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報信的夥計在前麵跑,我在後麵跟著,在我後麵又跟著其他人,整個九月樓的人在街上奔跑,除卻老花魁和柴房鹹魚爹。

那是一個極其窄小的巷子,深處有好心人用幹草圍成的狗窩,幾個小狗崽我在裏頭禦寒。

何釋這隻小兔崽子也在。

他癱坐在小狗窩邊上,和小狗崽互相依偎。

我走過去探了探,許是把體溫都渡給了小狗崽,他的身上冰涼冰涼,我探他鼻息的手指也在顫抖。

當然,人還是活著的。

我是中庸,感受不到另周邊鄉親畏懼逃竄的信香,我隻能看到他通紅的臉和鎖成一團的眉心,痛苦二字寫在他臉上,再清楚不過。

他的指尖扣在地上,地上有隱隱血跡,又被雪花掩埋,而落在他指尖的雪花被染成了紅色,他靠著的牆上,暗紅血痕觸目驚心。

我心疼壞了,五髒六腑都移了位,脾肺腎找到了寬敞地界,唯有心髒,擠得難受。

想要把他拉起來的一瞬,他終於睜開了眼。

他氣息微熱,眼睛卻亮晶晶的,“我就知道,我就賭你不會不管我。”

我關心則亂,又吼了他,“有拿自己命下賭注的嗎!”

他不以為意,許是被信期折磨傻了,竟然笑了,“我這不是賭贏了?”

我不能慣著他這樣的惡劣行徑,實話實說,“我是來找你了,但又不是因為喜歡你,你賭贏什麽了?你要是再不懂事,恢複好了我照樣把你丟出去。”

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他能明白我每一句乃至每一個字的意思,於是臉上的得意轉瞬即逝,歪著頭,一行清淚順著鼻梁滑下,雪花粘上去,化了水,更洶湧地流下來。

他氣若遊絲,“知憶...你心好狠...”

這話我不認同,我的心髒都快被他擠碎了,於是不再說話,解下大氅給他裹上,招呼後麵的中庸夥計,該請大夫的請大夫,該幫我抬人的抬人。

我試圖先把他扶起來,他咬著牙使力,往前撲在我身上,“知憶,我好想你。”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們把他帶回了九月樓,我除了他的外衣,找了三床被子給他蓋上,周身塞滿了湯婆子。

他的臉暴露在外麵,我用手心給他捂著,大夫來了,說第一回 信期,煎了藥一會兒就好了,但要不能多吃,一兩年裏最好成了親,要麽煎藥也沒用,反倒會損害身體,嚴重的都要短壽,信期會變得異常難捱。

我謝過大夫,接下藥方,

信期看完了,得看外傷,何釋的指尖再牆上和地上抓破了,那牆麵又髒又粗糙,需得好好清洗包紮。

大夫等著夥計們打熱水,偏何釋也醒著,還破天荒的跟外人搭起了話,“大夫,我娶個中庸可有礙?”

大夫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小九九,如實回答,“自是無礙,中庸不比坤澤嬌弱,更適合乾元的信期。不過於傳宗接代來說,還是早娶妻好些。”

他小幅度的搖了搖頭,“大夫,我就要娶中庸,我要中庸做我的妻。”

大夫笑笑,“也好,都好。”

人家大夫才不關心外人的終身大事,他也反常的主動跟人搭話,他這是說給我聽呢,我知道。

但我裝作聽不出來,隻靜靜等著夥計進來送水。

可何釋不依不饒,“大夫,我想娶的妻,難娶。”

大夫以為他是個話多的,竟真的同他聊起來,“小公子才得了狀元,且乾元要娶中庸,那中庸可是碰著了天大的好運呐!”

何釋:“他可難哄,分明說,隻要有乾元願隻娶他一個做妻,他就嫁,我願意,他又不嫁。”

大夫捋著小胡子思考,“那便投其所好,那中庸喜歡什麽,你便送他。”

何釋點點頭,“我這麽做了,我知他獨愛錢財,才得的萬兩黃金,全都給他了,他還是不依我。”

這下大夫不勸了,還豎了眉毛,“雖說寧毀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但小公子,萬兩黃金都換不來的人,要麽是自有追求,要麽...那是不知好歹!”

這話是罵我,我卻愛聽,急忙應聲,“對!他不識好歹,你且換個人喜歡吧,他不值。”

而後又補充道:“但禮送了是沒有往回收的道理的,那萬輛黃金...送就送了吧。”

大夫聽了這話,直誇我好魄力。我臉熱,那萬兩黃金送的是我,我可不是好魄力。

我開始罵那“中庸”不識貨,慫恿何釋換一個,讓他後悔,極力勸說他莫要一條路走到黑,要走明路。

但他第一次這麽不聽我的話,仍舊扮演著執念深重的大情種,“我是非他不娶的,若是娶不到,就讓我一個人承受信期之苦吧,病也罷,短壽也罷,我是不在乎的,反正他又不會心疼我。”

嘖,說什麽晦氣話,隻要想到他在雪地裏那副奄奄一息的樣子,愧疚、後悔和心疼便來群毆我,現下他好不容易恢複生氣了,又用這些話來堵我的心。

我心裏鬱結,懟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對王母娘娘起誓我絕對沒有用勁兒,隻是想提醒他別瞎說話,可他假惺惺地呼痛。

不看我,而是去看大夫,“我要娶的人脾性不好,總打我。”

我一時情急,也聽慣了他的胡言亂語,竟沒反應過來,立時反駁,“我什麽時候總打你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僵硬地轉向大夫的方向,訕笑著。

大夫倒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看著我們兩個,也笑了,還笑得有點...慈祥?

轉眼夥計端著水上來了,方才的話題也算被揭過,何釋伸出十指,除了大拇指簡單破皮,其餘的全都磨出了血,雖不是多深的傷口,可十指連心,該得多疼啊。

我滿心關切,問大夫,“大夫,他這手以後還能練武吧?”

大夫望向我的眼神有些許不解,抓著何釋的手爪子在水裏涮了涮,拿出來,“無礙,孟老板若是晚一點喊我來,說不定都愈合結痂啦。”

“啊?”是嗎,是我小題大做了,“...這樣啊,那就好那就好。”

我窘迫地撓撓頭,看大夫給他抹了藥,小心包紮,最後叮囑我別讓他碰水,按時煎藥按時喝,別因為苦就心疼不給喝。

我幹笑著點點頭,難道我看起來,像是因為何釋說藥苦就心疼不讓喝的人嗎?

罷了,下次一定換個大夫來,在這個大夫麵前,我真是已經丟盡了臉麵了。

我送大夫出去,雪夜裏過來也不容易,多給了他些銀兩,要他小心路滑,回來時,發現何釋已經睡著了,懷裏抱著我脫在一邊的絨毛大氅。

我坐過去,便聽見他的夢中囈語,“知憶...我此生...隻娶你一人...”

我嘴角抻平,“阿釋,沒人會把夢話說這麽清楚,成字成句的。”

他癟了癟嘴,沒睜眼,“第三遍,我心悅你。我知道你煩我,便不多說,隻每天三遍,剩下的千百遍,我去夢裏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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