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衍成和黎江也離開之後,謝瑤也特意打發俞平和另外兩個保鏢去了門外守著。

偌大的淮庭套房裏頓時變得空****的,隻剩下了他們母子二人。

“說吧。”

謝瑤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她習慣於居中端坐,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謝朗坐在她對麵:“你剛才在電話裏,不是說有話要和我說嗎?”

“嗯。”

謝朗應了一聲。

此時此刻他麵對的方向正好是那一整麵的落地窗。

隻見外麵仍然烏雲密布,灰黑色的天空沉沉地籠罩下來,像是一張巨大的陰沉的麵孔,正無表情地俯視著這座城市。

“……雨停了。”

在這緊張的時刻,謝朗竟然有些走神了。

“什麽?”

謝瑤皺起了眉毛,可她還是耐下心來,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講?”

筆挺地站在對麵的謝朗這時終於微微垂下了眼睛,那一雙漆黑的瞳孔也突然看向了她。

對視的那一秒,謝瑤竟本能地覺得危險,危險到她想要起身離開——

謝朗看著她的眼神,沉靜、無聲,卻仿佛閃動著森然的寒芒。

明明是自己的兒子,為什麽會有這樣令人不安的感覺?

這個念頭讓謝瑤自己都眼皮一跳,像是什麽不好的兆頭,可是卻在下一秒再看向謝朗的時候,發現對方已經麵色如常地坐在了她的對麵。

“是的。”謝朗看著她,回答道:“母親,我有話和你說。”

他的目光如此平靜,平靜到像是深井裏無波的水麵。

謝瑤不由恍然大悟地想,剛才那一瞬間的殺機四伏,原來隻是她在極度緊繃狀態下的錯覺。

……

入夜,醫院的走廊裏沒什麽人走動。

黎衍成坐在長凳上,忍不住碰了碰自己額頭上剛綁好的紗布,隨即便因為刺痛而發出了輕輕的“嘶”聲。

“您就別碰了,這剛縫完好幾針呢,肯定是疼啊。”剛剛被扣在隔壁的小助理這會兒當然也被帶了出來,他坐在黎衍成身邊,把一杯溫熱的奶茶遞了過來:“喝杯熱乎的吧。”

“你說,這傷口不會留疤吧?”黎衍成沒接那茶,他似乎是想著傷疤的事,臉色不太好。

“剛醫生說了,好好換藥護理,別**亂動,不會留下什麽疤的,再說……就是真有點印子,以後稍微打打激光,以現在的技術也都能修複好的。”

“噢。”黎衍成應了一聲,明明是他自己問的,這會兒卻又有點漫不經心。

他低頭擺弄了幾下手機,最後還是站了起來,走到開著門的病房門口,稍微側過身去站在外麵往裏望去——

骨科病房裏此時有些小小的混亂。

張秘書帶的幾個手下都站在病房裏,張秘書自己則把主治大夫攔住了,正有些緊張地追問著:“大夫,您先別走,再給我詳細說說情況,包括之後的恢複啊,會不會影響行動能力啊這些?我還得回去匯報的。”

“行吧,那我再和你說一遍……”一直走不出去的大夫有些無奈地攤開手:“他現在的情況是,右小腿骨因為擊打骨折了。骨創傷從拍片來看是不小,但也沒嚴重到需要做手術的地步,我先給上夾板把受創的部位固定住,然後慢慢修養,應該過一兩個月就可以正常行走,至於你說的跳舞,我現在也說不準,還得看後續恢複的情況。你現在這樣揪著我,我也沒法給你個準信的。”

“張秘書,”躺在病**的黎江也撐起上半身,他麵孔蒼白,但還是勉強微笑了一下,道:“你讓大夫去忙吧,其實我感覺還行,應該沒什麽事的。”

“小黎先生,”張秘書苦笑著道:“這不主要是……我等會得和謝總匯報嗎?”

他這話一說出來,本來還微笑著的男孩一雙眼睛裏不由又泛起了一絲憂鬱,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張秘書心道不好,他吸了口氣,忙對著大夫道:“您去忙吧……不好意思啊。”

他側過身讓大夫出去之後,又轉過頭看向低著頭不說話的黎江也,想了又想,最終隻能在心裏歎了口氣,輕聲道:“小黎先生,那我們就先在外麵守著了,你有事直接電話聯係我,我一直都在的。”

黎江也動了動嘴唇,卻隻是平靜地點點頭:“好的,辛苦你們了。”

張秘書知道,黎江也當然是想問的——想問謝朗還會不會來看他?

可這會兒的他,又怎麽敢給黎江也一個肯定的答案呢。

等張秘書他們全部都離開病房之後,黎江也才又抬起頭:“大……哥?”

他這時恰巧看到了黎衍成站在門口的身影。

“咳。”

黎衍成猝不及防地被發現,於是隻好稍微清了一下嗓子才走進了病房。

他踱步了兩圈,最後還是是站在床頭櫃邊隨手撿起了個橘子剝皮,因為手上有了動作,所以便覺得他的人自然了起來。

“我、我還以為……你都已經走了。”

黎衍成的傷口處理得比他這邊快得多了,今天這麽一天驚心動魄,他的確以為大哥已經回去休息了。

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麽心情,如果說經過今天的事他們就忽然之間就兄弟情深了,那自然是不可能。

黎江也的聲音很輕,但是看著黎衍成的眼神卻很專注,他自己想了想,終於勉強琢磨出了一個理由——

或許是因為他還有話沒對黎衍成說呢。

“大哥,今天的事。”

黎江也看向黎衍成的額頭,小聲道:“抱歉,確實是我連累了你,害得你也受傷了。”

黎衍成不由抬頭和黎江也對視了一眼,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擠出了幾個字:“這也不是你的錯,我自己,也有點關係。”

他說得生硬,或許是因為自己也覺得不習慣——他並不習慣把錯誤歸咎於自己。

“還有,”黎江也於是又道:“也要謝謝你,大哥,如果不是你想到辦法打電話,我們就聯絡不上朗哥了。那樣的話……其實你還好,畢竟和朗哥有關係的人真的不是你,但我可能就……”

他聲音微微顫抖了一下,說到底,經曆了那樣的挾持和毒打,是不可能不後怕的。

黎江也想到這臉色有些發白,但仍然勉強地笑了笑,開了個算不上好笑的玩笑:“可能就沒連像現在這樣慘兮兮地躺在病**的機會都沒了。”

黎衍成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也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們在淮庭共同經曆的一切,或許是那種隱隱的恐懼讓他惡向膽邊生,重新激起了憤怒:“他媽的!”

他忽然罵道,罵人的話一打開就有些停不下來:“瘋婆子,你和謝朗親嘴關她什麽事,這麽怕兒子被人搞就幹脆把謝朗關起來啊?關起來收門票讓人參觀好了,放一塊板子寫上“和我兒子親嘴者死”好了——操他媽的瘋婆子,找別人撒什麽氣,神經病。”

黎江也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天啊,他從來沒見過人模人樣的大哥在一個句子裏飆出這麽多髒字。

黎衍成其實自己也很震驚,短短一天,他好像變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他不僅學會了發瘋、拿酒瓶砸人,素質也在飛速降低。

這種瘋狂和他嗑藥時的嗨感有點相似,但不同的是,他沒有那種被抽空的空虛感。

恰恰相反,他不僅亢奮、而且竟然有點快樂。

“怎麽?”黎衍成一邊繼續剝橘子一邊看向睜圓一雙眼睛望著自己的黎江也,幹脆破罐破摔地淩厲發問:“你是不想我罵謝朗和他媽啊?”

或許也是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和黎江也提起謝朗的時候,像是談起了一個和他無關、隻和黎江也有關的人。

他徹底沒有了介懷,也徹底失去了爭搶謝朗的欲望。

“不、不是,大哥。”

黎江也道:“我也、我也覺得謝阿姨有病,真是……哎,他媽的!”

他下意識地接著黎衍成的話,罵得磕磕巴巴的。

其實黎江也平時並不是不會罵人,他又不是那麽乖的人。

第101節

恰恰相反,他大多數時候都比大哥要叛逆得多,但大概因為這會兒太過錯愕,所以才會得有些稚嫩。

黎衍成則抬起眼睛忽地瞥了黎江也一眼——

學人精。

他在心裏哼了一聲,但並不是多麽生氣,黎江也這會兒穿著的病號服領口十分寬大,襯得麵孔小小的。

這讓他想起黎江也小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像是隻剛出殼的笨小鴨,一搖一擺地跟在他屁股後麵,什麽都學他,煩死人了。

“吃嗎?”

黎衍成終於剝完了橘子,他自己吃了一瓣就皺起了眉毛,但偏偏還是去問黎江也。

“謝謝大哥……唔,好酸!”果然,黎江也乖乖地從他手裏拿過了一瓣橘子放進嘴裏,下一秒,一整張臉就酸得皺了起來。

黎江也也不生氣,他慢慢地嚼著橘子,忽然想起自己對謝朗說過的話:“朗哥,我是你的橘子。”

想到那句話的時候,鼻子和眼眶都酸得更厲害了。

他低下頭,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對自己說:“大哥,不可以把朗哥關起來啦。”

……

黎衍成走了之後,病房裏就隻剩下了黎江也自己。

白熾燈的燈泡有點壞了,慘淡的光在頭頂一閃一閃,有種說不上的寂寥。

他一個人躺在**睡不著,可是卻也翻不了身,打著夾板的那條腿仍然時不時感到抽痛,但與那種疼痛比起來,更難熬的是他腦子裏時不時回想起的,謝朗和謝瑤的對話——

“放人不是不行。但是,你得在這當著他倆的麵給我一個保證,保證從此以後你和這兩個人都斷絕關係、再不見麵。你做得到嗎?”

“能做到。”

謝朗說:能做到。

他當然知道那隻是謝朗拿來讓自己和大哥脫身的搪塞之詞,他也知道謝朗現在應該非常忙碌、非常焦灼,不能抽身,他更知道在這種時刻他最應該做的就是相信謝朗。

可他還是……

已經十一點多了。

朗哥應該……真的不會來看他了吧?

黎江也無聲無息地抱緊了被子,他仰起臉讓自己死死地盯著那盞忽閃忽閃的燈,盯得眼睛都酸痛了。

他隻是很想他、也很害怕,一顆心仿佛墜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彷徨不安。

在那樣一分一秒的煎熬之中,所有的聲音都清晰得仿佛在耳邊——

牆上的鍾表指針跳動的聲響,窗外的風聲,走廊偶爾響起的腳步聲。

然後突然之間,黎江也聽到了自己手機響起來的聲音。

他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就伸長了手臂,把手機從床頭櫃抄了過來放在耳邊接聽,剛接通那幾秒的安靜,使他越發地緊張了起來。

“小也。”終於,電話那頭傳來了謝朗低沉的聲音。

黎江也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含糊地嗚咽道:“朗哥……你、你在哪?”

“叭!”

一聲短促的車笛聲響了起來,從電話裏,也從窗外。

在寂夜裏像是一聲突兀的心跳。

“我的車停在醫院街對麵。”謝朗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小也,打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