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先生?”

直到李秘書在他前麵轉過身有些疑惑地出聲詢問,黎衍成才終於從恍神的狀態清醒過來。

他總是善於表情管理的,馬上便回過頭來,一邊和李秘書一起往裏走,一邊很自然地問了一句:“李秘書啊,我弟弟是什麽時候來的?”

他這話問得很是微妙。

因為李秘書那個角度被黎衍成擋住了,其實是看不到街邊黎江也下車的情景的,黎衍成這麽一問,他果然也沒多想,直愣愣地就回答道:“小黎先生嗎?他今早天才剛蒙蒙亮就來了,估計是連夜坐車趕回來的。張哥還特意囑咐了,說小黎先生昨晚都沒睡好,今天又要來陪謝總守夜,讓我給準備點暖胃舒服的吃的。這不,剛才我和謝總就是去給小黎先生買夜宵啦……怎麽了嗎?黎先生?”

李秘書說到一半,似乎是覺得黎衍成的臉色不對,不由關切地問了一句。

“沒事。”黎衍成幾乎是在用肌肉強行牽動著嘴角笑了一下——

他不能失態。

黎衍成掩飾一般地低頭喝了一口熱豆漿,剛明明覺得很適時的熱飲這會喝起來卻不覺得溫暖,隻嚐了這麽一口就直接麵無表情地塞給了助理。

已經這麽晚了,靈堂裏已經沒有人前來吊唁,隻有幾名謝家的手下還在陪謝朗守著,但這會也都站在外麵。

第57節

黎衍成默默地上香,然後退後幾步,鞠了一躬。

謝朗父親巨大的黑白遺像就懸在麵前,他卻還是覺得上麵那張麵孔很陌生。

但轉念一想,這似乎也並不奇怪。

從小到大,他對家庭內部的權力結構一直都極為敏感,因此在謝朗那樣的家庭裏,讓他去分辨誰才是真正的話事人並不難。

雖然他以前也常常在謝家來往,可說到底,這位溫吞的、身形有些佝僂的上官先生其實從未在他心裏留下什麽痕跡,那實在是一個過於平庸的男人。

這幾年謝朗其實並不多提起自己的父親,隻是偶爾聽說這位一直身體就不好,病痛不少,卻沒想到竟然就這麽突然走了。

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黎衍成當然聽到了,但他卻沒有馬上反應,而是依舊正對著遺像,先深深地又連著鞠了兩個躬,然後才終於轉過了身。

“剛上香時跟叔叔說了幾句話,願他一路走好。”

正麵對著謝朗的時候,黎衍成聲音微顫,輕輕地開口道:“謝朗……你、你要節哀。”

他說這話時,眼角也微微泛了紅,像是隨時都要垂淚,因為神情真摯,實在很難不讓人動容。

“……謝謝你,衍成。”

謝朗也神情肅穆,沉聲說:“我會的。”

“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一定要說。”黎衍成說到這裏,終於微微轉過頭,對著站在謝朗身邊的黎江也輕輕點了點頭:“小也,你也來了。”

他是一個多麽擅長於精微地控製自己的姿態的人。

一個照麵、幾句寒暄,就可以不動聲色地將黎江也擠到配角的地方。

“你也來了”聽起來他像是和謝朗站在一起的主人,在招待一個外人。

就像他剛從美國回來時,對著和謝朗一起來接機的黎江也,也是這麽一句話:“你也來了。”

而和黎衍成此時在謝朗麵前表現出來的那行雲流水一般的成熟、沉穩與關切相比,此時手裏還捏著一個套著紙袋的菠蘿包的黎江也當然會顯得幼稚——

這種時候,他甚至還心心念念想著要吃夜宵。

黎衍成暗暗地想。

他有些輕蔑,可奇怪的是,那輕蔑卻也有些心虛。

以前他從不這樣,他麵對黎江也的時候根本就不用刻意去有輕蔑這個念頭,他隻是自然而然就站在高處。

可這一次不一樣,他的輕蔑,甚至有點像是給自己壯膽的味道。

“大哥。”

黎江也和黎衍成對視了一眼,他的神情很平靜。

不知為什麽,隻是那麽一眼,黎衍成卻忽然覺得不對勁起來。

黎江也變了。

明明還是以前那樣纖細的身材,長著一張和他相似卻又不如他精致的臉。

可就是變了,氣質變了。

黎江也沒戴以前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眉釘和耳釘,一張白皙的麵孔簡直像水洗過一般幹淨。

然而那雙眼睛看他的樣子,有種說不上來的淡定。

沒有半點的遊移,就隻是那麽平淡地看著他。看著他,可卻眼裏沒有他,像是透過他,又很無所謂地看向了別的地方。

黎江也停頓了一下,隨即淡淡地道:“我來守夜。”

他根本沒和黎衍成寒暄,就隻是這麽一句簡潔地回答,沒有半點多餘的話。

那一瞬間,黎衍成頓時感知到了黎江也身上那蛻變出來的氣質究竟是什麽——

他不再是那個跟屁蟲一樣的、連點什麽菜都隻是小聲說“你們定”的小弟弟了。

他說的是“我”來守夜。

不是陪謝朗,也不是征求任何人的意見,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當他說話的重點變成了他要做什麽、他的意誌是什麽的時候,就代表著……

他不再把自己當做配角了。

黎衍成的心裏,忽然咯噔了一聲。

“小也,你也得找時間回家看看哦。”黎衍成其實心裏已經一片混亂,他下意識地拿出了大哥的架勢,聽起來溫和關懷,但其實言下之意卻帶著一絲指責:“去S市這麽久都不跟她聯係,她心裏得多掛念你。你回來……她都不知道吧?”

“她不知道。”黎江也眼神毫不躲閃,非常直接地回答道:“沒事的,大哥。媽媽如果掛念我的話,自然會聯係我的,對吧?”

“……”

黎衍成吸了一口氣。

黎江也從來沒這麽頂撞過他,可卻又因為那過於自然的態度,明明是尖銳的回答卻聽起來好像又好像沒什麽特別的意思,讓人根本沒法發作。

他不開口,黎江也於是也不再說話,而是自顧自低頭把手裏的紙袋口打開,裏麵的菠蘿包這會兒都還冒著熱氣,往外拿的時候熏到了他的手指。

“呼、呼……”黎江也不由抽回了手指,輕輕對著指頭一下一下地吹。

“燙?”

剛一直在一旁聽著的謝朗這會忽然開口了。

他湊近過來,也沒和黎江也商量,就直接把紙袋拿了過來撕開,然後把菠蘿包握在手裏吹了吹。

因為實在是燙,所以他自己這麽左手和右手來來回回反複倒騰了好幾遍,這才終於把這吹涼了一點的菠蘿包給遞到了黎江也掌心裏。

這都還不放心,竟然又低低問了一遍:“還燙不燙?”

黎衍成在一旁看得都愣住了。

“不燙。”

黎江也真是餓壞了,他顧不上別的,兩隻手抓著菠蘿包,就一口咬了上去:“好吃!”

他吃相也是真的不講究,這一口下去,嘴巴和鼻子上都沾了金燦燦的餅皮碎屑。

謝朗從大衣的口袋裏抽出了一張麵巾紙,但停頓了一下,卻沒遞過去,就站在旁邊,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黎江也吃東西。

他站得筆直,矗立著像座高大的山,似乎哪怕叫他就這麽一直一直、永遠地看下去,也是可以的。

黎江也自顧自地吃,可吃了兩口又耐不住地想要分享。

男孩抬頭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輕聲喚著謝朗:“特別甜,特別好吃。朗哥,你、要不你也嚐嚐?”

“嗯,加了黃油、剛烤好的,說是這時候吃最香——等一下。”

謝朗說這句話的時候分明遲疑了一下,他轉過頭看了一眼黎衍成,沉聲道:“衍成,不早了,我叫李秘書送你們回吧。”

“……”

黎衍成一時失語了。

謝朗這一句話,前半句對著黎江也,後半句對著他,語氣竟然截然不同,對著他時,那分明已經是要送客的意思。

他一時之間恍惚了,忽然想到前陣子他們三人去吃粵菜館時的情景,他春風得意、狀態正好,和謝朗聊著自己做音樂、上節目的事,簡直是意氣風發,而黎江也連話都插不上一句,隻是默默坐在一邊聽著——

他那時甚至都沒把這個弟弟看做對手。

而現在,他站在這裏看著謝朗和黎江也並肩站著,連吃一塊菠蘿包眼神都像是要黏在一起的樣子,隻覺得天旋地轉。

他人生之中第一次惶恐地意識到,原來自己竟然也有成為了一個配角、一個背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