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刑終於拿到了檢驗報告。

雖然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報告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可能性”的字眼還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一陣眩暈,隨後釋然,該來的總會來。

看到結果後孫小櫻突然沉默,他倆誰都不說話,都拘謹起來了。

多麽突兀,他們由陌生人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第一反應也隻能是手足無措了。

守在外麵的安蔓蔓迎了上來,看看他們的臉色,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到底還有點不確定,她試探著問:什麽結果?

周刑咳嗽一下,說:換個地方說話。

他帶她們去了一家清雅的茶室,青石板路,水墨風燈,流水景觀,處處透著雅致的中國風。

他們三個麵對麵坐在包廂裏,中間隔著一張條案。他們看著熟悉而陌生的對方,一時竟相對無語。

終於,周刑開口了:現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小櫻就是我的孩子。雖然我沒有做爸爸的經驗,但我會努力的,小櫻,請你相信我。

他說話有一句是一句,看向小櫻的眼神溫柔而慈愛。

孫小櫻眼眶一熱,差點掉下眼淚來。

自從知道結果後,她的不羈和瀟灑全都收了起來,反而一句話都沒有。

她心裏亂糟糟的,畢竟是個孩子,遠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豁達和成熟。

安蔓蔓看著眼前兩張相似的麵孔,心潮起伏,頓覺之前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都是光,是為了把她們引導到現在。

她說:太好了,兜兜轉轉,咱們一家三口終於團聚了。

周刑覺得刺耳,眉毛一挑,說:孩子麵前咱們把話說清楚,你永遠是小櫻的母親,我是她的父親,但咱們不可能是一家人了!

安蔓蔓張嘴結舌看著他,她萬沒想到他說話這麽斬釘截鐵,棱角分明,一點情麵都不留。

周刑衝她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我說話比較直!小櫻,希望你沒被嚇到,時間長了你就知道,我並不是個無情的人。

孫小櫻輕輕唔了一聲,她比她媽更清楚,就算證明了她是親生的,他倆也沒有在一起的可能性。

她這個爸簡直愛慘了他女朋友。

自從那天在診所遇到她之後,他回來的路上眼睛都直了,話也不會說了,心神恍惚,三魂七魄都不在原位了。

也就她那可憐又可歎的媽媽,還一廂情願地做著大團圓的美夢。

周刑說:我想過了,孫如海家的房子你們別爭了,本來就和你們也沒什麽關係。我們周家的骨肉還不至於淪落到寄人籬下的地步。這樣,我在小櫻學校附近給你們買一套,寫你們母女的名字!

這麽大手筆?孫小櫻驚呆了,她小聲地提醒他:那可是北京三環!

周刑笑了,唇邊的懶散笑意帶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溫暖。他說:傻孩子,這些事交給大人去操心。小孩子每天隻要開開心心就好!但有一條,書還是要好好讀的,能不能答應我?

他眸子黑沉,帶著莫名的威嚴和壓迫感。

孫小櫻被他盯著,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周刑說:很好!以後你的生活開銷全部由我承擔,但凡別的孩子有的,你都會有,這點我還是可以保證的。

安蔓蔓幽幽地說:你別慣壞她了。咳,其實這個年紀孩子最需要的是親人的陪伴,是幸福的家庭氛圍。

她看著他,眼神意味深長。

周刑眼皮快速地跳了一下,他說:你說到點子上了,這個我真還給不了小櫻。當然,如果她願意,我歡迎她隨時過來和我一起生活,但北京的教育環境比較好……其實現在交通很便利,兩個小時的飛機而已,有時間我會常去看她的。

安蔓蔓不說話。

周刑想一想:這樣,你也經常不在北京,我給小櫻請個阿姨吧!

安蔓蔓越聽心裏越沒底,他出手慷慨大方,計劃周到詳盡,卻唯獨沒有她。

周刑交待完畢,掏出一張卡放在桌上,說:小櫻,我接下來會比較忙,可能陪不了你。你和你媽媽到處轉轉,買點好吃的漂亮的衣服包包什麽的,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

孫小櫻一愣,周刑起身就要走。

安蔓蔓不甘心地叫了他一聲,他身形一頓,說:不好意思,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再聯係吧!

他說走就走,大步流星,十萬火急的架勢。

安蔓蔓滿心苦澀,她知道他是去找林南杉。

周刑一出門就拿出手機給林南杉打電話,不知怎地,電話一直打不通。

他莫名焦躁起來,幹脆開車直奔公司。

公司的人正忙作一團,看到周刑後麵露驚訝,紛紛和他打招呼,一路走來,“小周總”“小周總”此起彼落。

他胡亂點點頭,徑直來到林南杉辦公室,卻撲了個空。裏麵空****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王助理看到他來了,眼睛一亮,抱著一遝文件急急衝了過來。他說:小周總,這幾份文件都十萬火急,立等你簽字。

周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太猛,王助理猝不及防,懷裏的文件立刻掉了一地。

周刑卻視若無睹,他直直盯住他,問:林總呢?

王助理從未見過周刑這般模樣,臉冷峻如刀刻斧斫,泛著血絲的雙眼裏透出一種可怕的神氣。

他怯怯地說:林總這兩天也沒來!

周刑的心髒劇烈地一縮,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襲上心頭。

他不敢細想,摔開助理的手,急急往外衝。

他像一陣龍卷風,來得快去得也快,隻剩下王助理嘴巴微張,見了鬼一樣。

周刑的車像子彈一樣衝進了小區,追在後麵的保安氣呼呼地拿起對講機求援,卻突然瞥到了車牌號。

他趕緊對著對講機說:沒事沒事,誤會!

周刑跳下車就去拍林南杉家的院門,一顆心咚咚亂跳。

遲遲沒人回應,打她的電話,依然無人接聽。

周刑拿出鑰匙開門,不知怎地,手有些抖,試了好幾次鑰匙才插進鎖眼。

院子裏似乎一切如舊,又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初冬已至,萬物凋零。一院子的花花草草都已由綠轉黃,有的葉子已經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光禿禿的,格外蕭索。青石板的地麵上覆蓋著一層或枯黃或焦黑的落葉,踩上去嘎吱作響。

周刑不知怎地,突然遍體生寒。

他硬著頭皮往裏麵走,一步一步,就像走向一場無法避免的噩夢。

他打開房門,屋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所有的家具都蓋著一層白布,分明已經人去樓空。

周刑的胸口忽然傳來一陣強烈的刺痛,像被尖刀捅了一下,刺痛感以令他措手不及的速度蔓延開,強烈得就要將他淹沒:林南杉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精神恍惚,感覺自己像走夜路遇到鬼的書生,一覺睡醒後發現昨夜大紅燈籠高掛的深宅大院不過一抔黃土,而那些紅袖添香,刻骨纏綿亦不過是一場綺夢。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神色慢慢變得緊繃狠戾。

終於,他驟然返身,一路開車狂飆到裴少波的醫院。

湊巧安蔓蔓在,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刻笑意盈盈地迎了上來,說: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一靠近卻發現事情不對,他臉色鐵青,渾身散發著冷冽和肅殺,就像一把剛出鞘的劍,寒氣逼人。

周刑問:裴少波住哪裏?

安蔓蔓被他氣場所攝,下意識指了個方向,立刻又回過神:他……他已經……

周刑像沒有聽到一樣,理都沒理她,筆直地往裴少波病房走去。

安蔓蔓看到VIP病房的護士攔住他,倆人似乎在爭辯。

不一會兒周刑就不耐煩了,一把推開了護士,強行闖了進去。

安蔓蔓趕忙跑過去,還沒靠近就聽到一陣乒裏乓啷的巨響——周刑在裴少波的病房裏砸東西。

他好像要把病房拆了一樣,打砸的聲音震天動地,讓人心驚肉跳,很快有人叫了保安。

安蔓蔓試著把病房的門推開一個縫,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把椅子撲麵而來,接著是周刑的怒吼:滾!都給我滾!

聲音嘶啞而憤怒,像一頭受傷的狼。

他足足在裏麵砸了一刻鍾,趕來的保安在門口拿著喇叭警告他,他亦置之不理,魔怔了一樣。

保安隊長皺起眉頭,正要示意同伴硬闖進去,門突然開了。

周刑安靜地站在門口,頭發淩亂,額頭有汗,臉上有種極度疲倦後的平靜。

他說: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今天的損失我三倍賠償。

有錢了不起啊?

保安隊長眉毛一豎,剛要嗆聲,他又說:這是我的名片,讓張副院長聯係我助理,談談給醫院捐贈器材的那個公益項目。

保安隊立刻閉嘴,這不是他惹得起的人。

周刑很有禮貌地向大家點頭:那麽,各位,再會了!

大家瞠目結舌,房間裏的那個惡魔一瞬間變回了紳士。

周刑在眾目睽睽之下,施施然離開了

他的嘴角甚至還噙著笑,眼神卻是空洞的,已經沒有了焦點。

他穿過人群,從每一個人身邊經過,包括安蔓蔓,視線並沒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

安蔓蔓神色大變,恐慌,驚訝,深思的神色,最後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

她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也知道他正在崩潰中,但是不怕,每個孩子出生時母親都會經曆煉獄般的陣痛——那是新生的代價。

周刑冷靜下來後立刻打電話給林南杉的大姑。

大姑言辭閃爍:哎呀,小周,別說我了,就連她爸媽也是她走後才得到的信兒。她媽血壓一下子就上來了,現在還在**躺著呢。

周刑不說話,電話裏一片難堪的寂靜。

大姑艱難地往下說:小周,這次是阿姨的錯,阿姨不夠了解情況,不該介紹你倆認識。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你別上火,下次阿姨一定……

話還沒說話,電話突然掛了,隻聽到嘟嘟嘟的忙音。

大姑老臉通紅,嘟囔嘟囔地說:這叫什麽事啊……

周刑沉默了一會兒,從手機通訊錄裏翻出了桂圓的電話。

電話響了一聲桂圓就接了,她說:找個地方見一麵吧!

言辭爽利,似乎一直在等他的電話。

一間幽靜的咖啡館裏,桂圓遞給周刑一個白色信封。

她說:南杉說如果你能找到我,那就還算有心了,到時不妨把這個交給你。如果你一直沒消息就把它燒了,我已經等了你三天。

周刑並不接,而是死死盯著她,他問:她去哪裏了?

聲音近乎幹涸。

桂圓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麵色灰敗,手指微顫,不僅生出了惻隱之心: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她直接了當地回答:她走了,和裴少波一起。她讓你不要找她,找到了她也不會回來!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金石之聲,像一柄劍直接插進他的胸口。

的確是林南杉的口氣。

人人都說林總好涵養,做事不緩不急,說話柔聲細氣,隻有親切的人才知道她有多剛烈。

周刑的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他追尋了一天,渴望而又恐懼的答案終於來了。

他把臉埋在手裏,腦子裏一片空白。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桂圓已經走了,桌上靜靜地躺著一個潔白的信封。

周刑深深呼吸了幾次,從裏麵抽出一張紙:咱們緣分已盡,願各得其所,各自安好。周刑,別找我,相望於江湖吧!

還是那一筆娟秀的簪花小楷,上好的徽州宣紙,上麵卻寫著最決絕的話。

周刑眼前一黑,痛苦地閉上眼睛,整件事像暴風驟雨一般,來得太猛烈了,他幾乎喘不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