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初夏的傍晚,晚霞鋪滿了天空,映得大半個院子都是紅的,微微泛點金光,白日的那點子暑熱早就消退了,涼風習習,分外愜意。

桂圓嚷嚷著要來南杉院子裏燒烤,結果幹活的全是海棠:串串兒,調料,刷油,烤肉……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南杉拿手帕幫她擦額角上細小的汗珠,桂圓站另一邊,時不時叉塊沙瓤西瓜塞到她嘴裏,倆人一遞一搭地恭維她。

南杉說:海棠海棠,我要娶為妻。

桂圓也難得地誇讚她:別說,你在這方麵還真有天分,幹得又快又好!

海棠並不上當,揮揮手說:行了行了,都一邊歇著去吧!我能有啥天分?做生意不如桂圓頭腦靈活,讀書不如南杉聰明,也就是個黃臉婆的命。

南杉說:什麽黃臉婆?那是賢惠溫柔,大方得體,哪個成功男人背後沒個這樣的好女人?

這話海棠愛聽,抿著嘴笑。

桂圓說:哎,肥腸館的老魏追得這麽緊,你怎麽想的?

海棠臉一紅:別胡說,也不看看咱們都啥年紀了,朋友們的孩子都打醬油了,咱還在這兒說什麽追不追的,讓人聽到了笑話!

南杉不同意:就算五十了也有權利追求愛情,幹嘛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他們是給你米吃了還是給你錢花了?

海棠歎氣:老魏倒是個忠厚的,做生意也活泛,又有一身好廚藝,嫁給他後半生肯定能有個靠,隻是……

“隻是什麽?”南杉追問

“隻是他身邊有個五歲的兒子,這個年紀已經懂事了,隻怕捂不熱!”

桂圓搶著說,她倒是知道的多。

海棠低下頭不說話了,南杉也覺得有些棘手,一嫁過去就做人家的後媽,難怪她有顧慮。

其實海棠沒好意思說:之前和她相親的小袁又返回來找她了,弄得她心煩意亂。

桂圓又說:海棠從家裏搬出來了,你知道嗎?

這倒是個新鮮事兒,林南杉看海棠。

海棠慢吞吞地翻著手上的雞翅,說:那個家真住不得了。

起先她每個月給後媽交固定的生活費,隻多不少。可等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時,等她的永遠都是殘羹冷飯。

這且不說,後媽找她要錢的由頭越來越多,幾個月算下來,比她天天下館子吃開銷還大。如有一次兩次沒痛快給錢,後媽的臉立刻拉得老長。

有次海棠爸撞見了,忍不住和她吵,不想她更厲害,叉著腰一蹦幾尺高:你去打聽打聽現在油什麽價,米又什麽價,我養她養到三十多了,要點菜錢怎麽了?

海棠爸嘴巴笨,抓起一把扇子就扔了過去,她立刻殺豬般地嚎叫起來:殺人了,要殺人了!

家裏立刻亂成一團麻。

雖然南杉桂圓都不是外人,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家醜海棠實在難以啟齒,隻能這麽含糊著。

好在自她搬出來後,耳根子確實清淨了不少。不過這幾天後媽又打電話要她回去,說有要事商量,不知要鬧什麽幺蛾子。

海棠是真怕了,一直往後推,不肯回去!

空氣裏安靜了一會兒。

突然,站在柵欄邊的桂圓叫了起來:快看快看,你鄰居帶了個女人回來了!

林南杉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一輛黑色的路虎停在周刑院子的門口,有個女人正從上麵往下跳:俏麗的短發,身材纖細,船型平底鞋,穿了件寬寬鬆鬆的棉麻裙子。

雖離得遠,也能感覺氣質不凡,遠非琳琳圓圓之流。

周刑打開後備箱,從裏麵取下來兩個大大的行李箱。

那女子親親熱熱地挽著他的胳膊,倆人有說有笑地進去了。

林南杉已經有段時間沒見過周刑了,他看上去還是以前那副模樣,神情肅穆,帶著點冷漠,但在這個女人麵前卻像被春風化作了繞指柔。

有抹夕陽剛好照到南杉的眼睛裏,她眯了眯,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

一回頭卻發現其他兩個女人正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著她。

海棠說:怪不得很久沒見他出現過了,唉,好草都讓牛給啃了。

她護短得厲害,硬生生把一嬌俏女子打入了老牛的行列。

桂圓若有所思;帶這麽多行李啊,看來是要住在一起了……

又嗔怪林南杉:我早就讓你加把勁,抓住他,這下好了,便宜別人了吧!

林南杉默默地翻著燒烤架上的羊肉串,說:熟了,誰先吃?

桂圓和海棠對視了一眼,不再往下說了。

周憲愜意地躺在沙發上翹著腳,看周刑忙東忙西地幫她安置東西,感覺心情美美噠——這個弟弟沒白疼。

她說:哎,別忙了,過來聊一聊,我咋看你又瘦了啊?

周刑倒了杯水給她端過去,摸摸臉說:“還行吧,不是說有錢難買老來瘦嗎?”

周憲丟了一個靠枕過去,說:又和我貧嘴!你老了我咋辦?還沒娶妻生子就敢說老啊?

周刑無奈地笑笑,每次話題繞來繞去,最後總能繞到這個地方。

周憲坐起來,壓低聲音:我可是聽說你最近身邊有個女人啊?

“誰說的?”周刑一激靈,立刻警覺起來。

周憲看他表情不對,狐疑起來,繼續詐他:不是又帶人家購物又帶人家吃飯的嗎……

周刑一下子跳起來:李婷宜這個大嘴巴!

這麽說還真有這麽一檔子事,周憲眯起來眼睛,狡猾地笑了:坦白從寬!

周刑往後一靠,後腦勺枕在交叉的手上:人家瞧不上我!

他在自己姐姐麵前向來坦誠。

周憲一愣,有點意外。

“那她肯定眼瞎!”她憤憤不平地說,護犢子護得厲害。

周刑笑笑,說: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

“就是,大丈夫何患無妻?”周憲握著拳頭給他鼓勁。

雖然這麽說,但知弟莫如姐,周刑臉上一閃而過的悵惘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看來這次他真上了心,得找機會看看是哪家的姑娘。

周憲暗暗下決心。

周刑換了話題:姐夫什麽時候回來?

周憲:他得晚兩天,都買好票了,工作上有事又絆住了。我可不想改簽,好容易把倆小崽子安排好了,逮著機會還不盡情happy一下!

她調皮地向他眨眨眼睛。

周刑看她得意洋洋的樣子,無聲地笑了看來她這些年過得不錯,都四十的人了,依舊眼神清澈,活潑靈動,還像孩子一樣。

其實當年爸媽頗看不上趙騰遠,說他是不學無術的二世祖。虧得姐姐慧眼金睛,力排眾議,才有了今天。

周刑有時候想:爸媽那會兒能鬆口可能是因為自己還算爭氣,他們就放棄了姐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沒想到卻被搞砸了,一塌糊塗。

所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也難怪後麵他們反應那麽大!

一時之間,前塵往事又亂糟糟地浮上了他的心頭。

林南杉這兩天時不時總能看到周刑和那個女人在她眼前晃。

有一次她去丟垃圾,剛跨出一隻腳就看到他倆迎麵走來,嚇得她“哧溜”一聲又縮回去了。

林南杉覺得周刑應該看到自己了,可他卻像沒有看到一樣,目不斜視地從她院門口走過去了。

倆人說說笑笑,越走越遠,林南杉忍不住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周刑個子很高,肩膀寬寬的,那個女人身材修長,剛剛到他耳朵那個位置——據說那是最佳情侶身高。

林南杉心裏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酸的!

她鄙視自己:不是自己要橋歸橋路歸路的嗎?有什麽可酸的?

還有一次她繞著小區的體育場晨跑,迎麵又碰到那個女人,她朝自己揮揮手,熱情洋溢地說:早!

明眸皓齒,笑容甜美。

林南杉僵了一下,很快也回了一句:早!

倆人擦肩而過,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一看就知道家境優渥,無憂無慮,臉上看不出任何歲月的痕跡。

周刑倒是有眼光,她悻悻地想。

最近不知道為什麽,好幾次聚會海棠都沒來。

桂圓開玩笑,說:上次我說要看賬本,她不會因為這個不敢來了吧?

林南杉趕緊阻止她:這玩笑不能亂開,海棠很敏感的。

自己也疑惑:難道是店裏太忙?

“再忙能忙到哪裏去?我看八成去談戀愛了!”桂圓神秘兮兮地說。

林南杉覺得有道理:就是不知道花落誰家,老魏家還是小袁家?

桂圓一揮手:下次一定把她揪來好好審審!

海棠終於被她磨來了,一進門她倆就大吃一驚。她整個人氣色很差,原先好容易養得圓潤點的雙頰也癟了下去,掛著倆黑眼圈,像霜打的茄子一樣。

南杉問:這是怎麽了?生病了?

海棠勉強笑笑:沒有,最近有點忙。

桂圓遞給南杉一個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問了。

海棠心事很重,有些魂不守舍,答非所問,硬撐了一刻鍾就坐不住了。

她從包裏掏出賬本遞給南杉,說:你看看店裏的賬吧!

南杉說:上次桂圓開玩笑那麽一說,你還真當回事了。

海棠神色認真:早該給你看了,這都一年多一個月了,雖然賺得不多,但也夠咱倆糊口了。你看看,要是沒問題,我就把你那一半轉給你。

南杉還在遲疑,桂圓一伸手把賬本接了過來:看唄,親兄弟明算賬,這才是長久的相處之道。

海棠也跟著點頭,然後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今兒還有點要緊事兒。

一番話說得半含半露,和她平時的爽利明快截然不同。

她說走就走,來去如風。

林南杉心不在焉地翻著賬本,對桂圓說:你說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啊?

“左右不過是她家那些破事,她自尊心強,咱就裝不知道吧!”

桂圓把賬本拿過來,嘩啦啦地翻著,這方麵她是專家。

突然,她停住,又翻回去反複看,慢慢地臉變了顏色。

林南杉問:怎麽了?

桂圓把賬本往桌上一扔,憤憤道:海棠做假賬!

她在房間裏團團轉,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說:我就知道不該信她,白眼狼!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林南杉不信,把賬本拿了過來,翻了幾頁,然後不說話了。

海棠膽子太大了,假賬做得漏洞百出,但凡有點腦子的都能看出來。

林南杉腦子嗡嗡直響,又覺得不可能,忍不住又翻看了一遍,還是一樣。

她喃喃道:數額也不大,三萬塊錢而已,她有急用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

桂圓冷笑:借你的不要還啊?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呀,就是太傻,就是那南郭先生,不,是被蛇反咬一口的農夫!

她把初中語文書上的那些典故全抖了出來。

南杉還是不敢相信,她說:肯定有什麽蹊蹺,你先不要做聲,過了這陣兒她說不定會來給我解釋……

桂圓哼了一聲: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吧,你是裝沒事,可人家會真當沒事,這次三萬,下次五萬,十萬,早晚把你的店搬空。

林南杉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說:我本來就打算慢慢把這個店轉給她的。

桂圓:你是一片好心,可惜明月照溝渠!

還在掉書袋。

林南杉有點煩躁:好了,好了,這個事就此打住吧!說到底,也就三萬塊錢

桂圓睜大雙眼:這是錢多錢少的事嗎?這事兒捂下了,以後怎麽處?你看到她心裏不膈應?還能像以前那樣待她?

林南杉想一想,確實不能,不由地長歎了一口氣。

她說:你說她要這筆錢幹嘛用啊?

桂圓沉吟了一會兒:不怕別的,就怕渣男蔣峰看她立住腳了,又回來找她。她向來心軟,隻怕聽他幾句好聽話就又給他錢花!

林南杉覺得匪夷所思:他還有臉再回來?

桂圓搖頭:南杉啊,你還是見得少,低估了渣男不要臉的程度。實話告訴你,三年前他還背著海棠找過我,求我和他複合呢!哼,我心裏明鏡似的,不就是看我手上有點錢?

林南杉簡直要暈倒,這天下還真有這麽不要臉的人!

她問:那你怎麽做的,被他騙了嗎?

桂圓一甩頭發,臉上浮現出得意之色:我當時裝傻,敷衍著他,想辦法吊著他的胃口,耍他耍得差不多了,就翻臉狠狠羞辱了他一番,他後來再見到我都躲著走!

林南杉給她豎起大拇指,轉而又浮出憂色:但願海棠有你的一半本事。

又低歎:好好一初戀,留個美好的回憶不行嗎?非要糟踐得一點渣都不剩。

桂圓也有些傷感:是啊,讀書那會兒我那麽喜歡他,覺得他身上有光,大氣都不敢出,再遇到後才發現他不過如此,那光原來在我眼睛裏,我不愛他的時候就消失了。

林南杉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穩,她卻突然醒轉過來:我現在就得給海棠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