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百年》的製作進入後期後, 她折騰了很長一段時間。起因是林勝吉導演在某個情節的刪留問題上,與她產生了分歧。

她當初在構思的時候,刪掉了屬於主人公的初戀感情線, 總覺得這條線加在熱血愛國的題材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林勝吉導演屬於浪漫主義派, 覺得恰到好處的感情線, 是能豐富一個人物的形象的, 刪掉後未免顯得這個角色太沒人情味。並且很奇怪, 作為一個柔軟代表的女性, 為什麽會不同意這樣的想法。

他們兩個人各執己見,互不退讓, 溝通了很多次都無疾而終, 臨近年關, 隻好暫時擱置。

一個月的時間在繁忙中很快過去, 元旦節那天她難得放了個假,被溫行知領著回了一趟家。

車緩緩開進了大院裏, 門口的保衛員認出了溫行知的車,二人寒暄了幾句後,便衝著裏麵圍在一起聊天的大爺大媽們喊道:“行知帶媳婦兒回來咯——”

南苡坐在車裏,頓時感覺無數道眼光齊刷刷地向她這個方向而來。

她如坐針氈。

因為小時候成長的環境, 她總是對鄰裏之間的情誼缺乏認知, 溫行知伸手過來握住她捏緊的拳頭:“這一片都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叔伯公婆們, 人挺好的, 別怕。”

其實也不是怕, 就是無措。

降下了車窗, 有個路過的大爺, 精神矍鑠地同他們打招呼, 見到她,愣了一下,然後悠閑地走過來,靠在車邊上:“嗬,我說惠玲怎麽一大早就跑去買菜了呢,結果今兒有大事兒啊。這一晃眼,溫家小子都要娶媳婦了,想當年掀我家房頂,砸我家玻璃的時候,還是個小屁孩兒呢。”

溫行知難得被煙嗆了一下。

她坐在副座,聽了這話後笑了:“難怪這麽討人厭呢,原來小時候就這麽皮啊?”

大爺“嘖”了一聲,開始吐著苦水:“這小子肯定沒告訴過你,程家那老頭年輕那會兒,舉著大棒子追著他們抽打了不知道多少回,整個大院的人都知道哇,什麽蔣清風啊、程硯安啊、沈青綿啊……尤其是他和程硯安兩個人,一窩壞種,沒一個好東西!”

她捂著嘴憋笑,溫行知卻朝著大爺無奈:“我這媳婦兒還沒到手呢,您這麽一攪和,別回頭先把人給我嚇跑了。”

大爺背起手:“得得得,我不說了行吧,今兒你媽可有的忙了,趕緊回去吧。”

說著大爺就樂嗬嗬地走遠了,逢人還指著他們的方向,悄悄說著什麽。

車內兩個人不尷不尬地對視,煙味餘繞間,他掃視她周身,耳後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暗。她往後看了眼前方的路:“看我幹嘛?”

他慢悠悠地冒出一句:“想親你,但又怕人多眼雜。”

她怕是不知道自己今天有多像個大家閨秀,平時老愛在他跟前行媚的人,突然有一天正經規矩起來,別說還真挺有幾分韻味。

南苡卻瞪他一眼:“能不能先辦正事?”

他正經得不得了:“哦,你的意思是,辦完正事了隨便親?”

“……”流氓!

她今天穿的裙子還是臨時去商場買的,簡潔的精致,垂墜著的裙尾長及小腿,規規矩矩不驕不躁的,同平時對比起來,的確是別有風味。

溫行知將她領進家門時,是保姆俞阿姨來開的門,見到她,笑眯眯地接過她手裏的東西,不禁誇了句:“都在傳行知小哥的女朋友漂亮,果然如此啊。”

她聽見屋內一片嘈雜笑聲中,有個女人高聲道:“是不是來了?我兒媳婦兒來了是吧?”

“來了,太太。”

鄭惠玲歡天喜地地跑了出來,熱情地拉著她,鞋都沒換直接被牽了進去。

可一進去後南苡就傻眼了,偌大的沙發上一排排坐滿了人,都是四五十來歲的男女,個個容光煥發精神飽滿地望著她,坐在正中間的兩位,一位是老鄭,一位她不認識,但能猜出那就是溫家老爺子了。

愣神間,她在鄭惠玲一一介紹之下,挨著喊了人打了招呼,然後被簇擁著坐在了鄭老身側。

鄭惠玲開心得很:“早就聽說過苡苡了,那會兒還是我家鄭老爹的門生,沒想到今天竟然就是我老溫家將過門的媳婦兒了。”

“惠玲啊,想起當年咱們一家子團聚的時候,每年都讓鄭老請這丫頭來玩,那真是回回都請不來啊,要是早來了,你們這婆媳不就早成了嗎?”

南苡挽著鄭惠玲手臂便笑道:“可是現在也不算晚呀,比起老師的學生,我好像更喜歡兒媳婦兒這個身份哎。”

一屋子人笑起來,直說她鬼機靈。

鄭老卻睨她一眼:“這丫頭,從來都是沒大沒小,諸位別見怪。”

那一眼蘊含著深意,別人以為是責怪她沒禮貌,她卻明白,老鄭這是在埋怨她之前瞞著他和溫行知偷偷交往的事情。

上次之後她甚至都不敢再回學校,老鄭在微信上把她臭罵一頓,但隔著屏幕她倒也不說多害怕,反正打不著,她也不擔心。

可今天卻跑不了了。

她心虛地替鄭老捶著肩頭:“老師,這種時候就別罵我了。”

鄭老哼了聲。

溫老爺子笑看著她,點著頭道:“老鄭賞識的姑娘,肯定不會錯的,就是怕委屈了苡苡,我家這個……”

說完,突然發現自己口中那個“逆子”不見人影,舉目望了望:“那臭小子人呢?”

大家都醒了神,注意力全在南苡身上,這下才意識到,還差了個人呢。

於是從進門到現在,一直被忽略到底的溫行知終於被注意到。這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歪坐在了旁側角落的椅子上玩著手機,見眾人望來,頭也懶得抬,悠悠開口:“難得各位叔叔嬸嬸還能想起我,承蒙厚愛,小侄沒有話語權。”

大家都打著趣,笑開了。

旁邊的大伯輕揍了他一下:“臭小子怎麽說話呢?”

溫行知卻隔著眾人向她望過來,沉沉而笑。

那天的氛圍比她想象中更加輕鬆,溫行知的父親溫嵩餘特意從外地趕回,在吃飯前終於姍姍來遲,見到她,也是不忘打趣一句,姑娘,真想好了?我家可是個混不吝的臭小子喲。

她笑。

好似人人覺得她清清白白一個姑娘,嫁給溫行知是委屈,她還想著家風這樣嚴謹的門第,怎麽會出溫行知這樣一個壞種呢?

這個問題她藏了好久,等到二人晚飯過後,他拉著她出門散步,才趁機問出了口。

當時樹上寒風起,微曳晃動的枯葉落地,她恍惚記起,這好像還沒到今年的第一場雪,卻已經冷得她手腳冰涼,跺著腳直往他懷裏鑽。

溫行知說是帶她四處看看,沒讓人跟來,就留了兩個人獨處的空間。

兩人並肩同行著,這個點天早就黑了,元旦佳節院裏的人都在家避寒團聚,就他們倆還在外麵晃**。

“前些年,他們被紀念哄得團團轉,想著我年紀也差不多了……”他耐心解釋著,沒把話說全,彼此卻心照不宣於那段往事。

她嗯了聲,算應了。

“……我那會兒不是,為了某個妖精誓死反抗麽?誰知道也沒落個好,差點連媳婦兒都沒了。”

她埋進圍巾,不想說話。

“再後來,就鬧出了那樁事兒,我被羈押的那倆月,我媽嚇得整天睡不著覺,同我爸又哭又鬧,說就這麽一個兒子,怎麽著都得保住。”

“那段時間,溫家上下的確費了不少心。從那以後,我就成了他們口中的‘逆子’,我媽有時候氣著了,還會罵我說我這種混球可沒姑娘要。”

“結果怎麽著,還不是有個漂漂亮亮的姑娘要了我,”說著他得意地往她臉上“吧唧”一口,“是不是,媳婦兒?”

她被喊得心頭動容,抬頭看他,圍巾裹得嚴實,隻露出一雙星閃的狐狸眼,手揣進他的衣袖子裏,道:“你帶我看看你小時候的那些地方吧。”

他頓了頓:“真要看啊?”

“嗯,我想看。”

於是,他便帶著她逛了許久許久。

他說起兩個人腳下的這條路,小時候犯了錯,和程硯安他們掏鳥窩卻不小心砸了人家的窗戶,被溫老爺子罰負重跑,然後就與另外幾個同樣被罰跑的祖宗,在這條路上相聚,然後互踢互罵孫子。

也說起那邊有個舊操場,就隔了一道圍牆,他們翻過去逗那隻退役的老軍犬,結果一群人被一隻軍犬追著咬,掛在圍牆上下不去,最後被幾個保衛員給弄了下來,舉報到了家門口,又是一頓訓和罰。

還說起當年蔣清風高中的時候追姑娘,把那片圍欄裏的花全拔光了,結果姑娘沒追著,還被人發現是他拔了人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向日葵,那天他們整個院裏的人,都聽見了蔣清風繞著那條路,雄赳赳地吼了幾個小時的“我是孫子”的口令。

溫行知同她講了很多,她聽著那些往事,沉浸在笑裏,慢慢地纏住他的臂膊。

總之,與她曾經暗無天日的人生,截然不同。如果可以再來一次,她也想這樣活。

兩個人最後走到了一顆老槐樹下。

槐樹光禿禿的,溫行知卻說它到了季,樹下多得是退休老人和上學小孩兒,槐花熬粥也清香甜口。

她卻冷得吸了吸鼻子,溫行知注意到,低頭問她,冷嗎?

她點頭。

他勾唇,伸手便將她攬進懷裏。

他懷中的溫度,是如今日夜都能染透衣衫,傳遞在她肌膚上的溫暖。她那三年裏渴望的各種時刻,真的都近在眼前,觸手可及。

“所以,你小時候也在這下麵,做過俯臥撐?”

他輕吻著她的發頂,說對。

她隨口歎了句:“還真是處處都有回憶。”

“但是從今以後,它就有別的回憶來替代了。”

“什麽?”她在他懷中抬起了頭,他忽然低頭來吻她,雙唇輕碰,淺嚐輒止。

她以為他說的是這個綿柔的吻。

於是又笑著窩進他懷中,手伸進他的大衣口袋裏,無意摸到一個盒子狀的硬方小物什,不禁好奇道:“嗯?這是什麽?”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放輕的語氣間,開始慢慢變得鄭重:“苡苡,幫我拿出來。”

她乖乖地從他口袋裏,摸出了那個小物什,那個方正的絲絨盒子赫然出現在她眼前後,她眉心一跳,幾乎是立刻猜到了他想幹什麽。

可她卻傻傻地半舉著盒子,滯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對於她來說,猝不及防,又太過突然。可他要的就是這個。

他從她手裏接過那個盒子,低眉淺笑。

然後便與她腦海中料想的所差無幾——他摩挲著盒身,片刻後,緩緩地單膝而下。

“這枚戒指,其實是我在分開的那三年裏準備的。那時候我想的是,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了,那就換我去找你,我甚至想過,如果你真要嫁給別人,那我一定會去搶走你。我確定我放不下你,你也隻能是我的。”

他的聲音在冬日裏如同暖風,她嘴唇翕動,終是吐不出字來。

“本來,我是想等你電影首映那天向你求婚的,我想向世人宣告,是我在無可救藥地愛你,是我在求你賜我一場姻緣。可是我等不及了,你明明就在我身邊,我卻總想快點讓你成為我的專屬。”

“苡苡,我已經愛不了別人了,我好像隻能愛你了,所以——”

“嫁給我,好不好?”

那枚戒指就在她眼前,泛著清冷而奪目的光彩。

她愣愣地抬頭,看著這個當年萬難之事如山傾壓而下時,仍能穩若泰山談笑風生的人,如今卻在半跪在她跟前,麵上是從未有過的虔誠與認真。

明明是想笑,卻忽然眼眶一熱,鼻子泛了酸。

她是想起自己這一路走來,實在是艱難。又想起這半生坎坷,其實總的來說,也算可以。

芸芸萬物間,她曾經在茫然中探索,在寒冬裏苦熬,夜來思及,總覺得生而無望,疲憊不堪。是他從未想過放棄的愛,成為她這場荒野漫漫的人生裏,一束無盡而熾熱的火焰。

那些浹髓淪膚的愛意,在這一刻,竟統統化作了半生奮得而來的罐蜜。

程程山水,緬邈歲月。揚塵萬裏路,輕馬踏閨途。

她的答案始終如一。

溫行知,我願意。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蕪湖,正文終於完結了。

感謝一路追到這裏的小可愛,希望我下一本更有進步,也祝大家萬事順意天天開心~

最後附上預收《既定事實》和《風止於枝意》,感興趣可以收藏一下啦,正在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