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謝朗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那雙深沉的眼睛裏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麵。看似平靜,實際上卻蘊藏著極為危險的風暴。
他當然不是真的沒有聽懂王阿姨話裏的含義,但卻仍然倔強地又問了一遍。
“謝朗,”王阿姨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氣,她試圖小心地斟酌著措辭,卻發現這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最終隻能用很輕的聲音道:“我想……上官他、他或許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雖然她說的是“我想”、“或許”,但事實上,涉及到親子關係這麽嚴重的問題,如果不是非常確定,她是根本就不可能把這個所謂的猜測告訴謝朗的。
隻要說出口,那就意味著……
過了很久,謝朗仍然沉默地站在上官的墓碑前。
他身形高大、輪廓深邃,但因為一動不動,仿佛在那一秒已經悄然成為了一座石像。
“謝朗、小謝?”王阿姨不由有些擔心地想要上前。
“王阿姨,”謝朗終於開口了,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那張英俊的麵孔在烈日之下卻仿佛結了冰,他麵無表情地道:“我的秘書已經在來接你的路上,他馬上就會到。你跟著他不會有安全方麵的問題。之後,我會按你的要求安排你離開N市,也會確保謝家以後不再知道你的行蹤。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現在為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出於我父親臨走前對我的囑托,所以——從此以後,我不想再聽到你說出這些沒有證據的無稽之談,這是對他的不尊重,我很不高興。”
他這段話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已經隱隱變得森然可怕,但是在他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王阿姨卻還是從後麵衝了上來擋住了他。
“你是真的不相信?還是不願意相信?謝朗,你是個可憐的孩子……我隻是不想利用你!”
王阿姨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的眼睛泛紅,含著淚道:“上官對你從來就沒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感情,你是真的感覺不到嗎?這麽多年了,他一次也沒有想過要回去看你,你心底難道就從來沒有覺得奇怪嗎?更何況,上官他有多囊腎病,他幾乎就沒有生育能力啊!”
“住口!”
謝朗忽然轉過頭,厲聲喝道。
那一瞬間,可怖的戾氣在他漆黑的眼睛中一閃而過,他的聲音仿佛是一道平地而起的驚雷,甚至嚇得王阿姨連連倒退了兩步。
謝朗從來沒有在她表現出這樣的一麵過。
有那麽一秒鍾,王阿姨心中竟然隱隱約約浮起了一個怪異的念頭……
他果然是謝瑤的孩子;他們有著一樣瘋狂的血脈。
“你聽好,”謝朗看著她,在這一刻,他是如此地憎恨她眼中那種似曾相識的憐憫和可憐:“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我也不相信你說的話。”
“我不會相信的。”他站在那,明明高大得如同一座山一樣在身前投下巨大的陰影,可卻像個執拗的孩子一樣,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夏日午後,大地都仿佛是滾燙的,熱浪扭曲著空氣。
而遠方再次隱隱傳來雷聲。
這一次,那並不是王阿姨的幻覺,她和謝朗一起抬起了頭——
隻見一片巨大的烏雲從北方迅速襲來,它如同張牙舞爪的黑色巨龍撲麵而來,挾帶著一陣狂風,憤怒地吞噬著片刻之前的萬裏晴空。
緊接著,又是“轟”的一聲可怕的雷鳴。
這一次,它更近、更響,仿佛不是來自蒼穹之上,而是直接轟在了他們的心口。
……
“不是我,這不是我……”
淮庭的套房裏,黎衍成的額角仍舊淌著血,他瘋狂地想要搖頭,卻因為半跪著被死死地按在玻璃茶幾上,脖子根本動彈不得,隻能嗚咽著重複著這幾個字。
“噢?不是你?”
抓著他的俞平挑了挑眉毛:“那照片上的人是誰?”
嚴格來講,那其實都不是一個認真的詢問,而更像是貓抓老鼠似的戲弄。
可那個問話,聽在黎衍成的耳朵裏,卻有種不同的意味——
那照片上的人是誰?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砸到了額頭的緣故,黎衍成隻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明明答案就在嘴邊,可卻說不出口;連聽在耳朵裏的聲音,也仿佛不再是來自俞平,而像是來自更神秘、更高遠的存在——
“那是誰?”
就在這裏,這間套房裏,好像有相似的事情發生過,隻是那一天不像今天,好像下著瓢潑大雨。
他的意識變得混亂極了,隱隱約約,甚至像是聽到了劈裏啪啦的雨聲之中電視嘈雜的聲音。
“下一位要獻唱的也是咱們奪冠的熱門啊,他的高音可以說是毫無瑕疵,哎你說對了,就是選手黎衍成。不過在這之前,又到了我們的口播廣告環節,本節目由樂享麥片、喜鵲酸奶,歐力西多士以及……”
啊……
是《天生歌手》在播出啊。
黎衍成甚至有些癡迷了起來,情不自禁想起節目播出那段時間,他是多麽的如日中天,以為自己已經是注定冉冉升起的巨星。
不記得反複重播了多少遍自己唱歌的片段,隻是那時候好像從沒意識到,原來這節目的廣告是這麽的多。
緊接著,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說話:“小也,我有事需要你幫忙。”
再然後,是小也的回話:“我沒這個本事。”
他像是頭埋在了水中一樣,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很遙遠,像和他隔著一層薄膜,但他仍然在那瞬間明白了——這是他的回憶。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繼續了。
他驚恐地這樣想著。
“知道他們為什麽現在還隻是說疑似嗎?因為我去喝酒時戴了帽子,而且整個監控視頻根本就沒怎麽拍到我的整個正臉,最清楚的就是一個側臉。他們去比對視頻的話,那個側臉可以說是我,也可以說是你。”
可自己的聲音還是無法躲避地繼續響起了:“小也,你就幫我這一次,幫我認了這件事,認了視頻裏的人是你。”
第95節
與他的聲音重疊的,是謝瑤剛才冰冷的質問:“你說你和謝朗是朋友?那這照片上你怎麽解釋?”
“不是我、上一次是我,但這次真的不是我……”
黎衍成意識恍惚,喃喃地道。
他的身子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感覺眼角在淌下淚水,可嘴唇卻又控製不住地在笑。
可那不是歡愉,是嘲諷、也是恐懼。
曾經,視頻裏的人是他,他想讓黎江也替他認下來。
現在,照片裏和謝朗接吻的人是黎江也,謝瑤卻認定了是他。
他和黎江也,他們兄弟之間的一切,他們的相似,他們和謝朗的關係。
這是一個詛咒般的圓環。
是的,黎衍成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那種恐懼甚至不隻是出於對此刻迫在眉睫的性命安危,還有對某種未知的神秘存在的恐懼。
他曾經是不信這些的,命數、宗教,還有神,他在美國被同學帶著去過好幾次教堂,他從沒信過。
可他現在覺得,有一些東西真的存在。
那些他逃避的,最終把他逼入角落;
那些他不肯承認的真相,重新以陰差陽錯的方式扣在他身上;
那些他還不起的;
那些他欠下的……
樁樁件件,紛遝而來。
“什麽上一次這一次的?”俞平漸漸有點失去耐心,他抓著黎衍成的脖頸,讓他能稍微抬起頭來:“說啊,不是你,是誰?”
而黎衍成在這一秒也看到了玻璃茶幾上自己淌下的刺目鮮血,他神誌恍惚,甚至隱隱約約覺得那血跡像是個十字架,那是審判的形狀。
等他吃力地抬起頭,茫然地望向窗外的時候,隻聽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響來,天空頃刻間變了臉,下一秒,大雨已經劈裏啪啦地砸在了套房巨大的落地窗上——
這一切,終於和那次他讓小也替他認罪時一模一樣、一模一樣了。
黎衍成隻覺得心驚肉跳,像是那道雷劈在了他的身上,也劈開了他的魂魄。
“不是我、不是我……”
他四肢都**了,但此時他竟然不敢說出黎江也的名字,隻能不斷地搖著頭,痛哭著道:“我錯了,不是我……”
……
“他是什麽毛病?”謝瑤低頭看著閉著眼睛倒在地毯上的黎衍成:“一個大男人怎麽能嚇成這樣?”
俞平聽了聽心跳,又摸了摸黎衍成的脈搏,沉默了一會才答道:“人倒是沒什麽事,應該就是應激了,過一會就能醒了。謝夫人,黎衍成長期酗酒嗑藥的,被勒索成這樣都戒不掉,估計已經是成癮了,肯定不是一個正常人的狀態,上次我跟蹤他時就注意到他已經精神非常不穩定了,稍微一刺激就受不了。我看……要不讓他緩緩?”
“他剛才一直念叨著不是他。”
黎衍成昏過去之後才進來的謝玨此時坐在沙發上,他一隻手扶著太陽穴,輕聲道:“有沒有可能……”
“哥,你什麽意思?”謝瑤眉頭緊鎖:“不是你提議的嗎?從錢的方麵入手。而且確實也就隻有他了。”
“我隻是覺得,他酗酒、嗑藥,根本無法自控,這幅樣子……”謝玨看向地上的黎衍成,他有點嫌惡,皺眉的樣子和謝瑤很相似,停頓了一下才道:“我隻是很難想象小朗會喜歡這種人。”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謝瑤雖然這麽說了一句,可卻沒有繼續反駁,淮庭套房裏瞬間變得很安靜。
謝玨順手拿過茶幾上的照片又重新看了一會,在雨天黑夜裏,照片拍得模糊,但又的確是黎衍成的模樣。
他沉吟著,反反複複看了一會,忽然問:“這是在醫院門口拍的?”
“是。”俞平答道。
“公眾場合,來來往往的,他就不怕被人拍到嗎?”謝玨慢慢地道:“他不是明星嗎?”
“夜裏估計也沒什麽人了吧……”俞平想了想道。
“如果你是他,你喝酒之後被人拍下視頻,差點就釀成大禍,你勉強過關之後成了明星,以後會不會對這種事格外小心?”
俞平不由卡殼了片刻,但還是勉強繼續解釋道:“他說不定喝酒還是嗑藥了,神誌不清。”
“那小朗呢?”謝玨又問:“如果你是小朗,你喜歡的人遭遇過視頻這件事,你還自己掏錢給他擺平過,你以後會在公眾場合這麽魯莽地親他嗎?”
“……”俞平答不上來了:“我、我不了解謝公子。”
“好,那我告訴你,我覺得小朗不會。”謝玨道。
“把他手機給我看看。”
謝玨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俞平馬上把黎衍成的手機掏了出來,試著對著黎衍成麵容掃了一下,沒想到還真沒開注視檢測,直接解鎖了。
謝玨對別的都沒興趣,直接打開了黎衍成和謝朗的微信迅速地掃了幾眼,就遞給了謝瑤:“你看看吧。”
謝瑤的神情也變得越來越迷惑。
因為對於她想象中的那種關係,黎衍成和謝朗之間跨越很長時間跨度的聊天對話,都實在是過於冷漠了。
衍成:我們很久沒一起出去唱歌了哎。
衍成:這幾天忙嗎?喪事怎麽樣?
衍成:過幾天有空嗎?叔叔走了,我心裏也很難過,我們一起吃頓飯吧,好久沒聚聚了。
謝朗:我沒事,這幾天忙。
衍成:謝朗,還好嗎?
衍成:我媽摔倒了,你方便給我打個電話嗎?
謝朗:我和小也正在趕過去的路上。
謝瑤把對話直接拉到了最後,是黎衍成發的幾句話:
謝朗,咱們真的不能做朋友了嗎?
我們再談談好嗎?打個電話也行?
我們都認識十多年了,一定要這樣嗎?
好吧,那祝你一切都好、身體健康,希望你的檢查也順利。
而謝朗一句也沒有回。
謝玨十指交握,若有所思地看著黎衍成的手機,過了一會忽然問:“小也,是他弟弟……黎江也,對吧?黎衍成上車之前,和他說話那個。”
他話說到這裏,謝瑤已經意識到了什麽,猛地轉過頭。
“他們倆長得非常像。”
謝玨抬起一雙漆黑的眼睛,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