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梅雨之哀
燭火跳躍,趙衍坐在軟榻上,一本一本的看著奏章,眉頭越來越緊。
這些由翰林閣轉承上來的奏章無一不在說一件事:變革。
把主要權利交給丞相和內閣大學士,讓他們參與事情的裁決,皇上有最高裁決權,卻不用凡事都親曆親為。
現在處理朝事的流程是由翰林閣的學士和丞相閱讀奏折之後,將處理意見附在奏折後麵,呈給趙衍,是否采取這種處理方法則有趙衍批示。
看上去趙衍隻用點個頭,但一個國家的政事豈會少?特別是正逢這個多事之秋,所以就算他一天到晚都在處理,卻怎麽也處理不完。
這些奏折說得都很好聽,說為了給皇上分憂,為了使皇上不再那麽老累,微臣鞠躬盡瘁,定不負皇上的厚望。
趙衍將這些奏折都放到了一邊,告訴高增:“扔了。”
高增恭敬的彎腰道:“是。”,就吩咐幾個小太監進來把奏折拿了出去。
為他解憂。
說得好聽,還不是想從他手裏分出一份權利。不過他也知道,他一個人做的決定不一定是對的,翰林閣的雖然是一群老學究,但他們有他所沒有的閱曆,知他所不知道的學識。
就連6興安,在治國這件事上,都比他強上不知道多少倍。他本就沒有受過正統的皇家教育,在大事上也多聽從老臣的意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已。
所以為了洛朝的未來考慮,他應該是準的,但是他不能。
他心裏總是空了一塊,有一種即將會失去重要東西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即使手中握著權利也無法安心,要是讓他將權利分出去,他將會更加不安。
而且這件事鍾執給他提過,他雖然將鍾執關了起來,但他毫不意外的覺得這是鍾執一手操控的。
他都將他關起來了,他還能做這些事嗎?
是關得不夠徹底嗎?
要怎樣才能將你徹底關起來呢?
要怎樣才能讓你隻屬於我一個人?
要怎樣才能讓你隻為我而存在?
趙衍垂下了眼睫,在暖黃的燭火跳躍著,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過了一會兒,趙衍輕輕笑了一下。
如果我的結局是永無止境的死亡,那麽你會在每次我死亡之後來找我吧。但是我已經不想再死了,我很害怕呢。在銅鶴砸下來的時候我很痛啊,在冰冷的劍刺進我胸膛的時候我很害怕啊,真的很害怕,很不想再經曆……
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啊,永遠在一起啊。
趙衍抬頭,看著高增,眼裏帶著堅定而殘忍的光,他的聲音卻很平靜,和剛才吩咐高增將奏折扔出去的語氣沒什麽兩樣。
“高增,幫我準備點東西,找幾個人。”
難得的沒下雨,鍾執坐在窗邊,夜已深沉,窗內的燭火照出了窗外一小片木槿,經過大雨的木槿開得更加鮮豔,鍾執卻無心欣賞。
他被趙衍關了起來,腳上甚至上了鎖鏈,這讓他不能離開這間屋子,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外麵的世界了,唯一向他開放的外麵的世界就是這扇窗戶。
人一閑下來,就免不了胡思亂想。
鍾執並沒有亂想些什麽,他隻是在想趙衍,以及他想要做的,和已經做的事,經過幾天的推敲,他驀然發現,自己做錯了。
他想著給趙衍一個太平盛世,在製度上著手,將未來的管理製度帶進現在的社會。他了解過國情,洛朝現在手工業開始發展起來,資本主義開始萌芽,如果這時開始改革,就可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鞏固洛朝的河山。
他為他的設想激動不已,他認為他能帶給曆史一大進步,所以他傾盡所有能利用的去做。
他口口聲聲說著趙衍不想就不會勉強,卻一心想著說服趙衍,甚至不顧趙衍的想法讓人著手改革。
他被自己所設想的,以一人之力改變整個時代的想法衝昏了頭腦,一意孤行。
怪不得趙衍會將他鎖起來。
皇權,隻要握在手中誰都不想放棄吧。
鍾執抬頭看著遠處飄搖的宮燈,夜裏雖然沒雨卻有風,那一盞燈掛在風中,將滅未滅。
“你在看什麽?”
身後突然有聲音傳來,是趙衍的聲音,鍾執回神,回頭看著趙衍,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告訴我?”趙衍看著鍾執,目光帶著意味不明的委屈,“你是在生氣嗎?氣我把你關起來。”
鍾執又搖了搖頭,他起身向著床走過去,腳環和鎖鏈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卻毫不在意的邊走邊溫聲道:“皇上,很晚了,睡覺吧。”
趙衍卻沒有動,他聲音輕柔,帶著希翼的對著鍾執問:“你會來找我的對不對?不管我是怎麽死去的,你都會又找到我的對不對?”
鍾執聞言一震,回頭震驚至極的看著他,啞聲道:“你記得?”
趙衍點了點頭:“我記得。”
他露出了個溫和羞澀的笑,那笑在他豔麗的臉龐上煞是好看,但鍾執看在眼裏,卻由心底裏升起一股涼意。
趙衍從未這樣笑過。
這不是趙衍該有的樣子。
“你會來找我嗎?”趙衍又問了一次,那聲音幾乎有點他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天真。
鍾執轉身,走過去幾步,緩緩抬手撫上趙衍的臉頰,他聲音越加發啞,像是有什麽堵在喉嚨裏:“我會的,無論多少次,我都會的。”
“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會來找我嗎?”
鍾執看著趙衍的臉龐,堅定而緩慢的點了點頭:“我會的,皇上,不管多少次,我都會找到你。”
“那就好。”
趙衍的表情一瞬間變了,那笑意有些殘忍,卻愈加的豔麗。
“鍾執,我死了這麽多次,每次都非常害怕,都是因為你吧……但是我喜歡你,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我想不到辦法了……記得來找我,一定要來找我。”
隨著趙衍的話,鍾執的視野越來越模糊,跌倒在地上時,他竟然有些自嘲的想到一句話: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他害死了趙衍這麽多次,這一次終於到他頭上了。
視線裏的光影漸漸消失,最後留在鍾執視野裏的,是一雙明黃的鞋,那雙鞋的主人是趙衍。
夜色淒迷,趙衍跪下來,雙手抱著軟倒的鍾執,愣愣出神,直到高增帶人來準備接下來的事,他才回過神來。
高增低聲在他耳邊說到:“皇上,休息吧,鍾公子的事我會處理好。”
趙衍突然低頭極溫柔極溫柔的看了一眼鍾執,柔聲道:“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然後他站了起來,起來時,他向著窗外望了一眼,夜色中有一盞暖黃的宮燈被風吹起來,脫落了它原本懸掛的地方,不知落到了何處。
鍾執一直以為他醒過來會看見原初,還有開滿荷花的池塘,出乎他意料的,他是被一陣人聲吵醒的。
一個尖利的聲音在說著什麽,有人應和有人解釋,他聽不怎麽清楚,隻覺得非常吵。
在這樣嘈雜的聲音中,鍾執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這種不適感逼迫著他睜開了眼睛。
在他睜開眼睛的刹那,那些吵鬧的聲音一瞬間消失了,隨後他視野裏出現了一張鬆弛垂老的臉。
那是一直跟在趙衍身邊恭敬忠心的老太監高增。
“怎麽回事?”鍾執醒來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聲音微弱的問了一句。
趙衍的表情立刻變得有些悲哀,隻聽他努力放柔了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溫和的對鍾執說到:“鍾公子,老奴看不下去了,你走吧。”
剛剛醒來的鍾執頭像是要裂開一般的疼,聽到這一句話,他奇怪的問了一句:“走?”
“是。”高增欠身道,“皇上想殺你,但公子的所作所為老奴都看在眼裏,還請公子離開吧。”
“他要殺我——”鍾執一愣,隨即立刻看向高增,“為什麽?”
“其實老奴也記得。”高增歎了口氣,“自從公子出現,皇上……皇上一直受到傷害,他恐怕以為這都是公子帶來的,公子其實是……想他死。”
“怎麽會?!”鍾執愕然看著高增片刻,突然明白過來,如果趙衍真的這麽想、真的這麽想也不無道理。
“我要去找皇上!”明白這層,鍾執立刻從他所躺的床板上彈了起來,幾步向著門口走去。
“公子不可!”高增急急上去阻攔,鍾執隨手一揮,高增年邁的身體就被他手上的氣勁掀了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鍾執回頭有些歉意的看著他,道了句抱歉,轉身便走。
高增跌坐在地上,心急大喊:“來人!給我攔住他!”
這裏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鍾執出門就看到幾從花木,兩扇緊閉的大門,隻是他還未走近,隨著高增的喊聲,立刻就有侍衛從各個地方冒了出來。
看他們的裝扮還是皇宮的侍衛的樣子,他暗一思忖,心想自己八成還在宮裏。
那麽就好辦了,他回憶著上一局所學到的東西,吐氣站定,眼神銳利地看向來人。
由將軍府送來的侍衛自然不是泛泛之輩,絲毫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隻是越加謹慎的慢慢靠近,隱隱有合圍之勢。
鍾執知道不能讓他們合圍成功,否則更加難以脫身,所以離開看準一個方向,一掌揮了過去,瞬間便與侍衛纏鬥起來。
鍾執隻傷人並不殺人,雖然他有一身武力,但畢竟難以以寡敵眾,待到脫身時身上也受了幾句輕傷。
他完全不理會身上的傷和身後高增的勸導聲,選中一個方向,發足狂奔。
鍾執心中亂極,皇宮建得四四方方,他又不熟悉宮中地形,一路上難免碰到守衛,守衛並不認識他,自然將他當成了刺客。鍾執根本不管守衛,來一人他傷一人,來兩人他傷兩人,他心裏隻想著:一定要見到趙衍,一定要解釋清楚,一定要說清楚,自己不是來害他的,自己是來救他的……他是來救他的……
連破幾隊侍衛之後,鍾執終於找對方向,來到了承極殿——皇上上朝的地方。
此時的他已經是遍身傷痕,連站立都不怎麽穩當,然而他還是拖著殘破的身體一步步走了進去。
守門的侍衛看到他立刻上前製止,鍾執抬手一揮,強勁的氣勁硬是將幾人揮到了角落裏。
正在議論朝事的文武百官轉身看著他,個個的表情都是驚駭之極,隻有陳慎和6興安便無表情。
稍後有侍衛衝進來想要製止鍾執,趙衍冷冷道:“住手。”
本來有所反應的百官被他這身住手威懾住,頓時住口,大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趙衍坐在龍椅之上,用比語氣柔和不了多少的眼神看著鍾執,看著他在百官麵前一步一步走進,身後拖出了長長的血跡。
鍾執一步一步走上階梯,最後在趙衍身前停了下來,向他伸出了沾滿灰塵與血跡的手,似乎想用那手去觸碰趙衍的麵頰。
“皇上……”
他最終也沒用手碰到趙衍的臉,隻是說出了兩個字,他就想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氣,在趙衍麵前跪倒了下來。
趙衍始終看著他,在他倒下的時候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哥——”
一聲淒厲的嚎叫突然響徹大廳,一個宮女從角落裏衝了出來,誰也沒有看見她怎麽出來的,自然也沒人阻止。
那是本該在慶朝皇宮的鍾靈。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回來的,但她就是出現在了這裏。
鍾靈懷裏抱著鍾執的屍體,抬手撫上鍾執逐漸失去溫度的臉頰,聲音冰冷:“趙衍,我現在雖然很想殺了你,但是我卻更想看見你的結局。”
她看了一眼鍾執,低低笑了笑:“你居然不相信。”她驀然抬頭看著趙衍,眼裏滿是諷刺,“他說他愛你,你卻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