他那些過錯。
“是。”
但讓黎衍成沒想到的是,在他如此巧妙的一招以退為進之後,謝朗短暫地沉默了幾秒之後,竟然不是不去苛責的態度。
“我有些生氣。”
誠實在那一秒有種冷酷的味道。
可謝朗感覺不到,他隻是如實地答了:“我後來去看了視頻,比你對我形容的要惡劣。”
黎衍成的雙眼望著謝朗,裏麵的光瑩瑩然,沒流淚,可卻像是淚光。
他這樣靠近了謝朗,小聲說:“我知道錯了,謝朗。”
他沒說“是我的錯”,因為每一句話其實都經過了斟酌。
“是我的錯”是基於事實承認錯誤,而“我知道錯了,謝朗”,是親密的人在對謝朗撒嬌。
“……衍成,你不該去找小也頂替的。”
謝朗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黎衍成的麵孔上。
他明明克製而且冷靜。
可在那一瞬間,黎衍成卻感到仿佛淩空有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了他的臉上——
最痛的不是去認錯,最痛的是當他終於意識到,在謝朗眼裏,這件事、此時此刻、這一切甚至不是關於他,是關於小也。
這一切怎麽可以不是關於他?
黎衍成的麵孔疼得又熱又辣,和他身體裏的酒精混雜在一起,使他渾身的溫度都在失控地升高。
“謝朗,你為什麽會和黎江也上床?”
黎衍成把酒杯啪地放在桌上,那語氣說是一個問題,不如說是一種崩潰:“本來該是我的,對嗎?”
他本該再循序漸進一些,可他做不到了。
他抬起雙眼望著謝朗,眼角泛紅地扯開了絲綢襯衫的領口,然後猛地上前環住謝朗的脖頸,吻了上去。
……
直到謝朗都已經離開了許久,黎衍成仍然癱坐在地上。
他看著橫倒在地毯上的酒杯,卻連過去撿起來的力氣都喪失了,那是謝朗推開他時掉在地上的酒杯。
有時候覺得自己的身體裏,好像有一個黑洞,他越想要得到一切,就越是永遠得不到滿足。
小的時候,做一個完美的乖巧的好學生就足夠贏得媽媽的寵愛,於是他就做好學生;
可是出國之後環境變了,評價的體係也變了,最受歡迎的人總是個性更突出,甚至是平時Party不耽誤、期末卻仍然全A的強人,於是他酗酒、吃聰明藥、想做那種最酷又最優秀的人;
參加選秀的時候,想要得第一;被曝出醜聞的時候,想要不計一切代價壓下去;
可當他距離想要的選秀第一那麽近的時候,他想要的……卻又突然變成了謝朗。
黎衍成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想起謝朗剛才推開他時的眼神,錯愕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
“衍成,我沒想過和你這樣。”
謝朗離開之前一字一頓地對他說:“從來沒有。”
羞辱。
這是徹頭徹尾的羞辱。
在那個雨夜,黎衍成曾經輕輕鬆鬆地、一句四兩撥千斤的“我還以為你不會和任何人做的”就把黎江也重創。
因為他知道謝朗的禁地,可正因為知道,當他發動那個近乎於黑魔法的攻擊的那一刻,內心就已經開始被某種不滿足所噬咬。
今時今日的一切,正是他應得的。
黎江也的還擊從遙遠的冥冥之中而來,他輸了——
黎江也抵達了謝朗的禁地。
原來這句話既是失敗的意思,也是成功的意思。
……
“謝總,我去給你買杯茶吧,醒醒酒?”
淮庭的地下停車場裏,謝朗的頭就這樣抵在前座的椅背上一動不動。
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許久了,以至於張秘書不得不第二次發問。
謝朗從來沒有想過要和黎衍成上床。
這句話,他對黎江也說過,終於也對黎衍成說過了。
他是不說謊的。
黎衍成的嘴唇碰觸到他的那一刻,謝朗的第一反應,或者說唯一的反應,是覺得怪異。
他甚至來不及感到抗拒或者厭惡那種更強烈的情緒,隻是怪異。
謝朗沒辦法形容那一刻他心裏感到的震撼和茫然。
從少年時代起,他和黎衍成的關係就不涉及利益、更不涉及欲望,他對他的一切友愛和保護,都符合崇高的定義,所以他抱著信眾般的心情,很平靜地將黎衍成放在神龕之中。
他和黎衍成始終中間隔著一層嫋繞的煙霧,而那看不清的距離對他來說,就像是愛的距離,至少曾經他是那麽認為的,哪怕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其實已經知道神龕裏那座神像的金身正在一點點地剝落。
可直到今天,坐在裏麵的黎衍成終於撥開了那層煙霧,親吻了他。
而他沒有欲望、沒有波瀾,像觸碰到了的,就隻是陌生而冰冷的嘴唇。
因為沒有欲望,所以甚至連對那一貫對自己的審判也沒有,他不感到罪惡、也不感到軟弱。
煙霧背後,原來沒有神像。
原來他以為永恒的、崇高的、完美的、像是愛一般的東西,從來都不存在。
有一部分的信仰在他的心裏正迅速地崩塌,那一刻,謝朗忽然又控製不住地想起了黎江也。
原來隻有當他和黎江也接吻的時候,他才會想得那麽多。
觸碰著飽滿的嘴唇就仿佛在吮吸著雲朵,濕潤的氣息包裹著他,使他的身體某一部分變得堅硬,心卻變得柔軟,因此而不得不為自己欲望的貪婪而感到羞愧和抱歉。
原來隻有小也。
隻有想著小也、親吻小也、和小也**的時候會有旋渦般的欲望出現。
他和小也,他們到底是什麽?
他發燙的額頭證明著有火山從身體內部在迸發——
謝朗的失序已經如同脫軌的列車,他瘋狂地想要**,和小也**,不想要有任何人出現在小也身邊。
這念頭出現得如此坦**,叫謝朗已經感到了一種恐怖。
“不用。”當謝朗再次抬起頭來時,他瘦削冷厲的雙頰泛著一種微醺的薄紅,雙眼有些渙散,那是一種極度異常的狀態:“我們去……”
第36節
S市在他唇齒間艱難地打著轉,可最終他用近乎沙啞的聲音說:“回謝家。”
謝家,那他最後的自控裝置,是他最後的安全籠。
張秘書的神情有些錯愕,但還是抬頭示意了司機照辦。
……
位於郊區的謝家是一棟巨大的別墅,因為是從曾祖父繼承下來的祖宅,所以即使無論怎麽翻修都無法抹去歲月的痕跡。
外麵灰白的牆麵上爬滿了樹藤,每到冬日裏,樹藤枯死之後會留下腐敗的屍體,一層層的枝幹經年已久,厚厚地覆蓋著整座建築。
陽光因此很難徹底地照射進去,裏麵那些曾經富麗堂皇的木頭家具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沉重而又帶著些許陰森。
祖父去世之後,這棟宅子留給了母親,舅舅早就搬了出去,母親則從此就在這裏生活下來,嫁人、產子、再到養育謝朗長大成人。
以謝家的財力,換房子或者將這裏鏟平重建都再簡單不過,可母親從來沒有允許過這樣的事發生,她似乎下定了決心,要與這裏一起永遠地生活下去,直到她也和父親和祖父一樣離去。
“小朗,冬天了,謝小姐睡眠不好、剛躺下,要不就不叫她了吧,明天你們再聊。”
年邁的劉管家把謝朗迎了進來。
木製的地板因為長年累月地受潮,踩上去會有刺耳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所以他們都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巨大的客廳裏,懸掛著的奢華的水晶大燈沒有打開,隻開了四角的小夜燈。
“好。”
謝朗點了點頭:“你也去睡吧。”
劉管家蹣跚著離開之後,謝朗站在幾乎是一片黑暗的大廳之中,沉默地向四周環顧著。
考上大學之後,他每年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而這裏好像一點也沒變,也再也不會變了。
大廳的正中央有一個壁爐,壁爐上還擺著許許多多的相框。
最中間的是謝外祖坐在正中央,一左一右分別是母親和舅舅的黑白家庭照片,謝家人的長相有種奇特的一脈相承,每個人都是瘦高的,輪廓深邃、看起來不苟言笑。
兩側還有謝朗小時候的照片、舅舅騎馬時的照片、媽媽和舅舅一起坐船的照片、母親和舅舅一起抱著獵犬的照片。
謝家的照片擺得滿滿的,但隻有到最角落,才用很小的相框裝裱了一張父親和母親的結婚照——
兩個人規整地坐在那,沒有對視、也沒有太多笑容,看起來有點嚴肅。
父親照片裏的形象,在滿滿當當的謝家人周圍顯得格格不入。
他身材矮胖,戴著一副眼鏡,和母親的身高相差無幾,因此站在一起的時候,更加顯得瑟縮。
謝朗想起小時候對父親的印象也總是那樣,有一點點地佝僂著身體,當謝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顯得恭敬而謹慎,要等舅舅或者母親先對他提出問題,才輕聲細語地回答。
他是入贅進來的女婿,也不姓謝,姓上官,謝朗是跟了母姓的。
謝朗湊了過去,輕輕撫去了那張結婚照上的灰塵——
三年前,父親默默地離家出走了,那時候沒人知道為什麽,可又好像不太意外。
謝朗想起來他上高中時,家裏曾經發生過一件非常可怕的大事。
母親從父親的書房裏找到了一本非常露骨的色情雜誌,因此而大發雷霆,命令管家和仆人一起將這座巨大的老宅搜了個遍。
謝朗讀紅樓夢的時候記得有一章節叫《抄檢大觀園》,對於他來說,直到那一次才算真正明白裏麵的可怕。
這次事件的結尾,是翻出了好幾箱的色情雜誌和色情影碟,那種儲存的規模可以說是收藏家的水平了,非常驚人,隻是最後卻都被堆到院子裏燒成了一堆灰燼。
其實早在母親發現之前,他曾經偷過父親的一碟收藏,那也因此那一堆收藏品裏唯一幸免於難的。
謝朗已經不記得父親是怎麽祈求得到原諒的了,但依稀還記得那時候父親的眼鏡腿因為出汗而不斷滑下來時的狼狽模樣。
那一次事件叫他感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懼,直至今日,或許那種恐懼,仍然根植於他的血液之中。
“你回來了——”
一道聲音從謝朗的背後傳來,仿佛一道森冷的風吹過。
他轉過身去,然後慢慢地抬起頭。
隻見昏暗的燈光之中,母親正穿著黑色的睡裙站在樓梯上望著他。
她的身材瘦削高挑,一頭長發整整齊齊地盤在腦後,兩側沒有一絲一縷的散發。
而她的背後是一副有半人高的謝外祖的畫像高懸在牆上,他們一同,正在用一種相似的目光俯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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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名化用的東野圭吾的書《從前我死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