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外寒風瑟瑟, 吹得人骨頭發冷。
找張曉武要車之前,她先回了一趟家。
家門虛掩著,鎖已經被人換了。
家裏不出所料一片狼藉, 臥室衣櫃裏全都是有人來翻過的痕跡,衣物都被隨意扔在地上, 雜亂無章, 散亂不堪。
很明顯進來的這個人就是衝著她的銀行卡來的, 她房間所有帶鎖的櫃子全都被撬開了, 沒鎖的櫃子也被翻箱倒櫃一通後, 亂糟糟地成了一團。
她掃了一眼後,衣服都忘了要換, 直接跑了出去。
聯係了張曉武, 沒多久, 張曉武就把車開了過來。
那天她穿的是紅色衛衣, 大片的血跡染在身上,像水漬, 卻又腥味十足,站在馬路邊,零星幾個路過的人聞到味兒,猛地回頭, 錯愕地看著她。
她卻木然地看著車來的方向, 腦中想法單一, 仿佛隻有一個指令。
張曉武剛一下車被嚇壞了, 那是他頭一次差點暈倒, 著急地抱著她以為她哪裏受了傷, 第二個反應就是要報警。
她卻拿過他的車鑰匙, 推開他:“不用報警, 你去醫院,幫我看個人。”
“是個交警,叫章霽,千萬不要弄錯了,”她紅了眼,卻全是凜冽決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我去去就回。”
說完後直接上車,車疾馳而去。
她去的地方,是平安鎮。
她了解王永微那個女人,她偷了銀行卡後,第一件事兒,不可能不回家顧著她的寶貝兒子。
王永微一定會想辦法帶著她兒子遠走高飛,甚至會連夜就走,等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升起。
她狠狠地踩下了油門,在高速路上飆到了最高限速,冰霜似雪的眼裏,冷冷地看著前方的路。
平時四個小時的路程,她愣是隻開了兩個小時。
再次回到這個小鎮時,路有蕭瑟落葉,江水沉昏,在深夜時分透著幾分可怖森然。
這個她前二十年都在拚命地想逃離的地方,如今再站在這裏時,有種恍然隔世之感。
原以為是逃脫了,結果到頭來,又被逼回到了原地。
想到此,她冷然淒笑,徒步上了那棟破舊的小樓。
王永微開門後見到她的第一秒,驚恐地瞪大眼,急急地拉著門把手就要關上門。
她大力扯開門,兩個人爭執之間,她拉過王永微的手,門重重地關過來,軋過王永微的手臂,王永微吃痛叫起來,臂上一軟,被死死錮住的門霎時鬆開。
她整個人趁機擠了進去。
上一次來這裏,還是她給南楠出氣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把李多續掐在窗台上,威脅這對夫婦,不許再傷害南楠。
而這一次……
“錢呢?”她出奇地冷靜,平聲質問的音調裏,是徹骨的寒。
王永微捂著手臂,仍不知事情嚴重性,梗著脖子便吼道:“是我拿的,怎麽了?死丫頭,想造反是吧?!”
李多續躲在桌子後麵,瞪眼睛張皇地看著突然闖進來的她,她衣服上大片血漬,叫人觸目驚心,李多續囁囁地喊了她:“大姐姐……”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李多續,又看向王永微,看著她,她那模樣與她小時候見她罵父親時,幾乎無二。
那時候,王永微偷了父親給她存的大學學費,拿去在棋牌桌上揮霍一空,被父親發現後,也是這個樣子。
理直氣壯,絲毫不認錯,但凡是被她賴上的人,好像那個人所有東西也是屬於她的。
還記得父親那時候痛徹心扉地同她吵架:“那苡苡今後怎麽辦?不讀書、不嫁人了是嗎?!”
“一個丫頭片子讀那麽多書幹什麽?趁著還有一張臉趕緊嫁人了,還能收一筆彩禮錢,不然就是個賠錢的,你懂什麽!”
王永微當時,就是這麽說的。
仿佛她不是她的母親,仿佛她不愛她。
而她也是後來細細回想,才漸漸明白過來一件事兒,原來那個時候,父親就已經患上了抑鬱症。
卻被王永微步步緊逼,逼上死路。
她站在客廳中央,目光陰鷙凜然,胸口在劇烈起伏,像是一場蓄積已久的風暴,等待著炸裂滅亡。
王永微吼過後,有幾秒種的死氣沉沉。
幾秒後,突然“啪”地一聲,玻璃杯被人砸在地上,四碎開來。
她邁腿箭步衝過去,抓起李多續的衣領子就往著窗台上帶,王永微見狀,臉色大變,驚聲尖叫起來:“你幹什麽!南苡,你放開你弟弟!死丫頭,你賠得起你弟弟的命嗎?”
淒惶的罵聲劃破這片死寂,伴隨著淩亂的腳步聲,一路將戰火蔓延到陽台,她動作之凶猛決絕,王永微幾乎快給她跪下。
李多續被嚇到了,大聲哭起來,掙紮間,嘴裏還喊道:“大姐姐……大姐姐……別殺我……”
她用腳帶上了陽台的門,鎖上,開了旁邊一扇小窗方便說話,然後架著李多續,將他半個身子都揚在了陽台外麵。
這裏是三樓,樓層不算高,可掉一個孩子下去,卻能摔得半身不遂。
“錢呢!”她質問。
王永微看著自己的兒子被人摁著身子架在外麵,心疼壞了,兩隻手懸空朝她伸起,口中痛苦地念叨“我的祖宗唉,我的小祖宗”。
她沒了耐心,再次厲聲道:“我問你錢呢!”
“錢……”王永微見她那副意欲同歸於盡的狠厲模樣,開始害怕地顫抖起來,隻能如實坦白,“錢……錢沒了,被拿去還賭債了。”
王永微抱著頭:“你爸……李孝全那個老賴皮,背著我賭博,欠了幾十萬,他之前就躲風頭跑出去了,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就被一群人抓著回來了,讓他還錢,不然就把你弟搶走賣錢……”
“那群人都是畜生!”王永微想著往事,嘔得哭起來,大聲嚎啕著,“他們哄騙你爸上當欠錢,完了還想把你弟搶走,我沒辦法了,我拿不出那麽多錢,我真的沒辦法,我是你媽,你那張卡本來就應該給我用,我拿了又有什麽關係……”
王永微警惕地觀察她的舉動,再次哀求:“南苡,你有什麽氣衝我來好不好?我求求你,你不要傷害你弟弟,這是家裏唯一的血脈啊,不能斷,斷了我要遭天譴啊……”
“那張卡裏,幾十萬,全沒了?”她的聲音裏有一瞬間的不可置信,問出來後,心上沉沉壓了一塊重石,壓得她的希望毀滅,肝腸寸斷,“你……知道密碼?”
“那群人說,隻要我能把卡偷過來,他們就有辦法……所以我才……”
南苡怔怔地,手下還摁著李多續,李多續還在哭喊,王永微跪在客廳裏求著她,甚至樓外已經有許多人家亮起了燈,靜靜看著這一場鬧劇。
他們在議論,也在謾罵嘲諷。
她的聲名在這裏早就被毀了,曾經少時路過鎮口那堆貨車司機麵前時,她還聽見過有個男的說:“這種女的,睡一覺還行,要真跟她結婚,還不如譚嘉然呢,至少事兒少。”
那時,她從旁路過,滿心隻有學習,隻想趕緊逃離,所以對這座小鎮上的人和事兒不聞不問。
譚嘉然是誰她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如果走不出這裏,她這輩子都完了。
所以從高中有這個意識開始,直到今天,她已經,磨了快十年了,好不容易臨門一腳邁出,邁向自己的新生活,這群魔鬼卻自私地再次將她拉回深淵。
她突然就變得一無所有。
十年來的心血與辛苦籌謀,也悉數白費。
她還有多少個十年?散了的心氣還能重聚多少?
臉上不知何時已經落了淚,李多續還在脆聲求饒:“大姐姐……我怕……大姐姐……”
她恍惚,低頭,看著這個孩子。
到現在平安鎮裏的老師們也經常會誇她,是平安鎮的驕傲,李多續從小耳濡目染。
他是喜歡她的。
可她忽而想起當年好像也是這樣,為了南楠,她不顧一切地差點傷害了這個孩子,給他造成了多少年的心理陰影。
所以,她現在又與王永微他們,有什麽差別?
她驚醒,驀然鬆開手,李多續跌回了陽台下。
回歸安全後,李多續連滾帶爬地開了陽台門,哭著撲進了王永微的懷裏,王永微抱著李多續嚎啕大哭,像擁著一塊失而複得的舉世珍寶。
剛剛還跪趴在地上求著她的女人,此刻卻抱著自己的寶貝兒子痛哭流涕——她像個局外惡人,在見證他們的母子情深。
她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起來。
笑聲在這樣沉悶靜謐的時刻突兀地響起,竟顯得格外瘋狂與偏執,聽得人心頭沒底,發寒發冷。
她的笑裏帶著哽咽,聲音越來越大,一種隻想毀滅的痛感在她的腦中轟然爆炸。
她忽然便反手砸碎了陽台上的所有盆栽,“劈裏啪啦”地碎了一地,又衝進屋內,抄起角落的小鐵鍬,猛地一揮就往電視、桌子、椅子上砸去。
就像王永微曾經無數次對她和父親的那樣,她像瘋了一般地亂砸亂踹,李多續被嚇得縮在王永微懷裏,王永微怕她,也顧著安慰李多續,沒敢上前阻攔她的暴行。
滿滿一屋子,轉瞬之間桌椅跨倒,器物盡碎,滿目淩亂瘡痍,殘破不堪。
她把這些年積壓了太久的怨恨與憤怒通通發泄了個幹淨。
她那個活得可憐,死了可惜的父親;
她本該一帆風順,大紅大紫的人生;
她曾經性子活潑,乖巧可人的妹妹;
還有她嘔心瀝血,辛苦奔波了多少個日夜的存款、她的夢想、她的前程,都毀於一旦;
因為這個女人,都沒了。
全都沒了!
她的暴怒終於發泄一空,杯子盤子全都砸了個粉碎,她紅了眼,淒厲而絕望地嘶吼出聲,夾雜著這二十多年來的怨與恨——
“我也是你的孩子!”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呀!”
“為什麽呀!”
胸腔中,熊熊燃燒著的烈火,在吼出來的刹那間,化作了聲聲血斥,講盡屈辱,訴盡恨意。
也就是那一刹,餘烈盡熄,徒留灰燼,成一片死寂飄**在她的心上。
這就是她的母親。
世人都說沒有不愛孩子的母親,可她卻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是她母親口中的“天譴”。
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都在試圖尋找母親愛她的證明,年少的時候也疑惑過,自己的母親怎麽可能會不愛她呢?
她踩過一地狼藉,跌跌撞撞後退,靠在了身後的牆上,身子發著顫,眼裏蓄著淚。
她現在就特別想問一問她,王永微你愛過我嗎?
可一轉頭,又看見她在細細地擦拭著李多續臉上縱橫的淚水,心疼的模樣,她從來都沒見過。
是了。
她低頭,一滴清淚劃過臉頰。
她不愛她。
突然就失了力,不想再問了。
明知的事實再問就是自欺欺人,她很早就不需要這份愛了不是嗎?
她麻木地舉起手機,撥出一個號碼後,幾秒後開口:“你好,我要報警。”
王永微霍然抬頭,起身上來搶過她的手機掛斷:“你報警幹什麽!你想害死你爸嗎?!”
手機被倏然奪走,她目光泛著冷,看向王永微,伸出手:“給我。”
王永微不肯,轉頭就把手機狠狠擲在地上,手機四分五裂開來,她毫無波動地盯著地上那個手機。
“王永微。”她已經下了決心,冷冷開口。
“是我眼瞎,沒防住你們。這幾十萬,就當我給你,但從此以後,我不是你女兒,你也不再是我媽。”
她逼近王永微,通紅著眼睛低聲切齒威脅:“你有種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王永微,我真會廢了你兒子。”
王永微顫栗不已,驚恐地看著她,半天吞吐不出一句話。
她用力推開王永微,跨門走了出去。
一出門,便看見樓層的其他鄰居都開了門,這三樓一路下去,幾乎是挨家挨戶開了門跑來聽熱鬧。
想來她今夜破門鬧事的事兒,大概第二天就會傳遍小鎮的各個角落。
慣常事了。
走到樓下,上了車,開了暖氣,她坐在那輛車裏,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人影盡散,久到天方啟明,久到空**無人的小鎮道路上,又漸漸有了人氣。
她無神的雙眼微微抬起,江對岸的第一班輪渡抵岸,人群魚貫而出,背著花簍的,挑著擔子的,一日複一日,沒什麽特別的。
她挑眼望向那座墓子梁,山頭大風吹過,吹得蘆葦晃**,仿佛有個抽著煙的男人,佇立在淒涼風中。
就是這時,麻痹了的大腦中,突然便冒出了這個人來。
她收回視線,啟動車,開出了這座剛剛蘇醒的小鎮。
這一回去,開了四個小時。
到的時候雲城的天早已經大亮,小區來往是晨跑回來的,和出門上班的年輕人們。
她看見一對老夫婦相互扶持著要過馬路,於是緩緩停了車,等著他們走過去,老太太走得慢,老太爺便陪著老太太慢慢走著。
她神思有些恍惚。
她想,南褶子大概也以為,自己總有一天能過上這種日子的吧?
想起那個辛苦了一輩子的人,她含著淚笑了。
張曉武就是這個時候跑過來的。
“老大!你去哪兒了?我找你一晚上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我……”
張曉武的話戛然而止,愣愣地看著她臉上的淚痕,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對老夫婦正過完馬路。
他很少見南苡哭。
他的印象裏,見過這姑娘發飆發怒,大笑嫣然,卻獨獨沒見過她這樣,一個人默默坐在車裏,靜靜落淚。
“老大……”張曉武不由放低了聲音,“老大,那個交警……”
交警。
她抬起頭,盯著張曉武的眼中有片刻的期冀:“他怎麽樣了?”
“他……今兒淩晨四點的時候,走了。”
“沒搶救過來,醫生說他頭顱傷太重了,大出血,全身性粉碎骨折,最後一口氣沒撐下去……交警隊那邊已經在查了。”
她愣愣地:“走了,是什麽意思?”
張曉武看見她眼角的淚,伸手替她揩去,像是明白了什麽,目光有些許凝滯:“老大,那個交警,就是南楠……”
她卻緊緊盯著張曉武,問了一遍又一遍:“走了是什麽意思?張曉武,你親眼看見的麽?是一個叫章霽的交警麽?是他死了?”
聲聲疑問,問得張曉武心有些疼,可還是告訴她:“我親眼看見的,老大,那個被拖行重傷的交警,因公殉職了。”
因公殉職。
她呆滯著,難以接受這一消息。
那個才二十出頭的男生,真的走了?
張曉武看不得她這麽失神難過,想安慰她,於是道:“還有一件事兒,老大,行哥有消息了。”
她聞言微頓。
“昨天晚上就想告訴你的,可是你走得太急了。”
“行哥昨天開庭了,判決結果出來了,案子具體怎麽樣我不清楚,涉及機密沒公開,說是犯事兒的另有其人,行哥,當庭無罪釋放了。”
“老大,行哥要回來了。”
明明是個天大的喜事,她卻怔忪了許久,腦中想了很多,淚情不自禁地就落了下去。
張曉武沉默著,隻輕輕地替她拭去了淚。
為什麽這世間所有的事兒都在這一刻堆到了一起?
章霽死了,她怎麽敢告訴南楠這個消息?她又怎麽敢,再帶著南楠奔赴章霽所在的城市?
別人不了解,她最了解南楠,小姑娘看著那麽一丁點,實際上最重情重義。王永微那麽可恨的女人,南楠雖明白應該遠離,卻還願意叫王永微一聲“媽”。
現在要怎麽辦?
章霽沒了,她該怎麽辦?
南楠好不容易願意走出來的,她都快看見當初那個正常的小姑娘的影子了,怎麽能半路就……
她明明差那麽一點就夠著了。
那一場遙遠的浮華美夢,她差一點就能得到了。
卻偏偏有了攔路的鬼,將她的美夢破得稀碎。
她啞著聲苦澀而悲傷:“我的錢,被王永微他們拿走了,我什麽都沒了,張曉武。”
十年心血,功虧一潰。
而背後的原因,她不願意告訴溫行知。
她注定要再漂泊,要繼續與南楠相依為命,所以天大地大,哪裏都可以去,卻唯獨去不了京城了。
她隱約能感覺到他是什麽樣的人,所以怎麽能自私地將他捆在身邊,要他陪著她轉?
張曉武看她哭,覺得心裏頭難受,卻也最明白她,忍不住勸道:“老大,咱別那麽要強,告訴行哥,沒事兒的,你聽我的。”
她忍著淚意,捂臉擦幹淚,道:“這事兒你別管。”
呼出一口氣後,朝張曉武伸出手:“溫行知的聯係方式還留著吧?”
“我手機壞了,你的手機,借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