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二老對他們這個任性的決定大吃一驚,裴媽媽對南杉說:你想好了嗎?他可能進了手術室就出不來了。

南杉目光溫柔而堅定,她說:想好了!

裴媽媽不知道說什麽好,目光閃爍了一下:如果他真的真的……

“那也不要緊,至少我們都沒遺憾。”

林南杉並沒有讓她把話說完,不吉利。

書房裏,裴爸爸嚴肅地看著裴少波:王媽說南杉懷孕了,你知道這件事情嗎?

“知道!”裴少波的回答簡潔有力。

“那你還執意和她結婚?算算日子,隻怕這孩子是別人的!”

裴爸爸壓低聲音,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這個兒子,他一定是瘋了。

裴少波直視他,目光決然:不,那是我的孩子!請你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而且……

他頓了一下:我隻是通知你們一聲,並不是要征求你們的意見。

裴爸爸瞬間噎住了,裴少波一向和他們不夠親近,但對他向來尊重,從未說過這種強硬的話。

生病的人最大,總是有任性的權利。

第二天,裴少波和林南杉結婚了。

婚禮隆重而簡單,在附近的一家教堂舉辦的。

時間倉促,林南杉沒有穿婚紗,隻是戴了一頂美麗的頭紗。她的臉藏在白紗的後麵,楚楚動人,夢一樣。

觀禮人隻有裴家父母,常伯和王媽。

這是一場倉促而古怪的婚禮,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給予了最真摯的祝福。

婚禮後的第三天,裴少波進了手術室。

被推進手術室前的那一刻,裴少波突然抓住了林南杉的手。

林南杉會意,附耳低低地說:你放心去吧,我就在外麵等你,別怕!

裴少波蒼白地微笑:我不怕,我好了還要和你再生三個孩子,這樣家裏才夠熱鬧!

林南杉眼含熱淚:好的,我等你!

裴少波鬆手,護士推他進去,他卻又突然叫林南杉。

麻醉藥開始起作用,他已經非常虛弱了.

林南杉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他非常吃力地說:如果我沒出來,如果,你就再給周刑那小子一次機會,好嗎?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等她點頭。

林南杉眼中含著的淚一下子滾了下來。

裴少波在手術室裏待了整整十二個小時,還是沒能活著走出來。

裴少波生前立了遺囑。林南杉和裴家父母表情木然,在房間裏靜靜地坐著,等律師宣讀。

裴少波把美國這棟房子留給了林南杉,還有若幹股份和基金。

林南杉不太懂這些 ,但裴家父母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想必涉及到的金額不少。

她站起來,說:我不要這些!

裴家父母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律師看了她一眼,目光不明。

他清清喉嚨,接著往下讀:遺囑最後一句:如果有人拒絕或者以各種形式反對我的意願,就是存心讓我泉下不寧。

這話太毒了,裴家父母立刻垂頭不語。

林南杉還在堅持:我們剛結婚三天,我對這些沒有興趣,還是留給叔叔阿姨吧!

律師合上文件:這是你們自己的事,當事人的意願我已經傳達得非常清楚了。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

裴父終於開口:我們尊重少波的決定。

林南杉張張嘴,剛要說什麽,裴爸爸製止了她:不用多說,這個事就這麽定了!

他們在辦公樓門口分別,裴媽媽一轉身就滿臉幽怨,她說:我們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失敗的父母,在兒子心裏竟然不如一個外人。

裴爸爸歎氣:她不是外人,她是少波這輩子最愛的人,也是個仁義的姑娘,咱們認了吧!

裴媽媽憤憤:可她肚子裏的孩子……總不能讓少波吃這個啞巴虧吧!

裴爸爸噓了一聲,說:少波早就知道了,他讓我們永遠不要再提,咱們就裝不知道吧!說實話,咱們虧欠孩子太多了,他就這麽點惦念……

裴媽媽掩麵而涕:我可憐的孩子,還那麽年輕!

裴爸爸摟著她的肩膀,不知不覺也涕淚俱下。

自裴少波去世到現在他整個人都是木的,隻是機械地連軸轉,選墓地,辦喪事,處理各種著身後事。

等一切終於塵埃落定,心才知道痛,撕心裂肺的痛。

他們相擁而去,步履蹣跚,雖然依舊衣著考究,頭發一絲不亂,但一貫挺直的背微微駝了,像被什麽無形的壓力壓著,變成了真正的老人。

林南杉目送他們遠去,一個人在寒風中杵立了很久。

少波走了,兩位老人對她的態度驟變,客氣而疏離,宣讀完遺囑後更甚,連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

林南杉理解,她本就是個尷尬的存在。

她心裏清楚他們這一走怕是再也不會回這個傷心地了。

她並不喜歡他們,但他們是少波的父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和她一樣在意少波,會為他心碎流淚的人。

就這麽一點就足以讓她留戀,讓她遲遲不願意放手。

那是個晴冷的冬日,天空瓦藍,嗬氣成霜。街道上人流川息,夾著文件袋匆匆趕地鐵的路人,邊走邊拍照的遊客,吵架慪氣的夫妻,咯咯笑著踩滑板的孩子……

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少了一個裴少波而有絲毫的改變。

太陽照常升起,一切照常輪回運轉,林南杉內心一陣蒼涼,覺得殘忍。

一輛黑色的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她麵前,常伯推門下來了,對林南杉畢恭畢敬地說:太太,請上車!

是的,裴少波不僅給她留下了房子和金錢,還留下了常伯和王媽。

他說過的,會護她周全,隻是沒想到會周全到這種地步。

林南杉擦了擦臉頰上冰涼的眼淚,一低頭,上了車。

常伯分明看到了,卻什麽都沒有問,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

又是個大年三十的晚上,周刑打電話約鍾子堯喝酒。

酒吧裏稀稀落落沒幾個人,這個時候還在這廝混的都是寂寞的人——小地方向來講究合家團圓。

鍾子堯很夠意思,沒一會兒就趕了過來。

他一邊脫大衣一邊說:不是在家陪閨女包餃子嗎?

周刑幫他倒了一杯酒,一仰脖自己也喝了一杯。白酒有點嗆喉嚨,他撚了幾顆花生米扔到嘴裏,說:她媽也在!

“那不正好,一家人齊齊整整的!”鍾子堯打趣他。

周刑瞪他一眼:喝你的酒吧!

鍾子堯笑嘻嘻地嚐小酌了一口,咂巴咂巴,說:哎呦,不錯,好酒!

“不是好酒也不敢叫你出來啊!”周刑慢條斯理地說。

與周遭喜氣洋洋的氛圍不同,他一臉蕭索,眼神落寞。

鍾子堯知道他心煩,給他倒了一杯,說:要不你就從了安蔓蔓吧!好歹青梅竹馬,知根知底。

周刑眼皮都沒抬,說:滾!

鍾子堯歎氣:那你也不能這樣耗著啊,男人的青春也是青春,這樣,看不上安蔓蔓咱就瞅瞅別的姑娘!

周刑轉著手裏的酒杯,說:你呢?這麽久了,有新的女朋友嗎?

“我?”鍾子堯不正經地笑了:“好不容易擺脫了李婷宜,我還不得逍遙幾年啊!”

周刑:都多大歲數的人了,還夜夜新郎,身子骨吃得消嗎?

他的視線若有所指地在他身上瞄了一圈。

鍾子堯立刻挺直了背:開玩笑,哥們硬實著呢!

倆人繞來繞去,東拉西扯,都不提林南杉。

其實他們都是聰明人,又打小混在一起,周刑為什麽叫他來喝酒,他又為什麽隨叫隨到,倆人都心知肚明,不點破而已。

又喝了幾杯,電視裏開始倒計時,新的一年馬上就要來了。電視裏人聲鼎沸,身邊幾個客人神情激動,蠢蠢欲動。

周刑舉起酒杯,對鍾子堯說:來!為了這操蛋的一年!

鍾子堯和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抹抹嘴,說:不用這麽喪,再不濟你還撿了個大閨女呢!

周刑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說:別說,小櫻看著叛逆,其實貼心得很,又古靈精怪,是我的女兒!不像她媽媽,欸,你說安蔓蔓她以前可不這樣啊?那會兒給她開個玩笑臉就紅,現在……

周刑搖頭,一言難盡的樣子。

鍾子堯向他舉杯:不說了,喝酒!

倆人各有心事,默默喝了幾輪。

鍾子堯覺得有些上頭,一顆心突突直跳,他大著舌頭說:差不多了,哥,咱回吧!

周刑不說話,其實他喝得更多,一杯接一杯。

他臉色沒多大變化,隻是微微發白,卻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用手指著鍾子堯,搖搖晃晃:還記得嗎?咱們第一次見她也是在大年夜。

鍾子堯一愣,來了來了,今天是繞不過林南杉了。

周刑自顧自往下說:那天她滿臉心事,找我借火。可她長那個樣兒,不像抽煙的人啊!後來她隔著煙霧對我笑,嘴角有個梨渦,又甜又媚,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後來你說你一直對她有那個意思,我那小火苗也就熄滅了,兄弟如手足嘛!可後來,後來不是你自己沒把握住嗎?轉了一圈她又來我這裏買房子,天天在我眼前晃,兄弟啊,真不是哥不厚道……

真喝多了,平時哪有這麽多話?

鍾子堯的眼睛黯了一下,說:得,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了!

“我也不想提,可是,可是我這裏難受,難受啊!”

周刑突然提高音量,用手扒胸口的衣服,然後使勁捶胸口,說:兄弟,哥難受啊!

他眼角紅紅的,分明酒已經上頭了。

鍾子堯趕快哄他:行了行了,知道,都知道,咱們回去,回去就不難受了。

鍾子堯架著周刑,東搖西晃地走出了酒吧。

剛好有輛出租車,他費勁地把他拖上去,對司機說:去名都小區。

車開動了。

一直癱著的周刑卻突然坐了起來,他說:去什麽名都小區?我要回四季青別墅,四季青才是我的家!

鍾子堯:你都多久沒回去住了?灰塵能把你埋了!再說小櫻安蔓蔓都在名都等著你呢。大過年的,別鬧,聽話!

“不行,我要回四季青!”

周刑脾氣上來了,不管車正在行駛,硬要去開車門。

鍾子堯嚇出一身冷汗,酒立刻醒得七七八八,他趕緊對師傅說:改道,改道,去四季青別墅。

司機一轉方向盤,往右邊開去。

鍾子堯突然想起一事:哥,這麽久沒回去了,鑰匙你帶了嗎?別白跑一趟啊!

“帶了帶了,每天都在這裏揣著呢!”

周刑拍拍胸口的口袋,有點得意的樣子,然後頭一歪,睡過去了。

小區裏靜悄悄的,路燈還亮著,遠遠的一點一點的光排成行,昏黃柔暖,照著這個寂寞而冰冷的世界。

鍾子堯架著周刑往別墅走,他卻突然甩開他的胳膊,說:錯了,這裏,是這裏!

他踉踉蹌蹌朝別墅對麵的一個小院子走去,鍾子堯快步跟上,嘴裏嘟囔著:什麽時候這裏也置辦了一套啊?

周刑雖然醉著,可開門時利索極了,又熟門熟路地按亮了燈。

鍾子堯一愣:家具都用白布蒙著,一片荒涼,上麵落了一層淺淺的灰,怎麽住?

周刑不理他,搖搖晃晃推開臥室的門,使勁把**的白布一扯,灰塵四散,在燈的光線裏飄飄****。

他卻毫不在意,一頭紮在**的床墊上,含含糊糊地說:我就在這裏睡,你走吧!

鍾子堯捂著鼻子搖頭,不知道他發什麽瘋,想一想,還是打開衣櫃,給他找了一床被子和枕頭。

櫃子裏綺羅軟緞,都是女人的衣物。

他突然明白這是哪裏了,不由地鼻頭一酸:他這個哥哥倒是個癡情種!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蜷縮在**微微打鼾的周刑,這麽大個一漢子,像找到媽媽懷抱的孩子一樣,滿足地把臉埋在枕頭裏,不哼也不鬧了。

他輕歎一聲,仿佛風過竹梢。

良久,他關上燈,帶上門,準備離去,房間裏突然傳來不成調的歌聲。

是周刑。

鍾子堯從未聽過他唱歌,他粗著嗓子,又像在嘶吼: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

喉嚨似乎哽住了,又換一首: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放棄天長地久……

然後是一陣大笑,比哭還讓人難受的笑聲。

鍾子堯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等裏麵徹底安靜了才慢慢離開,冬夜風寒,灌滿了他的衣袖,他卻無動於衷。

他想:我以前還嫉妒他的,不知道他為什麽能得到她的青睞,一直意難平,可現在,咳,現在怎麽覺得他那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